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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朱光潜谈读书-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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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衣摇鹅毛扇的那样萧闲自在。
右军善书,所以他的书札寸纸只字都被后人珍视,保存的比较多。现存
右军诸帖有许多是零碎不完全的,单就每一帖看,固然各具风味;但是要明
了他的整个的人格,非把全部书帖摆在一起看不可。中国书牍圣手古今只有
两人,前有王右军,后有苏东坡,两人胸襟气度也颇有相似处。右军是魏晋
人物的一个典型的代表。后人对于魏晋人物的看法多侧重“清谈”“旷达”
一方面,其实这只是一方面,而且不是庐山真面目,看右军书帖便可以知道,
他写给殷浩、谢安、谢万诸人的长信,讨论国家大事,品题人物,解说处世
做人的道理,都有大臣的老成谋国,醇儒的立己立人的风度。比如他诫谢万
的书:
以君迈往不屑之韵而俯同群辟,诚难为意也。然所谓通识,正自当随事行藏,乃为
远耳。愿君每与士之下者同,则尽善矣。食不二味,居不重席,此复何有,而古人以为美
谈。济否所由,实在积小以致高大,君其存之。
这算得“清谈”,又算得“旷达”么?(关此点可参看“断酒帖”,“憎
运帖”,“群凶帖”等)。再看他谈到家庭婚丧的一些信:
吾有七儿一女,皆同生,婚娶已毕,惟一小者尚未婚耳。过此一婚,便得至彼。今
内外孙有十六人,足慰目前。足下情至委曲,故具示。
——《十七帖》之一
延期官奴小女并得暴疾,遂至不救,愍痛心,奈何!吾以西夕,至情所寄,惟在此
等,以禁慰余年。何意旬日之中,二孙夭命。日夕左右,事在心目,痛之缠心,无复一至
于此,可复如何!临纸咽塞。
像这类的话,帖中不知凡几。右军自是至性深情人,不容以“旷达”二字书
之。我寻遍右军诸帖,没有一语可见旷达,他有闲情逸致,常爱在人生崇高
幽美方面流连玩索,却是事实。他寄信给在蜀的朋友,详询汉画可否摹取,
盐井火井是否真有,严君平司马相如杨子云有无后人,并且表示愿登汶岭峨
眉一游,说“得果此缘,一段奇事”。另一帖向人索取青李来禽樱桃的种子,
“吾喜种果,今在田里,惟以此为事”。此外有约人围棋,采菊,登山诸帖,
都可以见出右军对人生许多方面意致都很浓。我们把右军帖全部一看,可以
对他的为人得到一个很清楚的印象,而这印象是和一般人所想象到的魏晋人
物相差很远。
子桓子建兄弟与吴质陈琳诸人来往书札,已开六朝绮丽的风气,到齐梁
更甚。当时写信如写字绘画已自成一种艺术,写信者都有意在这上面做文章,
仿佛叫收信人不仅知道信的意思,还要把它当作一件珍贵的作品留存,随时
可以取出赏玩。爱这类“美”文的读者们可以问津于《昭明文选》或《六朝
文絜》,这里只略举数例,以见风气的转移: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间设,终以六博,高
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 。
——曹丕与吴植书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生平于畴日,抚弦
登陴,岂不怆悢!
——邱迟《与陈伯之书》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
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沈麟竞跃。
——陶宏景《答谢中书书》
人非新市,何处寻家;别异邯郸,那应知路?想镜中看影,当不含啼;栏外将花,
居然俱笑。分杯帐里,却扇床前,故是不思,何时能忆?
——庾信《为萧悫与妇书》
这些书牍都极力注意调声设色,绚烂满目,有如蜀锦吴绣。在艺术中它们颇
像晚唐诗,南宋词与明清院书,极精工之能事。不过就个人的趣味来说,我
还是喜欢家常随便的一类。除掉王右军以外,六朝书牍属于这一类的也颇不
少。比如下列数例:
江表惟长沙有好米,何得比新城粳稻耶?上风吹之,五里闻香。
——曹丕《与朝臣论禾稻书》
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
不大闷养,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
——嵇康《绝交书》
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
——陶潜《戒子书》
仁寿殿前有大方铜镜,高五尺余,广三尺三寸,立著庭中,向之便写人形体了了,
亦怪也。
——陆机《与弟云书》
这类自然流露的文字,易见作者平生性格与一时兴致,实在比前面所引的那
些花枝招展的文章较富于生气。唐朝古文运动是对于六朝绮丽的一种反动。
就一方面说,文章由骈而散,由繁富而古朴,理应宜于产生轻便自然的书牍;
可是就另一方面说,古文家不但有意为文,而且时时存心摹古避俗,往往不
写信则已,一写就是长篇大论,拖着腔调说话。韩柳诸大家文集里所谓“书”
都实在是“论”,没有一篇随意写的尺牍;《唐文粹》的几卷“书”也是如
此。这当然不就能证明唐人不写这类尺牍,但是单就它们不被收入选集一点
来说,当时人看轻这类小品,却无可置疑。从现存的长篇书信来看,唐人对
于尺牍似未见擅长。论政论道论文的书信置之不论,就拿自道衷曲的书信来
说,它们也往往有些装腔作态。姑举两例:
与足下久别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各以事牵,不可合并。其于
人人,非足下之为见而日与之处,足下知吾心乐否也?吾言之而听者谁欤?吾唱之而和者
谁欤?言无听也,唱无和也,独行而无徒也,是非无所与同也,足下知吾心乐否也?
——韩愈《与孟东野书》
茕茕孤立,未有子息。荒陬中少士人女子,无与为婚,世亦不肯与罪人亲昵。以是
嗣续之重,不绝如缕。恐每当春秋时飨,孑立捧奠,顾盼无后继者,栗栗然欷殻с诽琛?
此事便已,椎心伤骨,若受锋刃。此诚丈人所共悯惜也。
——柳宗元《与许孟容书》
两书在韩柳文集中都是上品文字,其中有真情感,写得很酣畅淋漓,都无可
否认,但是拿它们和汉魏人短笺相较,终不免有不惬人意处。意简而辞繁,
其病一。有意摹古修词,韩书故为低徊往复,摇曳生姿;柳书全体语调酷似
司马迁《报任安书》;两书都拉着腔调说话,不似寻常人缕缕道家常口吻,
其病二。唐人本胎息两汉,特别景仰汉人的奇古朴茂。不过汉人的奇古朴茂
是本乡本调,家常亲切;唐人的高古朴茂则如南人当京官学蓝青官话,一听
到就令人觉得他有几分勉强做作。古文家轻视尺牍,尺牍恐怕也必须回避古
文家;因为尺牍代替面谈,而面谈的胜境在无拘无碍,家常亲切,它最忌讳
扮腔打官话。
宋人的文章风格大体继承唐人,可是多少放弃了唐人的那种殿庑巍峨的
气象而来于平淡轻便。这变化在诗中最显著,在书牍方面也可以看出。因此,
宋人的书牍比较平易近人。古文的风气仍很盛,“书”还是皇皇大文。唐人
原有一派保存着六朝的骈俪,宋人也没有完全放弃这方面的传统;欧阳修、
王安石本来都是古文家,而集中小“启”大半还是骈俪。不过当时用骈俪作
启,已把它作官样文章看待,大半用在应酬方面,姑举一例:
伏荣荣膺帝制,显正台司,伏惟庆慰。伏以史馆相公诚明禀粹,精祲穷微。高步儒
林,著三朝甚重之望;晚登交陛,当万乘非常之知? 。
——欧阳修《贺王安石入相启》
这种四六体尺牍已开后来幕僚文牍的风气,文无足取,影响却甚广大。不过
在宋人尺牍中这究竟不是正宗,正宗必数苏、黄。东坡、山谷的书札在当时
已为人珍视,所以早就搜集印行。东坡是绝顶聪明人,胸无尘芥,诗文书画
都如行云流水,意到笔随。一般文人强作“雅”语,往往“雅”得俗不可耐,
东坡的风雅却是他的自然本色,毫无做作,这是他的难能可贵处。东坡如右
军,在全部尺牍中现出一个很明显的性格,篇篇都有独到,不宜以一斑窥全
豹。我们在这里勉强举例,只是想引起阅读全书的兴趣:
枉顾,知事务冗迫,不敢久留话。纸轴纳去,余空纸两幅,留与五百年后人跋尾也。
——《与孙子思》
今日雾色尤可喜,食已,当取天庆观乳泉泼建茶之精者。念非君莫可与共之。然早
来市无肉,当相与啖菜饭耳。不嫌,可即今相过。
——《与李公择》
或圣恩许归田里,得款段一仆,与子众丈杨宗文之流往来瑞草桥,夜还何村,与君
对坐庄门吃瓜子炒豆,不知当复有此日否?
——《与王元直》
某睹近事,已绝北归之望,然中心甚安之。未话妙理达观,但譬如元是惠州秀才,
累举不第,有何不可?
——《与程正甫》
这些尺牍简隽自然,犹是汉魏人风味,不像韩欧诸公那样踩高跷拉调子说话。
“言为心声”,东坡能“以言语妙天下”,还是因为他的胸襟超人一等。
苏黄并称,不过在尺牍方面,黄只能算是一个配角。他的短简大半谈读
书写字,亦偶有涉及私人日常生活的,但常不免矜持,姑举两例:
子瞻论作文法,须熟读《檀弓》,大为妙论。书字甚工,然少波峭,政以观古人书
少耳。可取古法帖日陈左右。事业之余辄写数纸,颇胜奕棋废日。
——《与孙邠老》
某寓舍已渐完。使令者但择三四人差谨廉者耳。既不出谒,所与游者亦不多。山花
野草,微风动摇,以此终日。衣食所资,随缘厚薄,更不劳治也。此方米面皆胜黔中。食
饱饭,摩腹娑婆以卒岁耳。
——《答宋子茂》
这种尺牍本也楚楚可人,但是摆在苏公的作品一起,终觉作者胸中没有那一
股清气,笔下也没有那种灵活气。明朝人最讲究尺牍,时代较近,流传的也
较多。赖古堂《尺牍新钞》搜罗较富,其次则陈有公的《翰海》所收的也大
半是明人作品,明人尺牍也像他们的书画诗文一样,爱做表面工夫,风致翩
翩,但缺乏真正的生气,有时竟“雅”到俗不可耐。姑举数例:
一水盈盈,重门深闭,玉人夜从何路来吾梦境也?计剪灯细语,当在林莺唤友梁燕
将雏之际。
——孔顾之《寄朱景周》
先生言霏霏流霞,竞爽眉际,都是晋人气味,一见凉骨。痴俗人那得领如许清快。
——徐文长《与屠赤水》
山中已有一亭,次第作屋。晨起阅藏经数卷,倦即坐庭上,看西山一带堆蓝,天然
一幅米家墨气。午后闲走乳窟听泉,精神日以爽健,百病不生。三月初间花鸟更新奇,来
往数日,烟云供养,受用不尽。
——袁小修寄弟
这都是典型的明人气味。他们都有些“斗方名士”的习气,啸傲山川,纵情
风月,自以为是世间第一等高人雅士,友朋酬酹,互相激扬,日日以“雅事”
消磨岁月,作“雅语”自慰衷怀。他们的尺牍就是这样写成的。他们的好处
古人都已有了,古人的好处他们摹拟渲染,往往就成为他们的坏处。说艳丽
他们和六朝相距甚远;说隽永他们所得的只是苏东坡的牙后慧。
不过这只就一时风气而言,通则都有例外,明朝人也有些能自拔于流俗
的。宗子相《报刘一丈书》,描写士子奔走权贵之门的丑态,淋漓尽致,常
见于选本,无用钞引。此外我颇喜欢像下列两例的书札:
先司徒及先太安人生平不问卜,不推命。男女婚姻,一言即决,亦不待媒妁之往复
也。故儿辈结缡,并未尝先求庚帖。? 。小女今十六岁,辛丑生,其月日与时亦不能详。
庚帖,造命也。命曰造便当造之。必得小女庚帖,乞迁数月,俟有精于推命者命其造一八
字,极富极贵极多男,方送来如何?
——张萱《答人议婚》
弟入都半载,尘垢满身,未经一浴,无此具也。北人都不办此,且谓多浴耗神。不
审此地诸公得此养生妙诀,果能与鼓海П人惴瘢坷夏晡桃阅先司颖保啬鼙艽擞胤纭H缬
其具,幸为一假。
——李渔《与倪涵谷》
我喜欢这类书札,因为它们有一事就说一事,说得直截了当,不卖弄风雅,
也不咬文嚼字,而文字也自明快可读。
书牍虽小道,却是最家常亲切的艺术,大可以见一时代的风气,小可以
见一人的性格。回顾中国二千年来书牍风格的演变,约有三个主潮。一是古
文派,像乐毅《报燕惠王书》,司马迁《报任安书》,杨恽《报孙会宗书》,
马援《与杨广书》以及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王安石诸古文家的作品所代
表的,这派作品在文体上以骈为主,严肃有如正式著述,宏肆有如长江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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