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盛开-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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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个傻子呀,快过年了,谁不回家过年?”
她仰起脸,呆呆地,望着妈妈,眼里慢慢慢慢涌出眼泪。她妈心里奇怪地一痛,她想说一句温柔的话,可犹豫着还没说出口,那孩子却已经慢慢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夜里,南楼仍然漆黑一团,黑着,没有消息。
天一亮她又去了,还是那把铁锁,将军不下马,结结实实,封锁了一切。她扑到门上,绝望地发抖。那天,是旧历除夕,一个欢乐的日子,团聚的日子,可是她丢了一个亲人,一个至爱的亲人。团圆夜的饺子,香喷喷的,放了很多肉和韭黄,可是她咽不下去,她刚吞下去一个就哽咽了。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人人都很快乐,半导体收音机里,喜儿在那里欢快地唱,“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爹钱少不能买,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扎起来——”连喜儿和杨白劳都快乐着,只有这孩子,忍受着煎熬。
从那以后的每一天,这孩子都忍受着煎熬。她根本不相信她妈妈的话,她妈说谁能不回家过年呀?那个赵什么什么,人家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可是她不相信这样一个平凡又残忍的理由,不相信她会不和自己道别就去独享团聚的欢乐,就像她不相信煤是白的、冰是热的、太阳会从西边升起一样明了简单。她一定是、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孩子想,她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神秘的理由。可那是什么理由呢?
一夜又一夜,南楼黑着,黑沉沉的,闭着每一只眼睛,死了一样,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没有体温,没有表情。一个无人居住的废楼到夜晚总给人荒凉的神秘之感。也许,发生在那里的事,都有点神秘的因果吧?想想,一个人出其不意地、突然地出现,又出其不意地、突然地消失,来无影,去无踪,或许,只能是这样,这就是结局,没有解释。
孩子用神秘的理由安慰着自己。
隐秘盛开 /蒋韵
2。小城女儿(5)
三月里的一天,一个夜晚,她在家里看书,都要睡觉了,忽听她妈“咦”了一声,她抬起头,看见她妈站在窗前,正朝外面张望。几乎是同时,她就看见了那个奇迹:那灯光,她窗口的灯光,亲人的灯光,亮了,星辰一样,从夜空中浮出。黑沉沉的南楼,这一夜,复活了。
她站起来,撂下书,二话不说,就冲出了家门。她一路狂奔,穿过家属院,穿过校园。夜风中已经有春天的气味了,大地在苏醒,万物在苏醒。她闻到了树们只有在春天才吐露的那种苦涩和新鲜的清香。她吸进这香气,泪流满面。她泪流满面地狂奔着,奔进南楼,一步几阶地,奔上楼梯。拐弯的时候她甚至被黑暗中的楼梯绊了一下,摔倒了,膝盖磕在了楼梯牙子上,可那有什么关系?她爬起来,在黑洞洞的走廊上,继续跑,果然,哦,那可怕的、折磨人的、壁垒森严的“将军不下马”,没有了,不见了,门虚掩着,泄露出光明的秘密,起死回生的秘密。她一下子撞开门,闯进去。
她在。真的在。
她弯着腰,正在整理床铺,头发披散下来。又是那个美丽的侧影,她最好看的一个角度,孩子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是这个美不胜收的侧面,吹箫的姐姐。听到响动,她回过头,直起身来,快活的脸上一下子露出惊讶的神气,
“咦?小红霞?你怎么了?”
孩子喘着气,泪流满面,一路狂奔使她的脸色变得月光一样惨白。她说不出话,只是望着她,这失而复得的珍宝。泪水使她看不清对面那张脸。她长长地、长长地抽泣一声,终于开了口,她声音发着抖,她说:
“你到哪儿去了?”
“我?”她笑了,说,“我回家去了呀,我家里来电报,让我回家过年,走得太急了!”她望着孩子,问道,“你以为我去了哪里?”
她回家了,她回家过年了。孩子只听见了这个,其他的,什么也听不见了。其他的,也都不重要了。她还在说,花朵般艳丽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可是孩子听不见。终于她住了嘴,她走上来,扳住了孩子的肩头,怜悯地问:
“小红霞,你怎么了?”
孩子摇摇头,泪水扑簌簌无声地往下落。她安静地说:“我要回家了。”她沿着来路回家去,夜空下的校园,湿润,清香,黑暗,没有路灯,所有的路灯都被人敲碎了。她在黑暗中走了一会儿,突然蹲下来,像肚子疼一样紧紧地伏下身去,哭了。
她从不打听不该她打听的事,她一直克制着自己的好奇,这世上,有不好奇的孩子吗?可是这孩子她克制着,她不追问,不探究,因为,她相信那些神秘的事情,她害怕真相大白,亲人变成仙鹤飞走了,白娘子还原成白蛇了……可是,她严守着禁忌却还是知道了真相,那就是,她用全部生命去爱的那个人,并不爱她。
她不爱这孩子。
或许,也爱,只不过,爱得很浮浅,很随心所欲蜻蜓点水,很点缀。她是那样一种人,可以把爱分成许多种:爱情、友情、亲情,这之中有差别有轻重。可是孩子不,孩子只知道,人世间,爱,永远只有一种,那就是,全心全意、肝胆相照、以命相许。
那一夜,孩子悲痛欲绝,她哭得站也站不起来。回到家时已是半夜,家里人都睡了,给她留着门。她连衣服也没脱就倒在了床上,她没有脱衣服的力气了,她累得快要虚脱了。她打着寒战,牙齿口得口得地抖个不住。她像只寒号鸟一样哆嗦。她昏昏沉沉,发着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好像在巨浪中颠簸。天快亮时她母亲起夜,发现这孩子不对头,一摸她额头,烫得怕人——孩子病了。
她病势汹汹,活了十四年,第一次,发这样高的高烧,高烧持续了几天,退烧针的作用一消失,高烧就又轻车熟路地回到她体内。没有感冒,也没有任何炎症的迹象,只是神秘地发热。那是无药可治的青春期的疾病,她内行的母亲这样想。果然,差不多一周之后,那神秘的高烧就像来时一样,突如其来地消失了。她瘦了一圈,可是,病愈了。
病中,她朋友来看过她,她朋友终于找到了她家里,还给她带来一本书。看到她,孩子仍然、仍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她坐在她床边,说:“怎么搞的,小红霞?”一句话,孩子鼻子就酸了。她的笑容,她梦一样不真实的声音,还是让孩子不由自主地喜欢和沉迷。可是,孩子知道,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十年后,那感觉,那体验,爱一个人的幸福和痛苦,爱一个人的折磨,永恒的折磨,又一次地,卷土重来。
隐秘盛开 /蒋韵
3。水声浩大的夜晚
五月里的一个星期天,潘红霞从城里乘公共汽车返校,她挤上车门刚刚站定,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咦?”她回过头来,看见了刘思扬。
“你眼睛可真行啊,”刘思扬说,“你在下面我就看见你了,直冲你招手,你一脸凛然 ,视而不见。”
“我没看见呀。”她辩解着,脸竟然红了。
两个多月来,这是第一次,和这个人,单独在一起。离得这么近,几乎是挨着,面对面的,看着他的眼睛说话。这让她觉得有点手足无措。
“你家在这附近住啊?”他问。
“对。”她回答。想了想,忽然说,“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呢?”
“不认识你?”他奇怪地盯着她,咧嘴笑了,“是不是你还不认识我?那我来自我介绍一下,刘思扬,我们好像是一个班的。”
“是一个班的。”她回答,也笑起来,可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想,我是谁?噢,人不能太贪心哪。她的脸又无端地一热。
“进城去了?你一个人?”她没话找话。
“去亲戚家了。”他回答。
“你有亲戚在我们这儿?”
“远亲,我母亲的表姐,我得叫表姨,”他说,“是刚刚联系上的,以前,我插队的时候,每次回家,都得在这儿倒车、中转,经常在候车室里过夜,在澡堂子里过夜。那时候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这里有一亲戚,”他笑了笑,“现在知道了。”
他说得很平静,轻描淡写,这是他说话的风格,可这几句话却让这个没有什么经历的姑娘怜惜。她见过那些在候车室里过夜的知青们,没有钱住旅馆,无论他们穿得多么破烂可你还是一眼就能从人群中认出他们。他们会在黎明时分来到站前广场,花一角钱,买一盆洗脸水。站前广场上,亮着一盏一盏电石灯,每盏灯下,都有一个小小的茶水摊,坐着一个脸像木刻一样的老太太,不光卖大碗茶,还卖茶叶蛋和热的洗脸水。
她喜欢他说话的方式,从不激昂,却有点弦外之音。她还喜欢听他说话的声音。她对声音很敏感,就像有的人对香料敏感一样。有的声音她一听就过敏,比如,很奇怪,她不能听别人吃苹果,那咔嚓咔嚓汁液四溅的声响会让她一下子起一身鸡皮疙瘩。小时候,有一个男老师,教他们数学,那男老师说话声音非常尖利,像一个女人,又像某种锐器摩擦,她一上他的课就心神不宁,混乱,恐惧,痛苦,想逃跑。结果数学成绩一塌糊涂。可有的声音却让她无端地信赖和痴迷,比如,这个人的声音,这个她几乎还毫不了解的陌生人。
那是开学第一周,在第一次班会上,辅导员让每一个人上讲台做自我介绍。那天他走上台说,“我的名字很好记,刘思扬,看过《红岩》的人都知道,我和小说中一个烈士同名。我走到哪里,都有人问我,你原来就叫刘思扬吗?是不是后来改的名字?我估计,在这里,也会有人这么问的。所以,我想一劳永逸地告诉大家,我一生下来,就叫这个名字,是我爷爷给我起的,从来没改过,以后大概也不会改,除非我再给自己取个笔名——假如我有一天想当作家的话。”
这一番话,假如,换一个人说,或许给人哗众取宠之嫌,可是他却说得非常沉静,而且,诚恳。他刚一开口,她就被他的声音迷住了,是那么清澈的声音,安静、空旷和晴朗,像秋天高原上的阳光,清澈得让人心疼。她很惊讶,她不知道粗砾的、粗暴的生活怎么能使一个人的声音不受一点损伤?
当晚他们班组织了一次联欢会,她又一次听到了那声音:他独唱了一支歌,《怀念战友》,是《冰山上的来客》中的插曲:
“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
当我离开他的时候,
好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
白杨树下有我心上的姑娘,
当我离开她的时候,
好像那都它尔闲挂在墙上……”
隐秘盛开 /蒋韵
3。水声浩大的夜晚(2)
他唱得极其动人和悲伤,她热泪盈眶。这是一支和他高原雪域般的声音相得益彰的歌。这是他的歌——从那天起她认定了这个。她在他的歌声里打着寒战。从此她不能再听任何人唱这支歌了,这支世界上最好听最悲伤的歌。
那天,她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写了这么一句话,她写道:“潘红霞,人不能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她莫名其妙地写了这么一句话,没头没脑,自己也觉得奇怪,想想,又用笔把这一行字涂掉了。
在班里,系里,甚至,整个学校,刘思扬都算得上一个风云人物,人人都知道他全地区第一名的成绩,那成绩本来是可以进北大的呀。他几乎就像一个传说中的角色。开学两个月来,他没有和潘红霞说过一句话,可突然间,他像一个老熟人一样,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和她如此亲热地打着招呼。
一路上,他们说着闲话,关于这城市,他问东问西,比如,“东营盘”为什么叫“营盘”?是不是从前驻兵的地方?还有,“辑虎营”又是怎么一个来历?这些问题,她一个也答不上来,关于这城市的知识,她清白得就像一张白纸。她一问三不知,倒让他惊讶了,他说:
“哦,我忘了,你们女的都不关心这些事儿。”
你们女的,包括谁?潘红霞不知道。可潘红霞知道在他的历史他的生活中,是有“女的”的。那时学校里已经在流传着关于那个女生的故事,那女生,就是那个在古城墙上和他幽会的女友,先他一年,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当然那是被推荐去的,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一个终结者。在那里她移情别恋,爱上了一个学外交的男人。至少,这算一个故事,一个悲剧故事,可是从他平静的、甚至是快活的脸上,你看不到这故事的一点蛛丝马迹。潘红霞想,他是深不可测的呀。
开往城外的公共汽车,渐渐地,乘客稀少下来,有了空座位,可他们不坐,仍旧站着。天黑下来了,路灯在某个刹那突然亮起来。可车厢里黑着,只有在停靠站的时候车门处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