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甘正传 作者:[美]温斯顿·格卢姆-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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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拿了武器开始慢慢爬回山脊,但是就在这时,杜耶突然往我们的右下方鞍部底望去,看见了一整车增援的越军,全副武装,正上山朝“查理连”推进。当时我们最好是试着跟他们交朋友,忘掉另一码子过节,但这是不可能的。于是我们索性蹲在一大丛灌木中,等他们爬到山顶。这时“排骨”打开机关枪扫射,当场大概就一口气打死了十到十五名越军。
杜耶和我及另外两个家伙陆续扔手榴弹,情势正对我们有利之际,“排骨”的弹药告罄,需要换一条弹带。我替他装上一条,但是他刚要如下扳机,一颗越军的子弹正中他的脑袋,炸得开花。他倒在地上,手仍拼命抓着枪,只是他已经一命呜呼了。
哦,天,情况真可怕——而且愈来愈糟。谁也不知道那些越军要是逮到我们会怎么整我们。我呼叫杜耶到我这儿,但是没有回音。我把机关枪从“排骨”手指中拽开,匍匐到杜耶那儿,但是他和另外两个家伙已经中弹倒地。其他人都死了,但是杜耶一息尚存,于是我抓起他像面粉袋似的扛在肩上,拔腿穿过树丛朝“查理连”奔去,因为我已经吓傻了。我跑了大约二十码,子弹从我后方呼啸而至,我自忖铁定中弹无疑。但这时我冲过一丛竹林,来到一片矮草区,出乎意料,那块地方遍布越军,个个趴着朝另一个方向望,攻击“查理连”——我猜。
这下子我怎么办?我前有越军,后有越军,脚下也是越军。我不知还能怎么办,于是全速冲锋,同时放声吼叫。我猜我大概有点儿疯了,因为我不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一直扯着嗓门咆哮一面挤命跑。一切混乱成一团,尔后,突然间,我已置身“查理连”阵营中,大家都在拍我的背,好像我达阵得分似的。
情形似乎是我把那些越军吓坏了,逃回他们的藏身处。我把杜耶放在地上,医官过来给他疗伤,没多久,“查理连”连长过来猛拍我的手,说我真是个好家伙。接着他问:“你究竟是怎么办到的,阿甘?”他在等我的回答,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到的,于是我就说:“我要尿尿。”——这是实情。连长神情滑稽地看着我,然后看看也已定过来的克兰兹士官长。克兰兹士官长说:“哦,老天爷,阿甘,跟我来,”他带我到一棵树后面。
那天晚上巴布和我碰面,我们共用一个散兵坑,吃干粮当晚餐。之后,我取出巴布给我的口琴,我们吹了几首曲子。在丛林里吹奏“哦,苏珊娜”和“牧场之家”,听起来委实怪诞。巴布收到一盒他母亲寄给他的糖果——坚果糖和软糖——我俩都吃了一些。跟你说,朋友:那软糖的确勾起了一些回忆。
过后,克兰兹士官长过来问我那个十加仑水桶在哪儿。我告诉他当时我要扛杜耶,又要拎机关枪,把水桶丢在丛林里了。一时之间,我觉得他会命令我回去取它,但是没有。他只点个头,说既然杜耶受了伤,“排骨”又死了,现在我非得担任机关枪手。我问他谁要扛三角架和弹药,他说我也得自己扛,因为已经没有人可做这些事了。这时巴布说他愿意,只要他能调到我们连上。克兰兹士官长考虑半天,然后说或许可以安排,反正“查理连”剩下的人已不够清洗厕所。就这样,巴布和我又团聚了。
日子有如牛步,我几乎以为时间在倒逝。上山、下山。有时山上有越军,有时没有。不过克兰兹士官长说一切别担心,因为我们就要返回美国了。他说我们会走出越南,经过寮国,然后北上穿越中国和苏联,抵达北极,然后横越冰原到阿拉斯加,我们的妈妈可以在那儿接我们国家。巴布说别理他,因为他是个白痴。
丛林生活非常原始——没地方解手,像禽兽似的睡在地上,衣服也都烂了。我每星期都会收到妈妈的来信。她说家乡一切安好,但是,打从我离开学校之后,我们那所高中就没有拿过冠军。我有空就绘她回信,但是我要说些什么才不会让她又嚎陶大哭?因此我就说我们过得很愉快,大家都对我们很好。不过我倒是做了一件事。我写了封信给珍妮。托我妈妈代转,问她是否能找到珍妮的家人把信转寄给她——不管她人在哪儿。但是我没有收到只字回音。
在这同时,巴布和我为我们离开军队之后的生活做了计划。我们要返回老家,给自己弄艘捕虾船,从事捕虾业。巴布来自贝特河,从小在捕虾船上打工。他说也许我们可以弄到一笔贷款,我俩可以轮流当船长等等。我们还可以住在船上,我们会有事可做。巴布把一切都设想好了。多少磅鱼就可以还购船的贷款,油钱要多少,吃东西等等要多少花费,其余的可以任我们花用。我总是在脑子里想象的那—幕,站在捕虾船的船舵前——或者更好些,坐在后舱吃虾子!可是等我告诉巴布,他说:“妈的,阿甘,你这大块头会吃掉我们的房子和家。没嫌到钱之前,我们一只虾也不准吃。”行,这话有道理——我绝不反对。
有天下起雨来,结果一连下了两个月。我们经历了备种不同的雨,大概除了缀和冰雹之外统统经历过。有时候是绵绵细雨,有时候是倾盆大雨。有时候斜着下,有时候直着下,还有些时候好像从地面倒着下。总之,该做的事还是得做,亦即上山下山寻找越军。
有一天,我们发现他们了。他们当时一定是在举行越军会议什么的,因为那情形就像是踩到了蚊窝,所有蚂蚁一拥而至。我们既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发动飞机攻击,因此在大概短短两分钟之内,我们再度陷入困境。
这一次他们让我们猝不及防。我们正经过一片稻田,突然间,他们从四面八方攻击我们。大家纷纷呐喊、尖叫、中弹,有人说:“撤退!”晤,我拿起机关枪,拔腿沿着每个人的身边奔向棕桐树丛,起码看起来棕搁树丛可以替我们遮雨。我们已围成一个方圆,正准备迎接另一个漫长的夜晚,这时我四下找巴布,但是没有他的人影。
有人说巴布在稻田里,受了伤,我说:“该死。”克兰兹士官长听到我的话,说:“阿甘,你不能到田里去!”可是,去它的——我扔下机关枪,因为带着它会增加荷重,然后拼命奔向最后见到巴布的地点。但是跑到半途,我差点踩到第二排的一个家伙,他伤势严重,伸出手指眼看着我;于是我心想,妈的,我能怎么办?我抓起他尽快往回跑。弹如雨下。这事我实在无法理解——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打仗?打球是一回事。可是打仗,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了。妈的。
我把那家伙送回去,又往外跑,结果该死又遇到另一个家伙。我抱起他,也要把他送回去,可是,我一抱起他,他的脑浆就掉在田地上,因为他的后脑已经炸开了。妈的。
于是,我扔下他,继续往前跑,果然,巴布在那儿,他胸口中了两枪,我说:“巴布,会好的,听到没有,因为,我们弄到那条捕虾船什么的。”我把他抱回我们的临时阵地,放在地上。等我喘过气来,低头一看,我的衬衫整个沾满了巴布的伤口流出来的鲜血和青黄色汁液;巴布往上望着我,说:“操,阿替,为什么发生这种事?”呃,我要怎么说?
巴布又问我:“阿甘,拿口琴吹首歌给我听吧?”于是,我拿出口琴,开始吹曲子一一我不知道自己在吹什么,于是,巴布说:“阿甘,麻烦你吹‘天鹅河上’行不?”我说:“行,巴布。”我不得不揩拭口琴吹口,然后开始吹奏,周遭枪弹声依旧激烈,我知道我该去守着机关枪,可是,去它的,我欧起那首曲子。“
我一直投注意,雨停了,天色转为一种可怕的粉红。那颜色衬托得每个人的脸孔宛如死人,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越军停火了一阵子,我们也一样。我跪在巴布身边,反覆吹奏“天鹅河上”,医官给他打了一针,尽其所能替他疗伤止疼。巴布紧抓着我的一条腿,他的目光迷朦涣散,那可怕的粉红色天空似乎吸干了他的血色。
他想说什么,于是我俯身凑近了听。但是,我始终听不懂。于是我问医官:“你听到他说的是什么没有?”
医官说:“回家。他说,家。”
巴布,他死了,对于这件事,我只有这句话可说。
我从未经历过那么可怕的一夜。由于又开始雷雨交加,他们没法子派人援救我们。那些越军近在咫尺,我们可以听到他们彼此交谈声,而且其间第一排还跟他们肉搏过。天亮时分,他们我来一架飞机投掷燃烧弹,但是,差点把那鬼玩意投在我们身上,我们自己人全身焦黑,奔到空地上,眼睛大得像个比司吉,人人咒骂又吓破了胆,林木着火,差点把雨给烧停了!
就在这片混乱当中,我不知怎的中弹了,不过运气好,我是屁股中弹。我甚至记不得怎么回事。当时,大家都仓惶失措,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况一团乱。我索性扔下机关枪。我再也不在乎了。我走到一棵树后面,缩成一团哭了起来。巴布走了,捕虾船也没了;而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或许还有珍妮,但是我把那段交情也搞砸了。要不是为了我妈妈,我倒不如就死在那儿“——老死、病死,随便——我不在乎。
过了一阵子,他们开始用直升机运来援军,而且,我猜想那些燃烧弹把越军吓跑了。他们一定心想,假如我们对自己人都肯这么烧杀,对他们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他们正把伤兵运走,这时克兰兹士官长定过来,他的头发整个烧焦了,衣服也烧坏了,看起来像是刚遭到大炮攻击。他说:“阿甘,你昨天的表现真行,孩子。”然后他问我要不要来根香烟。
我说我不吸烟,他点头。“阿甘,”他说:“你不是我手下最聪明的家伙,但是你是个了不起的军人。但愿我有一百个像你这样的兵。”
他问我有没有受伤,我说没有,但这不是实话。“阿甘,”他说,“你要回家了,我想你大概知道了。”
我问他巴布在哪儿,克兰兹士宫长有点滑稽的望着我。“他会立刻回去。”他说。我问我可不可以跟巴布搭同一班直升机,他说不行,巴布必须等到最后一批才离开,因为他死了。
他们给我用一管粗大的针筒打了一针,针筒里装着某种会让我舒服些的狗屎药剂。但是,我记得。我抬手抓住克兰兹士官长的胳膊,说:“我从来没求过人帮忙,可是,请你亲自把巴布送上直升机,确保他顺利回家行吗?”
“行,阿甘,”他说“管它的——咱们甚至会给他安排搭头等舱。”
第七章
我在岘港的医院住了将近两个月。就医院而言,这地方不算是什么好医院,不过,我们睡的床铺挂了蚊帐,而且,木条地板每天清扫两次,以我已经习惯的生活条件作标准,这种环境已经好得没话说了。
那间医院里有些人的伤势比我严重得多。好些可怜的家伙缺了腿、少了胳膊、断手、断脚,还有些不知道少了些什么。有些年轻人肚子、胸口和脸上中弹。夜里那地方就像是酷刑区——那些家伙哭着、闹着,吵着要妈妈。
我隔壁病床躺着一个家伙,名叫丹恩,他是在坦克车内被炸伤。他全身烧伤,到处插着管子,但是我从没听他叫过一声。他说话轻声细语,非常温文,相处—天之后,我俩交上朋友;丹恩来自康涅狄格州,他们拉他去从军时,他在当历史老师。但是,因为他聪明,所以,他们派他到军官学校,让他当少尉。我认识的少尉大多数跟我一样头脑简单,但是,丹恩不同。对于我们为什么在越南,他自有一套哲理,那就是,我们的理由是对的,但是,做法可能错了,或者,是反过来的,不过,不管是什么,我们做得不对。他这位坦克军官说,在一个多半是沼泽和山峦的土地上,坦克根本派不上用场,我们在这种地方摇旗打仗实在荒谬。我告诉他巴布的事,他很难过地点头说,战争结束之前还会有许多巴布送命。
过了大概一星期左右,院方把我迁到一般病人在那儿休养的病房,但是我每天都会回到加护病房,陪丹恩坐一会儿。有时候我用口琴吹首曲子给他听,他非常喜欢。我妈妈寄给我一包“赫胥牌”糖果,包里辗转寄到医院,我想跟丹恩一起吃,只不过他只能吃那些用导管输入他身体里的东西。
我觉得坐在那儿跟丹恩聊天的这段经历,对我的一生有莫大的影响。我知道因为自己是个白痴等等,别人认为我不该有什么自己的哲学,但是这可能是因为从没有人花时间跟我谈过这种事。丹恩认为,我们的一切遭遇,或者说世上发生的任何事,都是由管理宇宙的自然法则所掌控。他对这个问题的看法非常繁复,但是,他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