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史大纲-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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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见时势不合,没有政治改良的机会。所以专心教育,要想从教育上收效。他深信教育功效最大,所以说“有教无类”,又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史记》说他的弟子有三千之多。这话虽不知真假,但是他教学几十年,周游几十国,他的弟子定必不少。
孔子的性情德行,是不用细述的了。我且引他自己说自己的话: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这话虽不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的人的口气,却很可想见孔子的为人。他又说他自己道:
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这是何等精神!《论语》说: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知其不可而为之 ”七个字写出一个孳孳恳恳终身不倦的志士。
◎第二章 孔子的时代孟子说孔子的时代,是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
这个时代,既叫做邪说暴行的时代,且看是些什么样的邪说暴行。
第一,“暴行”就是孟子所说的“臣弑其君,子弑其父”了。《春秋》二百四十年中,共有弑君36次,内中有许多是子弑父的,如楚太子商臣之类。此外还有贵族世卿专权窃国,如齐之田氏,晋之六卿,鲁之三家。还有种种丑行,如鲁之文姜,陈之夏姬,卫之南子、弥子瑕,怪不得那时的隐君子要说: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与易之?第二,“邪说”一层,孟子却不曾细述。我如今且把那时代的“邪说”略举几条。
(一)老子 老子的学说,在当时真可以算得“大逆不道”的“邪说”了。
你看他说“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又说“圣人不仁”,又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又说“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圣去知,民利百倍”。这都是最激烈的破坏派的理想(详见上篇)。
(二)少正卯 孔子作司寇,7日便杀了一个“乱政大夫少正卯”。有人问他为什么把少正卯杀了。孔子数了他的三大罪:
一、其居处足以撮徒成党。
二、其谈话足以饰袤荧众。
三、其强御足以反是独立。
这三件罪名,译成今文,便是“聚众结社,鼓吹邪说,淆乱是非”。
(三)邓析 孔子同时思想界的革命家,除了老子,便该算邓析。邓析是郑国人,和子产、孔子同时。《左传》鲁定公九年(西历前501),“郑驷颛杀邓析而用其竹刑”。那时子产已死了21年(子产死于昭公二十年,西历前522),《吕氏春秋》和《列子》都说邓析是子产杀的,这话恐怕不确。第一因为子产是极不愿意压制言论自由的。《左传》说:
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然明谓子产曰:“毁乡校,如何?”子产曰:“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可见子产决不是杀邓析的人。第二子产铸刑书,在西历前536年。驷颛用竹刑,在西历前501年。两件事相差三十余年。可见子产铸的是“金刑”,驷颛用的是“竹刑”,决不是一件事(金刑还是极笨的刑鼎,竹刑是可以传写流通的刑书)。
邓析的书都散失了。如今所传《邓析子》,乃是后人假造的。我看一部《邓析子》,只有开端几句或是邓析的话。那几句是:
天于人无厚也。君于民无厚也。……何以言之?天不能屏悖厉之气,全夭折之人,使为善之民必寿,此于民无厚也。凡民有穿窬为盗者,有诈伪相迷者,此皆生于不足,起于贫穷,而君必欲执法诛之,此于民无厚也。……这话和老子“天地不仁”的话相同,也含有激烈的政治思想。
《列子》书说:“邓析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吕氏春秋》说:
邓析……与民之有狱者约,大狱一衣,小狱襦。民之献衣襦而学讼者,不可胜数。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所欲胜因胜,所欲罪因罪。
又说:
郑国多相县以书者(这就是出报纸的起点)。子产令无县书,邓析致之。子产令无致书,邓析倚之(县书是把议论挂在一处叫人观看,致书是送上门去看,倚书是混在他物里夹带去看)。令无穷而邓析应之亦无穷矣。
又说:
洧有甚大,郑之富人有溺者。人得其死者,富人请赎之。其人求金甚多,以告邓析。邓析曰:“安之,人必莫之卖矣。”得死者患之,以告邓析。邓析又答之曰:“安之,此必无所更买矣。”这种人物简直同希腊古代的“哲人”(Sophists)一般。希腊的“哲人”所说的都有老子那样激烈,所行的也往往有少正卯、邓析那种遭忌的行为。希腊的守旧派,如梭格拉底、柏拉图之流,对于那些“哲人”,非常痛恨。中国古代的守旧派,如孔子之流,对于这种“邪说”自然也非常痛恨。所以孔做司寇便杀少正卯。孔子说:
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又说:
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他又说:
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在懂得孔子的学说,必须先懂得孔子的时代,是一个“邪说横行,处士横议”的时代。这个时代的情形既是如此“无道”,自然总有许多“有心人”对于这种时势生出种种的反动。如今看来,那时代的反动大约有三种:
第一,极端的破坏派。老子的学说,便是这一派,邓析的反对政府,也属于这一派。
第二,极端的厌世派。还有些人看见时势那样腐败,便灰心绝望,隐世埋名,宁愿做极下等的生活,不肯干预世事。这一派人,在孔子的时代,也就不少。所以孔子说:
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作者七人矣。
那《论语》上所记“晨门”、“荷蒉”、“丈人”、“长沮桀溺”都是这一派。
接舆说: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桀溺对子路说: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第三,积极的救世派。孔子对于以上两派,都不赞成。他对于那几个辟世的隐者,虽很原谅他们的志趣,终不赞成他们的行为。所以他批评伯夷、叔齐……柳下惠、少连诸人的行为,道:
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又他听了长沮,桀溺的话,便觉得大失所望,因说道:
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正为“天下无道”,所以他才去栖栖皇皇的奔走,要想把无道变成有道。懂得这一层,方才可懂得孔子的学说。
◎第三章 易孔子生在这个“邪说暴行”的时代,要想变无道为有道,却从何处下手呢?他说:
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辨之不早辨也。
《易》曰:“履霜坚冰至”,盖言顺也(《易·文言》)。
社会国家的变化,都不是“一朝一夕之故”,都是渐渐变成的。如今要改良社会国家,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工夫所能办到的,必须从根本上下手。
孔子学说的一切根本,依我看来,都在一部《易经》。我且先讲《易经》的哲学。
《易经》这一部书,古今来多少学者做了几屋子的书,也还讲不明白。我讲《易经》和前人不同。我以为从前一切河图、洛书、识纬术数、先天太极,……种种议论,都是谬说。如今若要懂得《易经》的真意,须先把这些谬说扫除干净。
我讲《易》,以为一部《易经》,只有三个基本观念:(一)易,(二)象,(三)辞。
第一,易 易便是变易的易。天地万物都不是一成不变的,都是时时刻刻在那里变化的。孔子有一天在一条小河上,看那滚滚不绝的河水,不觉叹了一口气说道: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逝者”便是“过去种种。”(程子说:“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无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已也。”朱子说:“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此两说大旨都不错。)天地万物,都像这滔滔河水,才到了现在,便早又成了过去,这便是“易”字的意义。
一部《易》讲“易”的状态,以为天地万物的变化,都起于一个动字。何以会有“动”呢?这都因为天地之间,本有两种原力:一种是刚性的,叫做“阳”;一种是柔性的,叫做“阴”。这刚柔两种原力,互相冲突,互相推挤,于是生出种种运动,种种变化。所以说:“刚柔相推而生变化。”又说:“一阴一阳之谓道”。孔子大概受了老子的影响,故他说万物变化完全是自然的唯物的,不是唯神的(孔子受老子的影响,最明显的证据,如《论语》极推崇“无为而治”又如“或曰,以德报怨”亦是老子的学说)。
在《易经》里,阳与阴两种原力,用“一”“A”两种符号代表。《易·系辞传》说:
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这是代表万物由极简易的变为极繁杂的公式。此处所说“太极”并不是宋儒说的“太极图”。《说文》说:“极,栋也。”极便是屋顶上的横梁,在《易经》上便是一画的“一”,“仪,匹也。”两仪便是那一对“-”、“--”。四象便是“A”。由八卦变为六十四卦,便可代表种种的“天下之至赜”和“天下之至动”,却又都从一条小小的横画上生出来。这便是“变化由简而繁”的明例了。
《易经》常把乾坤(“-”、“--”)代表“易”、“简”。有了极易极简的,才有极繁赜的。所以说:“乾坤其易之门耶。”又说:“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万物变化,既然都从极简易的原起渐渐变出来,若能知道那简易的远因,便可以推知后来那些复杂的后果,所以《易·系辞传》说:
德行恒易以知险,……德行恒简以知阻。
因为如此,所以能“彰往而察来”,所以能“温故而知新”。《论语》上子张问十世以后的事可能前知吗?孔子说,不但十世,百世亦可推知。这都因孔子深信万物变化都是由简而繁,成一条前后不断的直线,所以能由前段推知后段,由前因推到后果。
这便是《易经》的第一个基本观念。
第二,象 《系辞传》说:“易也者象也。”这五个字是一部《易》的关键。
这是说一切变迁进化都只是一个“象”的作用。要知此话怎讲,须先问这象字做何解。《系辞传》说:“象也者,像也”(像字是后人所改。古无像字。孟京、虞董姚皆作象,可证)。《韩非子》说:“人希见生象也,而案其图以想其生。
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解老篇》)我以为《韩非子》这种说法似乎太牵强了。象字古代大概用“相”字。《说文》:“相,省视也。从目从木。”目视物,得物的形象,故相训省视。从此引申,遂把所省视的“对象”也叫做“相”(如《诗或朴》“金玉其相”之相)。后来相人术的相字,还是此义。
相字既成专门名词,故普通的形相,遂借用同音的“象”字(如僖十五年《左传》:
“物生而后有象”)。引申为象效之意。凡象效之事,与所仿效的原本,都叫做“象”。这一个弯可转得深了。本来是“物生而后有象”,象是仿本,物是原本。
到了后来把所仿效的原本叫做象,如画工画虎,所用作模型的虎也是“象”(亦称法象),便是把原本叫做“象”了。例如《老子》说: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有人根据王弼注,以为原本当是“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二句在先,“惚兮恍兮,其中有象”二句应在后。这是“物生而后有象”的说法。却不知道老子偏要说“象生而后有物”。他前文曾说“无物之象”可以作证。老子的意思大概以为先有一种“无物之象”,后来从这些法象上渐渐生了万物来。故先说“其中有象”,后说“其中有物”。但这个学说,老子的书里不曾有详细的发挥。孔子接着这个意思,也主张“象生而后有物”。象是原本的模型,物是仿效这个模型而成的。
《系辞传》说: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
这和老子先说“有象”,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