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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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坐山好思忖后说,“自从上次让人给打花达啦,四梁八柱断了空,我打算过几天补齐喽。兄弟,我想让你当二柜。”
“你做二当家的,行。”大德字赞成道。
“中!”秧房掌柜的说。
花舌子也说拥戴草头子做绺子二柜。
“谢谢大哥的好意,谢谢弟兄们的抬举。我还是作水香的好,一来年纪越来越大,前打后别(冲锋陷阵)不中了。”草头子谦虚、推辞道。胡子绺子中,二柜是二当家的,位置举足轻重。
坐山好说从打拉杆子起你就跟着我,走马飞尘……二柜的位置倒出来,你在绺子德高望重,二柜非你莫属,你就别推辞啦。
“我是为绺子着想,你的年纪也不算小了,不能啥事都你出头露面,踅摸(物色)个年轻人,将来代你冲锋陷阵。”草头子姿态很高,想得也很远,也很实际,说,“大哥,你说呢?”
“我是想你跟我出生入死多年,凭功论赏,也轮到你当二柜。”坐山好说,“这么的,二柜你先当着,有了最合适的人再替换下来你。”
“中吧。”草头子勉强同意。
“陶奎元的赎金到手,摆几桌席,我宣布你当二柜的事。”坐山好说,“军师你还兼着,我离开你这个小诸葛玩不转。”
“啊!娘啊!”外面传来“票”钟山东子爹一声妈一声的惨叫声。
“我去看一下,秧子房掌柜的下手太狠,别把秧子给弄碎乎喽。”草头子说。
“你去吧。”坐山好另有目的说,“带徐老三去瞧瞧热闹。”
草头子明白了坐山好的用意,点点头。
匪巢里最令外人恐怖的地方莫过于秧子房,票到这里不都是毛发未损地等家人来赎。有的票本人就是一家之主,他舍命不舍财,难免遭皮肉之苦。钟山东子属于这种情况。
扒光上衣的钟山东子,背上横绑一根扁担。
秧子房掌柜的挥舞二龙吐须鞭子,钟山东子白胖的背上出现一道道鞭痕,疼得嗷嗷直叫。
“你到底说不说?”秧子房掌柜的逼问。
“爷爷行行好,别打了。”钟山东子挺着不说出家底儿,“俺一个摊煎饼的,家里哪有什么金镏子和光洋啊。”
“不说是吧?”秧子房掌柜的扬起鞭子,“那你就问问这鞭子答应不答应?”
“俺家里实在没值钱的东西……爷爷要是不嫌弃,还有几捆卷煎饼用的大葱。”钟山东子装穷,实际情况不是这样,摊了几年高粱米、小米、玉米面煎饼,山东人头脑灵活,勤劳能吃苦,钱还是积攒了一些。
“纯心唬我们是不是?”秧子房掌柜的失去耐性,“谁不知你在镇上摊了多年煎饼,赚了不少钱。没钱你送儿子到日本念书?看来面条(鞭抽)你没吃够。”
“爷爷饶命啊!”钟山东子向胡子求饶,如同与虎谋皮,招来的是更严厉惩罚。
秧子房掌柜的将鞭子浸入盆凉水中,可见水已被血染红了。蘸了凉水的牛皮鞭子更柔软,落在人身上的声音犹如雨滴落在树叶上簌簌响,可是人会更疼。
草头子和徐德成进来,簌簌响刚停,血模糊了的鞭子需要再次蘸水。
“不扒掉一层皮,”秧子房掌柜的疯狂地抡鞭子,吼道,“你是不肯露富。”
“啊呀!”钟山东子嗷嗷惨叫,背部纵横血檩子,有的口子流着血,惨不忍睹。
徐德成不忍睹残暴,面向墙壁。
“三弟……”草头子叫他,徐德成转过头来,他说,“皮鞭子蘸凉水,打出的声音清脆悦耳哟!”
徐德成心里发颤,脊背寒气直窜。
“让你嚎丧!”秧子房掌柜的抓把小灰(柴草灰)扬进钟山东子的口中,钟山东子的声音顿时噎回去,大倒气,缓过来,再痛叫。
“行啦!”草头子制止秧子房掌柜的说,“给他点儿工夫寻思寻思,也许他能反过沫来(回心转意)。”
第四章亲历匪巢(3)
秧子房掌柜的停下手,嘴里还说:“秧子好比摇钱树,不打它就不掉金儿。”
“你会写信吗?”草头子问钟山东子。
“我大字不识。”钟山东子回答。
“我们给你家写信。”草头子语气平和地问,“送给谁呢?”
“给我屋里的(媳妇)。”钟山东子淌下眼泪,“叫她快去四平街找我舅哥拆(读栽音)点钱,要不够,把摊煎饼的锅卖了吧,凑钱来赎我。”
草头子对徐德成说:“三弟你听清了吧,照他说的写。”
“哎!”徐德成答应。
秧子房掌柜的朝水沟边走去,他的鞭子已成红色,钟山东子的血液粉红色,很鲜艳。
夕阳照在陶奎元家宅院的一面墙上,浅红色和胡子洗鞭子的水差不多,似乎颜色要深一些,也偏红。
陶奎元今天从外边回来早,很少留心院墙上夕阳的颜色,清末年间的老墙,从墙缝中顽强长出的青草蓬蓬勃勃。他心里有一个残忍的假设:将青草从墙上拔下来,会是怎么样的结局呢?
三个太太的房门都面朝这面墙,陶奎元转身走过去,便可进到某某房里去。他今天有选择的走向大太太的房间。
大太太盘腿大坐在炕上,东北女人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土炕上度过的,男人和她炕上睡,孩子炕上生。陶奎元进屋就脱制服,准备在这儿睡觉。她说:“去吧,今晚到三儿那儿上宿(读朽音)。”
“怎么?不是初一?”陶奎元不解,问:“今个儿初几?”
“八月初一。”
“逢一到你房里来,你规定的。”
“初一到我房里来睡不假,今儿特殊,你去吧,三儿等你。”大太太轰赶他,丈夫听出不是发扬风格,陶奎元没有走的意思。
“你听我说。”大太太说出原委,“三儿今晚磕头作揖地求我,让你到他房里去。”
“为啥?”
“明知故问,想你呗。”大太太说,三儿年轻,更需要男人,她善解人意,“谁都在年轻时候过过啊。”
陶奎元仍迟疑不决。
“去呀!”大太太催道,“别让人家抓心挠肝地等着你。”
陶奎元重新穿上制服,走出去。
三姨太的房间点着灯,看得出新更换的灯芯和新添的油,比平常明亮了许多。在油灯的时代,灯常常反映出主人的心境,情绪低落的人不会去拨亮灯芯。
三姨太坐在梳妆台前,孤芳自赏自己姣好的面容,二十岁左右的女人一朵花,一汪水,一颗嫩白菜。
陶奎元进来,三姨太起身帮他更衣。
“今天是初一。”他说。
“知道,初一。”三姨太娇滴滴地说,“初五才到我的房里来。可我想你老爷,迷拉磨(反反复复)地想。”
“真的?”陶奎元半真半假,听起来是玩笑话,他说,“不是戏文?”
“炕上戏。”三姨太钻进他的怀中,奶味儿熏香一样缭绕着他,“我洗了澡,用洋胰子(香皂)……闻闻,老爷得意的清香味儿。”她朝上高挺胸脯,有意显露凸起的东西。
陶奎元低垂下头,凝视她美丽的眼睛说,“给我唱一段。”
“老爷听哪段儿?”
“《王二姐思夫》。”
三姨太偎在他的怀里唱道:
王二姐,泪汪汪,
拔下金簪画粉墙。
二哥走一天我画一道,
二哥走两天我画一双。
不知二哥走了多少日,
三间楼房画满墙。
画着画着无处画,
打开样夹画八张……
三姨太唱曲中画面在陶奎元脑海展开——
戏台上,旦角儿三姨太和丑角儿大烟瘦子演出《王二姐思夫》。
戏台下,陶奎元、冯八矬子看戏。
戏台上,三姨太脸部特写。
戏台下,陶奎元贴近冯八矬子耳边说什么。
月光下,三姨太与大烟瘦子泪别。
第四章亲历匪巢(4)
灯光下,冯八矬子把三姨太领进陶奎元家……引自本文作者的电视剧本《满洲往事》。
“王二姐,泪满腮,”三姨太继续唱道,“想二哥一年四季……”
陶奎元情不自禁,抱起三姨太上炕。
2
当年两个蒙古人走过西大荒,见到脚下的坨子十分奇特,白沙间几乎没有一点儿杂物,甚至于没一颗异颜色的沙子。
“堡石图!”
“堡石图!”
两个蒙古人给尚无名字的沙坨起下了蒙古名字:堡石图。翻译成汉语即白沙坨、白碱坨的意思。
白沙坨一直是三江人的骄傲。不过,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那个上午,两个骑马的人从两个方向奔上白沙坨顶,是为了一次交易,亵渎了一次白沙坨。
冯八矬子与草头子相距百米,中间是数百年风淤的纯净白沙,只有风轻轻从上面走过,平平整整没有践踏的痕迹。
“钱带来了吗?”草头子问。
“人呢?”冯八矬子问。
草头子撩开斗篷,露出陶双喜。那个小人儿呆呆地望着冯八矬子,并没喊他冯叔,冯八矬子好生奇怪。看到了人质,他抛掷出钱袋,落在那片白沙子上:“给你钱!”
草头子策马上前,斜身拣起钱袋。
“你数一数。”冯八矬子说,“八千块大洋。”
草头子使手掂了掂钱袋,将陶双喜放下马,一抱拳道:“再会!”
冯八矬子抱陶双喜上马背,觉得孩子身体很软,筋骨给人抽出去似的软瘫,孩子看了一眼抱他的人,马上闭上眼睛,身体更软得像面条,他策马急速奔下白沙坨。
双喜躺在炕上像一堆棉被,双眼始终闭着,呼吸很弱。
“双喜!”二姨太紧紧抱住儿子的头,呼唤。
“双喜!”大太太抹着泪水,也在叫。
陶奎元看不下去,说:“中啦,你让他慢慢缓阳(缓醒)。”
“胳膊腿儿都软拉古耐,没筋骨囊儿。”二姨太说。
“他吓的,让他睡一觉。”陶奎元说,“一会儿八矬子请来程先生,他给看看。”
程先生来了,给双喜切脉。
“怎么样?”陶奎元问。
“不太好。”程先生说,“孩子受到惊吓……这样吧,我配副药,呆会儿醒来给他吃吃看,要是不行,赶紧到四平街大医院去扎痼(治疗)。”
陶奎元的心里发堵,他从程先生的话里听出儿子情况很不好。这样他更恨一个人,把冯八矬子叫到一边,说:“看死他,别让他溜啦。”
“插翅难逃!他不会撇下她。”冯八矬子说。
“今晚你盯那边,她交给我。”陶奎元命他盯躲在郝家小店的大烟瘦子,自己负责盯着三姨太。分工后,等待大烟瘦子和胡子分了赎金动手。
“快的话,他今晚就能得到钱。”冯八矬子说,“我们就……”
“不,不能马上动手。”陶奎元说,“照我俩商量的干,来个十八里相送。”
夕阳的余辉在卸肉的锓刀上闪烁……绑票勒钱成功,坐山好命令杀猪宰羊,匪巢里胡子一片忙碌身影。有人抱来劈柴,准备点燃篝火,草地摆上桌子,大肚子酒坛、酒篓抬到桌子前。
“大爷有令,拉片子喽!”马拉子大声喊。
众胡子聚集在桌子前,目光投向大当家的撮罗子,坐山好走出屋,身后跟着草头子、大德字、秧子房掌柜的,花舌子。他站在一张桌子前,草头子将一包光洋哗啦啦倒在桌子上。
“呃!”坐山好清清嗓子,话很简短,说,“弟兄们,财神爷爷给我们送钱来啦!大饷员(会计),你照规矩拉片子吧。”
大饷员给大家分光洋,桌子上只剩两摞光洋。他向坐山好道:“大哥,剩下徐老三的。”
“给他。”坐山好说。
胡子分饷,徐德成一个人坐在水沟边,看一只蜻蜓杀死另一只蜻蜓,它们是为领地而战,还是争夺交配权?蒲草下的水深蓝色,很清澈,有几条叫葫芦籽的小鱼游过,水面上有一只叫王大姐捶棒槌的昆虫在爬行,那只吃掉另一只蜻蜓的蜻蜓飞回来,俯冲下来,叼走王大姐捶棒槌。自然界这场厮杀,令他心灵震撼,他觉得王大姐捶棒槌太无辜。
第四章亲历匪巢(5)
“我该怎样帮助她们?”徐德成暗暗想一个问题。草很深,他要看到对面的地窨子,须站起身,不然视野里全是草。
“徐老三!”
“徐德成!”
“三弟!”
胡子召唤他,最后一声是草头子喊的,徐德成走出水沟,向人群走过来。
“叫你领饷。”马拉子说,还往前推他一下。
“我?”徐德成不肯上前,领饷是胡子的事,自己又不是胡子。
“你是字匠该得的,拿着你的份儿。”坐山好说,“别假假咕咕的(装假的样子)。”
推辞不过,徐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