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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朱光潜谈读书-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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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于在随感录方面发展,就是他们比古人较锐意求精巧,不惜钩心斗角雕章
琢句,一方面炫耀自己的才智,一方面博取听者的惊心夺目。在欧洲,这倾
向在第十七八世纪的法国最为显著,法国人承继拉丁的“清晰”的理想,思
想最尖锐而语文也最灵活,思想尖锐的人们最容易窥探深心的秘奥,也最容
易取刺讥或打诨的态度,本着这种民族思想与语文的特性,法国人比较会把
一个道理或一种心情轻描淡写地表达出来,显得既委婉(elegant)而又有锋
芒(pointed),在十七八世纪,法国社会在客厅里聚谈的风气很盛,一个人
能否成功成名颇要看他在客厅里话谈得漂亮不漂亮,所谓漂亮并非指滔滔雄
辩,而是指微妙精巧,耐人寻味,话不在多,却要实在能动听,这恰是随感
录一类文章所要做到的,而法国人对此在客厅谈话中都有娴熟的训练,所以
随感录在近代法国特别成功,法国人也替这类作品奠定了一个极恰当的名
称,这就是pensees,意谓“所感想的”,提起这个名称,我们当然要想到
帕斯卡尔(Pascal),在他以前,蒙田(Montaigne)已经写过一些近似随感
录的文章,不过篇幅较长,归到“试字”(essay)一类较妥。帕斯卡尔才是
法国随感录体裁的真正的典型,现在摘译数则以见一斑:
人愈有智慧就发现愈多的优异的人,平常人见不出人与人的分别。
莫说我没有新鲜话可说:材料的处置总是新鲜的,好比玩手球,你和我们玩
的同是一个球,可是我把它摆布得比较好。
自然本色的文章风格令人惊而且喜,因为人本来指望看见一个作家,所发现的却是
一个人。
克莉奥佩特拉(注:非洲皇后,叫几位罗马大将倾倒的)的鼻子如果短一分,全世
界就会为之改观。
你为什么杀我?——什么?你不是住在河那边吗?朋友,你如果住在河这边,我就
算是杀人犯,这样杀你就不公平;但是你既然住在河那边,而我是一个好汉,杀你就是公
平。
人只是一棵芦苇,自然界最脆弱的,但是一棵运用思想的芦苇。要摧毁他,无须全
宇宙都武装起来,一股气,一滴水,都够致他死命,但是在宇宙摧毁他时,人依然比摧毁
者较高贵,因为他知道自己死,知道宇宙比他占便宜;而宇宙却毫不知道。
这无穷空间的无终寂静使我颤栗。
第一流随感录的作者往往同时具备哲学家与诗人两重资格,帕斯卡尔可
以为证,惟其是哲学家,才能看得高远也看得微细;惟其是诗人,才能融情
于理,给它一个一个令人欣喜而且不易忘记的表现方式。
和帕斯卡尔同时的还有一位拉罗什富科公爵,写过一部《箴言录》(La
Rochefoucauld; Maximes),在随感录体裁中也久已成为一部古典。这是一
位老于世故者,对于人性的较不光荣的一方面特别看得清楚,例如:
自尊心在一切谄媚者之中是最大的一个。
情欲往往产生和它们相反的情欲:贪吝有时生奢侈,奢侈也有时生贪吝;人有时强
硬由于软弱,大胆由于怯懦。
我们都有足够的力量忍受旁人的痛苦。
有些过失如果我们自己不犯,我们看到旁人犯了,就不会那样高兴。
伪善是罪恶向德行所致的敬礼。
多数人爱公正只怕是自已受到不公正。
人人都埋怨自己的记忆力不好,没有人埋怨自己的判断力不好。
我们太惯于对旁人作伪,结果对自已也就作伪了。
愚蠢往往保护我们不受聪明人的欺骗。
全书简直是一部性恶论,与一般道德家言是两回事。随感录一类文章本
宜于在简洁中露锋芒,带一点刺讥的辛辣性容易显得干脆而生动。说坏话要
俏皮容易,说好话要俏皮难,难在不落平凡,一落平凡,便失去这类体裁的
长处。
随感录在法国最为发达,作者如林,伏尔泰(Voltaire)、香孚(Chamfort)
和沃维纳格(Vauvenargues)都是所谓“以言语妙天下”的。较晚起的犹伯
尔(Goubert)特别值得提及。他自己说过:“如果世间有人呕尽心肝要把一
部书的话写成一页,一页的话写成一句,一句的话写成一个字——那就是
我。”
英国方面随感录作者也很多。斯密斯教授(L。P。Smith)曾辑有一部选本,
并且做了一篇论文介绍。对这类文章有兴趣的人们可以问津于此。德国方面
诗人歌德也是随感录的高手,此外为叔本华、尼采诸哲学家亦时有隽语。大
约英国人重实际,随感录中世故语者多;德国人富于玄想,随感录中诗意哲
理居多。不过这两国语文都比法文重拙,所以随感录这类体裁并非这两国人
的特长所在。本文意在说明这类体裁的特点,不在穷溯它的历史,所以姑且
从略。
培根说过,有些书是供咀嚼的。随感录主要地是供咀嚼的书。虽是零篇
断简,它们是长久涵养的结晶,读者须优游涵泳,有证于经验,有奖于心怀,
才能吸收它们的好处。它们不是茶余酒后的消遣,也不是“锲而不舍”的正
经功课。唯其如此,当你一气读下去的读品,它们颇像珍味杂陈,不免令人
腻味。作者原不是一气写下去,读者也就不宜一气读下去,最好今日东取一
鳞,明日西取一爪,有时间仔细玩索。它们可供咀嚼,却也只能当作小点心
咀嚼。
原载1948 年4 月26 日《天津民国日报》,据《朱光潜全集》卷(9)
谈书牍
语文的功用在传情达意,传达的方式不外口说与笔写两种。文字未产生
以前,一切都靠对面交谈;有了文字,声借形留下可行远传久的痕迹,这就
叫做“书”。“书”字在古训中有“舒”“如”两义,“舒”是舒达心意,
“如”是言恰如心。书以记言,言为心声,所以书就是笔谈,作者借这个媒
介向不能对面的远方人或未来人倾衷曲。就这个意义说,一切著作都是作者
致读者的信,现在所谓“信”古人通叫做“书”,可见著书与通信在基本原
则上是一致的。
不过一般的书籍和信札有一个重要的分别:书籍是写给一般读者群,作
者与读者不必有私人的关系;信札是专为某一人或一群人看的,作者与读者
通常都有某种私人的关系,或是亲友,或是师徒主仆。这种私人的关系带给
了信札一个特色,它显出作者与读者在情感态度上的分寸,亲切或是疏泛,
爱慕或是怨恨。写信与著书不同:著书能使读者“如闻其语,如见其人”,
就算能事已尽;写信则不仅要表现作者与读者私人契合的程度。书可泛说,
甚至眼光可以不注在读者;信就必须“切己”,心目中时时想着读信人,一
封见不出私人情感的信就是一封不必写的信。
在西方,凡是私人中间的文字传达一律叫做“信”(letters)。在中国,
它随作者身分与内容性质而有种种名称。上行言事者叫做“奏议”,“奏议”
“上书”“章表”或“禀”“呈”,下行言事者叫做“诏令”或“论旨”,
平辈通闻者叫做“书”“启”“笺”“牍”等等。上行下行者虽有私人的关
系,大半是公事文章,有时近于律令与策论,可以略而不谈。本文所称“书
牍”大致采取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的分类。不过“书”与“牍”实在还
有分别,“书”是很正式而且很郑重的写作,有时是长篇大论,言政讲学,
像叔向《诒子产书》,司马迁《报任安书》以及韩愈《与孟尚书书》之类;
“牍”是纯粹的私人随便道款曲的文字,不发大议论,不谈国家大事,有如
对面谈心或说家常话,这种信在西方通常冠上“亲切的”(intimate)或“推
心置腹的”(confidential)之类形容词。《昭明文选》把“书”与“笺”
分列,“笺”就是“牍”,古人写信用木简,“笺”,“牍”,“简”,“札”
都是同义字。用木简就不能不“简”短,简短也是这类信札的一个特色。本
文意在谈小品文,所以从前所谓“书”的一类也略而不谈,只谈随便写来的
简短的亲切的那一类书札。
这类书札本非著述,在著述家看,它们未免琐屑不足道,所以通常不把
它们采入史传或选集。时代愈久远,这类材料愈不易搜寻。这是很可惜的一
件事,因为古人的文章特别以简朴见长,最宜于书牍。统观中国书牍演变,
约可分为五个时期,它们的分水界在魏晋,盛唐,北宋,以及晚明。魏晋以
前,著录的书牍多为吉光片羽,言简意赅而风味隽永。《文心雕龙?书记》
篇引秦绕朝赠晋士会以策:
子无谓秦无人,吾谋适不用也。
如果“策”字依刘彦和解作书简,这就是短信的一个古例。这两句话希望晋
人不要小看秦人,伤叹秦君无知见,不行自己的计谋,预料秦要受晋的欺侮,
满腹牢骚都发泄在这一声愤慨中。《史记》载项羽要烹汉高的父亲,汉高回
答说:
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尔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
羹。
寥寥数语把两人性格完全托出。项羽粗暴鲁莽,出此下策;汉高临危不乱,
他的话带有打官腔,轻蔑,狠毒,果决,幽默种种意味在内。汉朝皇帝多善
于辞令,文帝与赵佗书是人所熟知的,看他多么慈祥,坦白,委婉,藏锋不
露!马援退休,光武给他一封短信说:
卿归田里,曷不令妻子从?将军老矣,夜卧谁为搔背痒也?
关切之中寓调笑,一代风云人物,退到田舍中倩老妻搔背,也颇令人起滑稽
之感。
中国文章风格素重堂皇典雅,看起来如踩高跷行路,高则高矣,无奈站
在人行路之上另一个平面上,与日常生活隔着一层。两汉文章虽“淹博无惭
于古”,却还有像王褒的《僮约》那一类呶呶道家常琐屑的文章,这种较平
易近人的风格较宜于便笺小简,我们在汉人书牍中还可以看到这种风格。姑
举两例。一是人所熟知的杨恽《报孙会宗书》:
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炮羹,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
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仰天拊缶而呼乌乌。
一幅家庭行乐图,一腔罪臣的委曲,都跃现目前。另一是冯衍与妇弟任武达
书。冯衍妻悍而妬。疑夫通婢,不免泼辣打骂。他写信给她的弟弟诉苦,中
间有这句话:
惟一婢,武达所见,头无钗珥,面无脂泽,形骸不蔽,手足挹土。(妇)不原其穷,
不揆其情,跳梁大叫,呼若入冥。贩糖之妾,不忍其态。
丑婢与泼妇的相貌神情也写得淋漓尽致。这种写实的风格可惜一挫于六朝绮
丽,再挫于唐宋高古,没有健旺的发展。魏晋书牍已开始染着辞赋骈俪的风
气,看到昭明所选的书笺,我们就觉得已进到另一世界。这风气始于建安七
子一直推演到齐梁。不过在这新时代的初叶在曹孟德、诸葛武侯、王右军诸
人书牍中,我们还可以看到汉人的简隽。在曹氏父子中我最佩服老瞒,不论
诗歌或书牍,都显得英气勃勃,不是当时雕章琢句的文人们所可望尘。且看
下列数例:
今幼主微弱,制于奸臣,未有昌邑亡国之衅而一旦改易,天下其孰安之。诸君北面,
我自西向!
——《答袁绍书》
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遗孙权书》
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
——《又遗孙权书》
“诸君北面,我自西向”,何等斩钉截铁!“方与将军会猎于吴”,何等优
闲幽默,咄咄逼人!“孤烧船自退”,何等自欺欺人!“奸雄”与“老瞒”
于此见之。不过此公于霸气中自有一副柔情侠骨,读者无妨检阅他的遗嘱和
与荀彧悼郭嘉书,去看看这位奸雄性格的可爱的一方面。
诸葛公在危难中受重任,忠贞体国,具见于出师二表,其它教令书牍,
大半论事论人,操心危,虑患笃,处处见出孤臣孽子的谨慎周密,固不期以
文字见长。姑举三例以见一斑:
前后所作斧,都不可用? 。彼主者无意,宜收治之。非小事也。若临敌,败人军事
矣。
——《作斧教》
张飞虽实武人,敬慕足下。主公方今收合文武以定大事。足下虽天素高亮,宜稍稍
降意也。
——《与刘巴书》
臣家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孙衣食自有余饶。臣身在外,别无调度;随
时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盈财,以负陛
下也。
——《临终遗表》
从他的书牍中我们所见到的孔明是一位小心翼翼的人,决不如传说中那位穿
八卦衣摇鹅毛扇的那样萧闲自在。
右军善书,所以他的书札寸纸只字都被后人珍视,保存的比较多。现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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