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梦与现实-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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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州的踪迹》、《〈忆〉跋》一类的散文小品,如果不是和作者抱着
极端相反背的心绪的人,是不应该全不领会出一点作者抒情的艺术的,
即使不能十分迷醉于他的芳醇的话。
《背影》是作者“4 年来所写的散文”的结集。15 篇文字中,分作
两辑,据他说,“是因为两辑的文字,风格有些不同”。散文小品之作,
不必一定要用以抒情写景,但抒情写景之篇制,却会令我感到格外的高
兴。朱君这个集里大部分的文字,是抒情写景的,其中即使有些是像小
说模样在描写着故事的东西,但表现的方法,仍旧是优美地酣畅地抒情
的。
中国现在作家中,在散文里表露着隽永的画意的,冰心女士是我心
目中比较重要的一个。她自己曾经歌吟过:
假如我是个作家,我只愿我的作品,在世界中无有声息,没有人批评,更没有人注意;只
有我自己在寂寥的白日,或深夜,对着明明的月,丝丝的雨,飒飒的风,低声念诵时,能以再现
几幅不模糊的图画;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背影》中的《荷塘月色》,只顾从题目上看来,已先令人感到画
意的丰满了。我们看他轻轻的挥洒着他的笔墨,现出在纸上的,是那样
幽秀、婉媚与神化!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
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
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
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
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这仅是文中的一小段,但是人间还有描写荷塘夜景比这更来得美妙
的图画么?今年的中秋夜,我是在这里过的,那晚独自儿的徘徊于西子
湖滨,湖上夜色,给予了我很深的印象。回来时,觉得任它埋没了有点
可惜,于是便援笔写了一篇《中秋夜的西湖和我》,中间描摹湖上的景
色一段云:
湖里大部分的水色,是和天空一样的浅蓝,远远望去,真如地平线上的一片烟霭。月亮光
芒所照射的部分,耀着雪白的银光,受轻风微微荡漾,很像腾跃着的沸水。湖滨路一带楼房的灯
火,灿烂地照射着,倒影入水中,凝成一片黄金的色彩。西南各山影,都只变成一个深蓝的影晕,
拦放在水天的交接处。湖心亭,阮公墩,在眺望中,影像是浓黑的。环湖各处——尤其是西村一
带——电杆上所缀的灯火,在水中幻作长条的金棒一道道。来往湖中的划子,近一点的,只见一
簇黑影,远处的,则连黑影都迷糊了。
虽很吃力的想把所承受的印象表现出来,可是视朱君全篇轻灵而又
幽秀的抒写,只格外地显现出情调的枯窘罢了。——其实,朱君这种手
笔,与其说是画的,还不如说是诗的来得恰当呢。
抒情,是朱君这个集子的唯一特色,中间尤以《背影》和《儿女》
等篇,写得更凄黯动人。我自己也正和朱君一样,几年来为了口腹,迢
遥地离去了老境颓唐的父亲。他为悲伤所损害了的双眼,老远地在迷蒙
中盼着我的归程,但是,羁身千里外的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朱君,你以为在这样到处是苦恼撒播着的人世间,寂寞中怆忆着爸爸的
“背影”的,只有你独自儿一个么?
朱君以前的散文作,虽真挚的气氛,并不见得不充实,但毕竟在修
辞上太为卖力,有时不免使我们感觉到作者是有意在播弄技巧。此集中
各篇,多纯朴深挚,谢绝一切过分的繁缛,在文章的艺术上,不能不说
是一大进境了。《儿女》一作,最足以代表他新近的作风。这篇我在前
月初读于《小说月报》上,情词深切而苍老,深为感动,并惊奇他文字
风格的突变。今细读此集,才知道这变动非出于一朝一夕,其由来已渐,
不过在这篇里,特别表现得著明罢了。
诚如作者所说,乙辑里三篇,和甲辑中各篇,风格颇有些不同。若
以后者为诗的感伤的,则前者——即乙辑——可说是“幽默”的,讽刺
的。作者自己说:“郢看过《旅行杂记》,来信说,他不大喜欢我做这
种文章,因为是在模仿着什么人;而模仿是要不得的。这其实有些冤枉,
我实在没有一点意思要模仿什么人。”我们平心而论,郢君说作者是在
模仿着什么人,这也许真是冤枉的话,但此种文字,是受着流行的作风
所影响的产品,那却是无疑的。自从《语丝》诞生以来,文坛上滑稽与
讽刺的作风大为盛行,到现在,真可谓泛然普及了。我们人生的思想、
行动,是无时不受环境的影响而发生变化的,何况最易习染的文章上的
风格呢?至于我个人对于这集子里两种风格的文章的好恶,是完全同意
于郢君。——喜欢《飘零》与《背影》之类,而不大爱那《旅行杂记》。
说到《飘零》,不免想起《飘零》的主人翁。因为我曾经和他同在
一个大学里干过好些时的事,对于他有着许多很趣味的记忆。不错,他
是个疯子,过去是,将来也许仍是。他镇日不是在实验室里,便是在动
物园里。他常常对着人说,我今天解剖了一只老鼠,我前天试验了一只
猴子等类的话。记得有一回Y 君请我们在C 城北门外的一家酒店中吃酒。
当时,正是二月的芬芳季节,我们一二十位籍贯不同,年纪不同,性别
不同的朋友,聚在那野外傍山邻树,位置幽雅的厅堂中,忘掉一切地畅
谈狂笑。筵席开时,酒杯四举,在那里,我认识了《飘零》的主人,除
了学者的沉默以外,还有另一面诗人豪放的态度。他在努力追求着我们
同事中的一位女性,——记得Y 君的《广州大火下的日记》,里面有一
段是叙着这故事的。——起初听说颇碰了些钉子,后来却进行得很顺遂
了。愿上帝保佑他的希望,让他做个自己意念中所承认的“真人”!
仍回谈到朱君的文字吧。他在同时人的作品中,虽没有周作人先生
的隽永,俞平伯先生的绵密,徐志摩先生的艳丽,冰心女士的清逸,但
却于这些而外另有种真挚清幽的神态。他自恨写不成好的小说和诗歌,
这种悲哀的心情,我是能够深澈地领会的。但是,朱君何必以此自馁呢?
一个人,也有自己的园地哪!记得《两当轩诗集》的作者,尝恨自己的
诗作缺乏豪雄气概,——《将之京师杂别诗》有云:“自嫌诗少幽燕气,
故作冰天跃马行。”——其实,他那种幽怨欲绝的情调,又何逊于悲歌
慷慨的幽燕气呢?文体与风格,我以为都不成什么问题,只要能够表现
自己的情怀思想(文体方面)和是出于自己自然真实的流露(风格方面),
那便得了。至于必须兢业地计量着,我要用那一种文体和那一种风格,
才能够赢得一个作家的地位,那在事实上,或许也有成功的希望。然这
样似乎来得太吃力了,并且往往要掩埋了可爱的真的自我呢!一切肤浅
的我,不敢以自己的私见,妄渎我们高明的作者。不过一时联想到了,
信笔附写于此,藉以求教于读者罢了。
1928 年12 月15 日于杭州“荷花”的印象
景深兄:
几天没有到湖上去了。日来西风凄紧,黄叶萧萧,湖面的残荷,
怕连几片破伞似的干叶,也都飘零了,剩下的,只有几株在临风发抖的
光棍吧。记得两旬前,曾触景写过一篇《残荷》的小品,不意才一转眼,
已将届“荷尽已无擎雨盖,残菊犹有傲霜枝”的“橙黄橘绿时”了。
在这样寒意萧索的午后,我神/TITLE》思苍茫地想到湖上的荷花,同
时联想到你的诗集。“前面是一片绿色的荷田,一朵朵白莲在那里颠荡。”
我禁不住把她从书架上取下,如温旧梦似的讽诵起来了。
景深,我觉得你的诗作的第一个显明的特点,是想象的赡美。你说
你1924 年的写景诗,“大都以想象为主”。其实,1923 年的抒情诗,1925
年以后的叙事诗,又何曾不然?但你的想象,是游丝般轻渺的,魔术般
梦幻的。除一二篇,中间颇渗杂着人间沉痛的哀怆,以外都是做着“童
话般的好梦”。这不能不说与你温婉的性格,与对于儿童文学的萦怀有
很大的关系了。
我要这样甜蜜的向伊说:
“桃花园里是没有男小孩的,
一个个都是娇好的女子。
每当夜静无人的时候,
伊们便披星衣而戴月冠,
手携手儿作伊们的姊妹舞。
舞到兴会淋漓的时候,
忘记了一切的一切,
要想住手也不能住了。
所以直到如今,
桃林里的树枝都是密密相接的。”
我们读了这个素朴有趣的童话,仿佛是在什么地方曾经听过似的。
景深,你原是格林、安徒生的好朋友,怪不得你在韵文里也会编出这类
迷人的故事了。
你诗作的第二个显明的特点,是风格的幽淡。这你自己也在序上提
起过。新文学运动以来,作风上都充满着叫喊暴怒的趋势,所以在作品
里——尤其是韵文的作品里,惊叹词和惊叹符号最被用得烂熟。词意上
略为幽峭淡远的作品,便不容易找到,间或即使有三数位这样遗世独立
的作家,却不免要受人忽视,甚至于毫不理解的诋毁。我很能明了这种
现象所由造成的一些原因,但我却仍望有些愿意清寂的朋友,不妨独自
完成他们悠然意远的作品的风格,而不必一定要跟随多数人筋张肉跳地
去习染着叫嚣的时代的风采,你的诗,在这一点上,我自信比较更能了
解与赏鉴。
我虽然知道诗是可以拿来写景叙事的,但我自己固执的怪脾气,总
特别喜欢抒情的诗,有时并且觉得篇幅愈短愈好。我对于中国的七言绝
句,特别的喜爱,也就是为此。论到道理,也许非全无可说,大概诗体
既短,则情感易集中,因而摇撼心灵的力量,也越来得浓重。但我须声
明这只是我个人的私见,不便当作普遍的真理讲。你的诗作,据我的瞎
眼看来,情绪比较紧凑的,为《北地》、《这是梦么》、《诗人的遗像》、
《放翁的老年》、《Mars 的恩惠》等数首。《这是梦么》一诗,我尤觉
得可爱。我们听:
这是梦么?我倦了归来,
她向我莲花似的微微一笑。
这从来做“小物件”的孩子,
也有梦幻的今朝,谁能料到?
这是梦么?漂泊的小鸟,
在那娇小女郎温柔的怀抱。
这从来孤独无依的生命,
也有梦幻的今朝,谁能料到?
这短短的八行诗,却蕴含着多少深挚的情思!我觉得比其他篇幅长
至三四倍以上的,反要易感动人了。记得孙席珍先生批评此诗道:“《这
是梦么》虽然是用的文艺的反证法,用过去做‘小物件’的寂寞衬托出
今日梦幻似的快乐来;但因实际上在从前并没有过强烈的悲哀,所以在
这里也不能反映出极度的快乐来。本来那时,正值他新婚不久,实生活
一定是说不出地快乐的,可惜他把这些快乐秘而不宣,不肯尽情地形容
在诗上。”孙先生的话,也许是很不错的。但不知怎的,这八行短诗,
于我总觉得她在所要表现的情绪上,已经宣示得很饱满——至少也没有
什么大的缺憾。倘若你真的把当时的实生活,不厌烦地尽情的形容在诗
上,也许倒要使我觉得她没有现在这么紧张有威力吧。我的私见,以为
诗歌的方法是表现,有力的经济的表现,若详细的描写,刻意的叙述,
似乎并不是十分上乘的法门。这是我不很和孙先生意见相同的地方。—
—也许我对他的话有所误解,若然,就要请他原谅我吧。
末了,我觉得你的作品中,有些语句过于生硬欠浑成,——至少是
念来不很圆润,有些又颇蹈袭了旧词曲的套调,新颖的风味不很够。《花
仙》一首,我觉得很坏,虽然你是那样吃力地用那些新鲜风物,替我故
乡的女郎编童话。其他,还有一二首,我以为颇平凡的,恕不列举了。
明知空疏的我,是不配谈诗的,更明知你的诗,早有许多人在讨论
过,原用不到我多嘴的。但我感到现在一般人对于诗歌的兴味太寂寞了,
这样勉力出来乱谈一下,也许要多少激起些浪纹,即使不能为掀天的大
波。至于中间的毁誉,那是信笔拈来的结果,于你是犯不着为之喜恶的。
弟钟敬文
1928 年11 月2 日杭州历史的公正
——关于《耶稣传》与《何谓艺术》的遭遇
有一个时期,我每天关闭在东京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