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炸药先生 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第78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你好像吓得够戗。您的脸色很难看,像是要晕倒。我想扶住您。您是害怕我那把铲子?”她笑了起来。
“我觉得教堂向我塌了过来。”
“是在砸向一个渎神的人吧?……而我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发掘坑里,教堂的穹顶在上面看着我,就像一个个好奇的脑袋。”
“您今天挖到了什么?”
“这个烟斗。我把它带在身边。”她张开手掌,把一个烟斗的残片递给了他,烟斗是用红色黏土制成的,里面被熏黑了。
“我已经在这个坑里发现了好几个烟斗,它们全都被熏黑了。”
“也许,那个地方在古代是个吸烟场所,烟鬼们都聚集在那里。他们抽着自己的小烟斗,和和气气地聊着天。有一次,他们吵了起来,打了起来,摔碎了各自的烟斗,四散而逃。有可能是这样的吗?”
“当然有可能。我会记下您这个假说。”
“一定要记下。等您开始写作专著,题目叫《古代罗斯的抽烟行为》,或者叫《俄罗斯古代烟草的种类》,或者叫《作为俄罗斯古代建筑形式之原型的烟圈》,到那个时候,您就不会忘记我了。”
她认真严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突然笑了起来,她的脑袋微微后仰,下巴不停地颤动,头上的蝴蝶发结也在不住地摇晃。于是,他感觉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幸福,对她白皙的脖子,对她发自内心深处的轻盈微笑,对这个蝴蝶发结,都产生了一阵柔情,她的这个蝴蝶结,应该充满了阳光的气息,充满了她的头发的气息,以及她的房间、书籍和笔记本的气息。
“您从哪儿来?”她忍住笑,问他道,“您是普斯科夫人?我看不像。您干吗要去牛蒡丛里转悠呢?教堂为什么要砸您呢?”
“有一种力量使我走向那些植物。也许,我前世就是牛蒡。教堂要砸我,是因为我的祖先都是异教徒。我从莫斯科来,我此行几乎没有什么目的。我想听一听普斯科夫的歌。这里有一个小村子叫马雷,在它旁边有个勃罗兑村,再边上还有一个霍雷村。那些村子里的人,歌唱得很好。”
“您是搜集歌曲的?”
“不是,但是我爱好歌曲。有的时候去参加一些喜庆活动,您明白吗,比如说是教堂的建堂节,或是一场婚礼,就能听到歌声。如果歌手们的嗓子很好,如果唱起了合唱,那就能获得极大的满足。有时候,你自己也会情不自禁地唱起来,在此之后,幸福的情感会很久地伴随着你。”
“的确是这样。我的外婆就会唱歌。她的姐妹们经常从科斯特罗马来见她。我就坐在她温暖的大围巾上,听她们唱歌。我现在有时还会戴上她那条围巾,为的是唤起那些神奇的感受。我听过很多歌曲,我现在还记得一些。”
“您会唱歌吗?要不,我们来唱一首?”
“在这里唱?”
“干吗?我们找一个地方。就去普斯科夫河边吧。我们到那里去唱几首。”
他握着她的手,看着那张含笑的面庞,又感觉到了那种轻松和自如,他领着她走出了舞池,从乐队旁边走了过去。
“瞧,开始了……自然而然地……”
他俩走在石头铺砌的小街上,音乐消失在了树林的那边。
他俩坐在普斯科夫河畔,坐在黑色的灌木丛中一棵倒下的树干上。河水在他们的脚下荡漾,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在潮湿的黑暗中,在石头和荨麻的气息中,现出了阿妮娅那张白皙的面庞,她的脸近在眼前,让人感到温暖。
“我们唱哪首歌呢?”他问道,同时在倾听着岸边的水声。
“我不知道。我会唱的歌很少。而且还唱不到头。就唱一些篝火晚会上的歌吧。您会唱吗?”
“就唱《夜莺劝说小杜鹃》吧。您听过吗?是一首伏尔加民歌,是征服喀山时的歌曲。”
“没听过,我从来没听过。”
“那《骠骑兵》呢?一八一二年的歌。”
“这一首我也没听过。外婆没唱过。”
“外婆都唱过什么歌呢?”
“就唱过这首歌:‘圣母节后的第一周……’”
“雪花飘落……”
“对,就是这首!”
“那您就起个头吧。”
“我害怕,我从来没唱过二重唱。马上就唱起来……这太奇怪了!既然是您出的主意,您就起头吧。我跟着您唱。”
普斯科夫河在脚下荡漾,似乎有一个无形的人在清洗衣物,一床床银白色的床单朦朦胧胧地漂浮在水面上。
“圣母节后的……”他唱了起来,他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因为最初的几个高音而颤抖了一下,发出了共鸣。
“第一周……”他继续唱道,提高嗓门,唱着那个音调最高、悠扬动听的乐句,就像他的先辈们的唱法一样,他的先辈曾在宽广的森林中野性而又甜蜜地歌唱。
“雪花飘落……”他俩一同唱了起来,他敏锐地感觉到,她也有着和他同样的感受。
“落在化冻的土地上……”他俩唱完了这首歌,沉默不语,让他们那轻盈的余音渐渐消失在斜坡下面。
“什么样的雪花?落在什么样的土地上?”他在想。“落在她那科斯特罗马的土地上?她的外婆曾在那里行走,手里抓着项链,绕过一个个黑色的水洼?田野,忧愁,希望,——她是从哪里得知这一切的?难道是因为,是用一片土地养育了他俩,又让他俩在同一时问里相遇?”
一支婚礼队伍踏着雪花前行,共有七架雪橇,每架雪橇七个人……
他俩唱着歌,彼此呼应。她那颗年轻的心脏跳动在他的胸腔里,而他那不断增强的幸福在将她拥抱,将她淹没。此刻,他俩已经是同一的了,迅速地融合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他送她穿过城市,向考古队员们所住的波甘金宫走去。
他俩一路上很少说话,在告别的时候,他俩约定第二天在斯尼亚特纳亚山上见面,去看看那些古老的壁画。
他在黎明时分醒了过来,他看到,灰色的天空上已经浮现出了淡淡的红云。他走出门外。四周灰蒙蒙的,空气很凉。
一只醒来的鸽子在旅馆的屋顶上咕咕地叫着。他缩起脖子,抵御着潮气,朝内城走去,想找见那个牛蒡丛中的发掘坑,他就是在那里看到阿妮娅的。
他走在潮湿的草丛中,走在一段倾塌的城墙上。朦胧的太阳沉甸甸、懒洋洋地挂在屋顶的上方。整座城市都颤动在红色的薄雾中。
从他下方的那个牲口棚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门哐的一声打开了,一群牲口哞哞地叫着,走了出来。
那群牲口朝下方走去,挤满了整条街道,他突然产生出一阵强烈的好奇,便离开城墙,跑到栏杆旁,看着那由颤动的脊背、摆动的尾巴和充血的眼白汇成的洪流,轰鸣着向他涌了过来。
这哞哞直叫的畜群构成一幅可怕、沉重的画面。但是他没有走开,因为在这幅可怕、沉重的画面中,有一种诱惑的、病态的、疯狂的力量。这种力量促使他跟在畜群后面,向前走去,走向那无形的、尚不存在的远方,走向那尚未来临的时间,在那里,他会置身在天地问那些疯狂的自发势力之中。
“往哪里赶呀?”他冲那位从身边跑过的赶牲口人喊道。
“屠宰场!”那人声音嘶哑地回答。
一种盲目的力量使他抬脚就走,跟在畜群后面,呼吸着畜群散发出的臭气和踏起来的尘土。由于拥挤和疼痛,公牛们发了情。它们一头接一头地跳了起来,梗着脖子,用两只后蹄走路,伸出湿漉漉的舌头,弄得满街都是浑浊的排泄物。那些青筋突出的赶牲口人,在用棍棒把它们驱赶到一起。
畜群走过城里的几条中心街道,走向城边的公路,在柏油路面上滚动,搅起一片烟尘。
“我这是到哪里去?屠宰场,战争,世界疯狂的淫欲?……都不是为我准备的!……这不是我的出路!……”他清醒过来,站住了。
心脏在猛烈地跳动,公牛在眼前奔跑。畜群渐渐地远去了,变成了一团红色的尘土。
他突然感到自己非常疲倦,仿佛,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已随那群赴死的牲口而去了。他沿着空旷的公路,慢慢地往回走。
在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已经很烤人的时候,他坐上公共汽车,赶往斯尼亚特纳亚山。道路盘旋在韦利卡亚河的上方,透过白色的烟尘,可以看到蔚蓝色的平静河面,河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的船舶,那边的牧场一片碧绿,一动也不动的畜群停留在浅滩上。公共汽车在松林问停了下来。他沿着一条小道向教堂走去。
头戴一顶退色军官帽的守门人为他打开了教堂的门。他走进空旷的大厅,大厅里很凉爽,因为有气流从穹顶上吹下来,大厅的墙壁上有一幅幅绿粉相问的、有些剥落的壁画。祭坛上,格列布(格列布(?-1015)。穆罗姆公·弗拉基米尔一世之子,后被斯维亚托斯波尔克一世所杀,后与其兄弟鲍里斯一同被俄罗斯教会尊为圣徒。)的衣服边角发出柔和的金光。一个长着尖尖——鹰翼的天使,从墙上递来一道惊讶、欣喜的目光。
他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他头顶上方的壁画,散发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他走出门,来到炽热的阳光下。
守门人把钥匙弄得哗哗作响,终于锁上了门,然后,他走到别洛谢尔采夫身边,说道:“这么说,你不信上帝?是啊,是啊,上帝就像是梦,你会梦见的,我却不会。瞧我们跑来跑去的,可怜的人啊。”他悄悄地走到了一边,摇动着那个锈迹斑斑的钥匙链。
他走向韦利卡亚河,在河水里游起泳来,看着风在水面吹起的明亮波纹。
“瞧您跑到哪里来了?”他听到脑袋上方响起一个声音。
“我在上面就看见您了。”
阿妮娅站到了他的面前,她穿一条蓝白条纹相问的裙子,戴着一顶草帽,她闪亮的膝盖就挡在他的眼前。
“您不等我来就看完了壁画,又跑到这里游泳来了?”他没有回答,只是欣喜地看着她。
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就退后了一步。“怎么,教堂又要砸您了吗?”
“会砸的,会砸的!”他笑了起来。“您也来游泳吧,天这么暖和,多棒啊!”
“不等我来您就游完了。”
“您来游吧,我还要游的。”
她的胳膊平稳地画了一个圆圈,取下草帽,纷披的金发落到了肩膀上。她转过身去,用一个有力的动作脱下了裙子,身上只剩下一件黑色的缎布游泳衣。她皱着眉头,感觉到他在看她,她离开他,向河面走去。
他贪婪地看着她,看她走进了河水,河水拍打着她那两个圆圆的膝盖。她有力地、默默地在水中游了起来,没有溅起水花,她游得很快,但没有发出什么动静,就像一头小兽,她白皙的肩膀不时露出水面,她的头发闪闪发光,就像一个沉甸甸的金块。她从水里站了起来,皮肤光滑而又鲜亮。她弯下腰,拧着颜色变深的头发,然后走近几步,躺了下来,把一只潮湿的手伸进了滚烫的沙堆。阿妮娅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她的嘴唇间含着一朵野菊花。
“您游得就像一只水獭。”他说道,他感觉到,她全身都散发着凉爽、清新的芳香。
“像一只水獭?”她反问了一句,同时迅速地瞥了他一眼。
“像一只无声无息的水獭。”他说着,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水珠在她那晒黑了的、中间有条白道道的肩膀上颤抖。
她并没有把手缩回去。
他闭上眼睛,向前挪了挪身体,吻了她一下。她的嘴唇很厚,很软,胆怯的舌头来回乱动,他吻着她,一直没有睁开眼睛,时而像是坠人了一个非常甜蜜的旋涡,时而又像是返回了那个炽热的、刺眼的世界。
他俩默默地坐着,不敢说话。她看着河水,她的目光里有欢乐,也有痛苦,有河水的反光,也有透明的、淡蓝色的泪水。
“别哭,别哭,”他轻轻地说,“你就是我的爱人。别哭,别哭。你就是我的爱人,美妙的爱人。”
他们回到城里。他们去了市场,吃了一些很甜的、上面还沾有松针和树叶的黑果越橘,把嘴唇都染黑了。他们爬到了教堂的银色穹顶上,从那里往下看,大地就像一个装满新鲜生物的杯盏,一个个圆球在他们脚下鸣响,飘向那多风的蔚蓝色空间。
他们乘公共汽车到了米罗热河边,看到园子里的樱桃正在成熟。傍晚,他们在昏暗的街道上漫步,听马儿在卵石路面上嗒嗒地行进,谁家那半圆形的窗户里飘出了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