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盛开-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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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摧的爱所奴役而别人则不会。她望着米小米,她知道这将是她最后的日子里很特殊的一个夜晚,她喝了一大口安茹玫瑰红,说道:
“想听听这个故事吗?”
“当然想。”米小米回答。
于是,在这个异国的小酒吧,在这个离河流很近的乡村旅舍,她开始讲自己的故事。生平第一次,把她的爱,讲给人听。她从那个水声浩大的夜晚、那个邂逅的夜晚讲起,她讲黑夜中孤独又璀璨的学校,讲他们的河、河边的聚会,讲红钟社,讲那个浪漫和难忘的时代。她讲啊讲,安茹玫瑰红,要了一杯又一杯。酒吧里,人慢慢走光了,只剩下了她们俩,两个异国女人。老板站在吧台后面,百无聊赖地用一块布揩拭着酒杯,揩了一只又一只,揩了一遍又一遍,把它们揩得比镜子还要明亮。除了上课,除了在讲台上,她还从没有这样淋漓尽致地说过话,她积攒了一生、一辈子的话,都在这一晚上,说出了口,就像水决了堤。她讲毕业聚餐,讲她借着酒意趴在小玲珑耳边上开天辟地说了一句什么。终于,她说到了最后、最后的重逢,雁北荒凉小城的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他站在蓝得彻骨的天空下面,亲了她。
那是与爱无关的一吻,仅有的一吻。
米小米真是惊讶极了,惊讶竟使她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天,原来,这个女人,用她的一生,爱了一个根本不知道她的爱的男人。真是荒唐啊!更荒唐的是,最荒唐的是,她让这爱占有了她的一生。她不能像别的有秘密的人那样,把秘密埋藏起来,把痛苦埋藏起来,然后,去过正常的饮食男女的人生,随着岁月的流逝,让那秘密,成为一个罗曼蒂克的回忆,成为一生中的故事和插曲。可这不是她的方式,她的方式是可怕的:她爱得是那么专注、忠贞、极端,没有一步退路,没有一丝一毫妥协。那是把自己逼上绝境那是悬崖边纵身一跃的爱,那是注定要心无旁骛要用最坚贞的一生来成就的爱。说实话,这样的爱,“爱情”是不配的,也是它承受不起的。能够承受这爱的只有至高无上的上帝和神明——因为那不是爱,那是信仰,她用爱上帝的方式爱上了一个滚滚红尘中的人。
米小米终于发出一声叹息,“你呀你,”她说:“你真荒谬啊!”说完这句话米小米眼睛里一下子涌满泪水。这个荒唐的、荒谬的女人深深地、深深地震撼了她。现在米小米知道这个女人她为什么得癌了,要死了,那是因为,这世界,是容不得极致的东西的,比如:最美的、最丑的、最善的、最恶的,它只容得下两极之间平凡和平庸的众生。
“潘大姐——我能叫你大姐吧?”米小米让自己平静了一会儿说道,“听我一句话,咱们提前一天回巴黎去,你去找他,你一定要去见他!你是想见他的,对不对?”
就在这时一个人闯进来,神色慌张,但是一看到她们立刻长出一口气。是杰米,他朝她们走过来。
“原来你们在这里,”他说,“害我到处找。”
“有事?”米小米问。
“还以为你们被绑架了。”他笑起来。
他说“你们”,可是他的眼睛,只看着米小米,他想说的其实是“你”。他一眼就看出米小米眼圈红红的,“她哭过了,”他想,“为什么?”他不知道,可他知道她一定有一件大事,一个大秘密。刚才就在这间餐馆里,她说的那句话,把他吓坏了。她说,“别跟要死的人讲哲学!”谁要死?这一晚上他都在想这个可怕的问题。他的房间,就在她们的对面, 他听到了她们开门出去的响动。他想她们大概是去散步。他等她们回来,一直在等,后来他就跑出去,沿着一条比较宽阔的路朝漆黑的山上走,走出去很远,没有一个人影,他害怕了,掉头往回走,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了餐馆里还有灯光——他没想到她们居然又在喝酒。
“安茹玫瑰红,要不要尝尝?”米小米问他。
“太晚了,明天还要早起呢!”他回答,“明天我们要赶到布列塔尼那边去,去大西洋岸边的圣马洛城,晚上我们会住在诺曼底的圣米歇尔山,我请你们喝苹果酒,布列塔尼的苹果酒非常有名。”他说。他这时说话的语气和样子,不像一个“底笛”,而像一个极有耐心的兄长。
米小米笑了。
这一夜,她们躺在床上,却了无睡意。她们听着风吹打着老式的木百叶窗。不是那种凶猛的风,卢瓦尔谷地的一切,都是温和、柔美的,就像她们喝过的穆斯卡岱。据说,生生世世,它都是法兰西诗人眼中温柔的故乡。可它在这个季节仍旧是冷的,是一种阴柔的、缠绵的、鞭辟入里的冷。夜空中,弥漫着河水的寒气和春天树叶的清香,仔细听,听得见夜露滴落的声响。她们默默地、清醒地躺了很久,终于黑暗中传出了潘红霞的声音,她说:
“小米,明天,我们就看到海了。”
“嗯。”她回答。
“不去西班牙,我们还是到了海边,横穿大陆,朝西,看到了海。”
“你想说什么大姐?”
“我想说,你朋友的那个预言,没准儿真的很灵。”
隐秘盛开 /蒋韵
13。米小米讲的故事
我在北京,做“北漂”那几年,人家要是问我,你从哪儿来,什么地方人,我总是信口胡说。我说我从泸沽湖来,听上去又是一个“杨二车娜姆”似的,有时候我说我是彝族部落酋长的后裔,到后来,我又告诉人家,我是一个混血儿,我爸爸是十月革命后流亡到上海的白俄,一个从前的贵族,伯爵。我不管人家相信不相信,反正,我信。我常常被自己杜撰的身世感动,我望着镜子里的我,我想,这么白这么娇嫩的皮肤,这么蓝这么美丽的血管,我没说自己是法兰西皇帝的女儿就已经很对得起这世界了。
我喜欢撒谎,撒谎是我的天性,真的。
说说我母亲吧,我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我的父母。我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说。我母亲,十九岁那年,从一个叫磨盘凹的村庄,嫁到了核桃凹,也就是我的家乡,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现在那里萧条得很厉害,年轻人都跑出来打工了。我妈——我不习惯“母亲”这个词,太文明了——我妈年轻时候,是个怪人,人人都这么说她,“日怪得很。”她嫁过来做了杨家的媳妇却坚决不肯跟我爹同房,新婚之夜,她把身上穿的裤子的裤腰用线缝了个密密匝匝,两手握一把大剪刀睡觉。她还给我爹讲大道理,说:“你也是新社会的青年,毛泽东时代的青年,你不能强迫我。”我爹是个老实人,又知道她性子刚烈,跳过崖——当初她一听说这门婚事就从崖上跳下去了!摔瘸了一条腿。这性子让我爹害怕,另外她满嘴的大道理新名词也把我爹吓得不轻,自然不敢碰她。一盘大炕,两个人,一个人睡炕头,一个人睡炕梢,中间隔了十万八千里。白天,我妈解手的时候,把裤腰上的线拆掉,到晚上,又一针一针缝起来,就这么,过了差不多三个月!我爹满心的委屈,不敢跟人说,也不好意思跟人说,后来还是我奶奶发现了这秘密。我奶奶气得发抖,劈脸给我爹一巴掌,说:
“你个没出息断子绝孙的东西!”
我奶奶不是个等闲人物,我奶奶自然不能让杨家断子绝孙。你想啊,她年轻轻守寡,一个人,拉扯大了我爹和我姑,撑起了一个谁都不敢小瞧的家,能是个软柿子吗?我奶奶冷笑了,说,好,你不仁莫怪我不义!这一晚,刚刚掌灯不久,一群人呼啦啦闯进窑里,三四个男人,都是和老杨家沾亲带故的,手里拿着擀面杖,还有,洗衣服的棒槌,我奶奶跟在后面进来,喝了一声,“打!”三四个男人,一下子,把我妈掀翻在炕上,棒槌噗噗噗噗地落下来,活像捶衣裳。先开始我妈还挣扎、骂,后来就不动了,动不了了,血肉横飞,昏死过去了……男人们住了手,气咻咻出了窑,我奶奶走上去,拿剪刀,嚓嚓地挑开了缝的像铠甲一样结实的裤腰,褪下了那已经打飞的沾血粘肉的裤子,我奶奶吆喝我爹,说,“上!”——那一夜,我爹在我奶奶虎视眈眈的监督之下,要了我妈。我奶奶盘腿坐在炕上,活像看着两个牲口配种。
想知道我妈后来怎么样了吗?她当然是——想死。可我奶奶早料到了这一招,她把能致人死地的东西统统收走了,上吊的麻绳、裤带,抹脖子的刀子、剪子,还有最现成的农药,一样也没留下,她心里想,你不是会寻死觅活?我看你咋个死!可是她啥都想到了,还是忘了一样东西:镜子,一面圆镜子,挂在墙上,是我妈的陪嫁。这镜子救了我妈,我妈爬过去,把镜子够了下来。你猜她想干什么?割腕?不是,她那时候没想到割腕,她想的是——水银!她以为镜子后面的那一层银粉是水银呢,她听人说过水银吞下去是神仙也救不了的,她把那层银粉用指甲,一点一点一点刮了下来,刮了一小堆,用舌头一舐,吞吃了。
这是我最不能想的一件事,她用指甲,一点一点刮水银,一点一点地刮……我想起这个心就打颤。我很早就发现了一点,在我们农村,乡村,死,其实不需要多么充分的理由,活,才需要……她当然没死成,你想我奶奶是干什么的?能让她死吗?救活了,强灌下去满满一大瓢酸菜汁,都说酸菜汁是解毒的,还有人说应该灌大粪,不知道是酸菜汁真能解毒还是那银粉毒性不够,反正,我妈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回来了。
据说,她在炕上整整躺了一个月,养精蓄锐,等她能够下地行走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梳洗打扮了,换上了一件红灯芯绒袄,又喝下去满满一海碗和子饭,然后,走到她婆婆面前,对她说了一句:
“我看看谁能挡住我!”
说完这句话,她就弓下腰,猛一头撞在了砖砌的炕沿上。
她婆婆害怕了,瘫软了,不是怕她血淋淋倒在地上的样子,是怕她这“狠”,怕她这不哭不闹清清醒醒的“狠”,怕她这豁命的决心!据说她婆婆吓得都站不起来了,只是哭。她婆婆以为这下她死了,鸡飞蛋打了,完了!可是我妈的命,真贱哪,死不了。一次两次三次,三次都死不了!你见过一种小草花没有?特别艳,特别俗,特别贱,栽到一个破脸盆里,烂瓦罐里,墙根下头,一蓬一蓬的,旱也能活,涝也能活,这花就叫做“死不了”!我妈就像这死不了的花……
隐秘盛开 /蒋韵
13。米小米讲的故事(2)
知道我妈醒过来后对她婆婆说了句什么?她说,“天在上头,还有下一次呢!”听见了吧?她说,还有下一次!大概,是神灵是天听见她这话了吧?可怜她,发了慈悲,给了她一个孩子,没有“下一次”了。她很快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这孩子是我哥。就这么我哥救了我妈,我妈活下来了,也救了我奶奶,我爹,我们这一家。
该说说原因了,你知道我妈为什么要这样一次一次寻死?太幽默了,说出来你恐怕不信,她说她要像安娜一样过“有爱情”的日子!对,就是那个俄国的安娜·卡列尼娜!幽默吧?她一个山里生山里长的农村姑娘,没上过学,连县城都没去过连火车都没见过的村姑,她要像安娜一样过有爱情的日子!可是是谁,把“安娜”这一类玩意儿灌进她脑子里去的,让她当作理想一样并为此舍生忘死?当然是你们城里人,一群知青,北京的。其中有一个人,叫卡佳,听听这酒足饭饱云里雾里的名字:卡佳!就是这些卡佳们,拿我妈当试验田种,教 她读书识字,给她讲故事,讲人生的大道理,把浪漫的种子和生活格格不入的种子,种进了这可怜的村姑身上,在那里扎下了根。她们说:“向毛主席保证,我们要让你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新世界!”她们还说要改变我妈的命运。她们还真做到了,我妈的命运真让她们给改变了:变得这么酷烈。
本来,她可以生活得很平静,嫁给我爹,一门心思过日子。我爹其实是个非常善良脾气和顺的人,比我妈大六七岁,除了瘦弱一些,个子低一些,没有任何缺陷。其实在农村人看来这是一桩不错的婚姻,没有什么不般配。假如当时她有一个要好的“王贵”什么的,这么闹这么折腾还情有可原,问题是,她这个“李香香”压根还不认识“王贵”呢。但是她铁了心的要爱情。我后来想“爱情”对她而言其实是一个象征,象征着,非现实的、浪漫的、美好的一切,和真实无关的一切——它毁了她的生活。
后来,我常常问,在我可怜的母亲孤身一人和命运作战的时候,她们在哪里?卡佳们在哪里?这些让她“睁开了眼睛”的人在哪里?不用说,她们早就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