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时书话-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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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了抗战胜利。第五卷为“回乡集”,这既指作者回湖南故乡,又指复员
回北平。近二百首诗,记录了作者二十年间的行踪,其中有作者的学术经历,
也有他对所到之处社会环境和山川风物的歌咏。若是研究黎先生的生平、考
察他的思想,这是一部不可少的资料。
诗集最后部分附有《今稿》,未列卷,都是黎先生于建国后所作,如参
加天安门庆典、祝贺我空军击落美蒋间谍飞机、赠彭加木词等,都鲜明地体
现了作者在新社会的情绪。又一首词,是作者听了春节前夕对台湾广播后,
忽然得了一个好梦,报道台湾解放,他便乘了宇宙飞船绕行地球一周。。从
这富有喜剧色彩的歌唱中,我们可以了解老教授的思想感情。
黎先生是五四时代的著名人物,是参加我国新文化运动的成员,与中国
新文学的发展不无关系,同新文化运动中著名人士多有来往,包括鲁迅先生
在内。他又是毛泽东同志的同乡,还有齐白石亦是。当年黎先生与胡适、邓
广铭教授还合写过一本齐白石的年谱。诗集里对钱玄同着墨殊多,也是研究
中国新文学人物的重要史料。诗集里收有1957 年9 月他挽齐白石的诗——
父执晨星陨,佳城白石留。
百龄输两载,万里唁三秋。
据诗注介绍,原来白石老人生前曾经自营生圹于北京西郊魏公村,取其
南边有白石桥这一地名。通过这件小事,足见白石画师的情趣和心境。所以
又有人建议附近的紫竹院公园,也可改名为白石公园,后未果。这些自然是
属于北京的文化掌故,光看诗是不明究竟的。
黎先生住在北京东四的北小街,距叶圣陶先生住的东四八条不远。“文
革”期间,文人学者寂寞得可以,有时叶老便去黎府聊天解闷,坐公共汽车
也不过一站地。1979 年2 月,叶老写有《追怀黎邵西先生》二首,写1974
年夏他访问黎先生时的情景,其中一首写道——
难忘前岁访先生,列桌排书真若城。
高论滔滔笔在手,著书到老我心倾。
尽管黎氏处境不佳,仍执笔著书到生命的终结,正是一代学人的风范。
题字的故事
有一段时间,我忽然对叶圣陶先生题写书名的封面发生了兴趣。那大多
是题在开明书店出版的文艺书上。解放前,出版界还没有注明封面题字人的
风气,然而看得多了自然会想到这是叶圣陶先生题的,如茅盾的《春蚕》、
《子夜》等等。当年开明书店的书,还有不少是丰子恺先生题的,他的字风
格更独特,一看就知道。我想,用书法来布局书刊的封面,这也是我们中华
民族所特有的,对研究现代书籍装帧艺术史的人来说,并非毫无意义。
我就寒斋所藏的旧书,凑集了近二十种封面,特向叶先生讨教。他自谦
字并不好,劝我罢手,而且在未见原书以前,还往往否认有的书是他题的。
待我呈书于当面,老人才嘻嘻地说:“不错,是我写的。我又完全忘记了。”
比如开明书店出版的林庚白旧体诗集《丽白楼自选诗》,我看是叶先生的楷
书,先生则于1981 年11 月25 日回信说——
林庚白曾与我畅谈二三次,系他来找我,今日惟觉其才气横溢,所谈为何已记不起。
其书之封面字大概非我所书。
我马上呈书上去印证,并说已有复本,此册可留存叶府,不必退还。五日之
后,叶先生来信说——
丽白楼诗书名确是我所书,惟已完全忘却。足下既另有一本,此本乞赐我,不胜感谢。
如此往来论证,双方皆大欢喜。
我还存有王统照的长篇小说《山雨》初版本,那是1933 年9 月未经删节
的查禁书。封面书名题字是篆书(见图101),扉页书名题字是楷书,无疑
的都是出自叶先生的手笔,先生也完全忘记了。这一次,我不仅请先生过目,
还请他在书上再题几个字,先生慨然应允。他用毛笔写下——
德明同志要我在这本书上题几句。这本书的封面和扉页都是我写的,非常难看,对不
起作者,对不起读者,现在后悔也来不及。看剑三自己写的跋,想起彼此间将近四十年的
交情十分可贵,可是他的声音容态久已渺茫了。跋里提起的江湾某园是叶家花园,当时卖
票让人游览,不知道这个花园现在怎么样了。
一九七九年三月十三日,叶圣陶
几行题语,充满了怀念老友的感情,可以当作一篇微型散文来读。前人
说,书的题跋也是优美的小品文,信然。所说“剑三”(即王统照)的跋,
写于1933 年6 月,其中谈到《山雨》起草于1932 年9 月,12 月初旬完成,
起意则更早——
记得一九三一年的八月由杭州回到上海,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叶圣陶兄
约我在江湾某园闲谈。我们踏着绿草地上夕阳的淡影,谈着文艺界的种种情
形与创作的话。
王说准备写两个长篇,一部是以济南五三惨案为背景的城市小说,一部
就是《山雨》。“意在写出北方农村崩溃的几种原因与现象,及农民的自觉。
这两种题材圣陶都极赞同,希望我早日完成。”两位文学研究会元老的情谊
溢于纸上,但不知江湾的叶家花园现在究竟怎样了。
叶圣陶先生不仅为《山雨》题书名,还任校对。王统照说——
末后得谢谢圣陶,因为《山雨》在开明印刷时,圣陶兄自愿替我校对,
这不但作者应该十分感谢,而且是这本小书的光荣。
这是叶先生的作风,也是开明书店的编辑作风。叶先生在追念丰子恺先
生的诗中有“新书细校得先娱”句,写出他为朋友们校书时的精神境界。
黄裳的题跋
书的题跋当然是写在书上的,然而黄裳的一部分藏书题跋,却是凭了记
忆写在装书用的旧纸上。书于“文革”中被抄去尚未发还,这是特定时期的
产物。后来他集成一本书,名为《前尘梦影新录》,近年由齐鲁书社印行。
不见原书而光看题跋,我觉得同样有魅力。
每次到上海,总要去看看黄裳的藏书。上次去看的是明代版画,有的还
是残本。他的理论是,中国新文学书残本不值钱,古籍愈是残本愈应注意,
往往正是世间的绝本。当年他专搜残书,至今仍珍藏。前些年他送我一册张
祥河刻本《饮水词》,我说不懂古籍版本。他说他尚有比这更好的本子,当
然,这个本子也不易得。说着,抽出毛笔马上作一题跋——
纳兰诗词集,清代凡数刻。康熙中有通志堂合集本,徐建庵所刻也。又一诗词单刻
本,即此本所从出,皆不常见。此小册颇精整,可便讽诵。德明南游过访观书,取此副本
为赠,因知其好饮水词也。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六日雨窗题记。黄裳。
我爱读黄裳的散文,早就收藏了他的《锦帆集》(1946 年中华书局,“中
华文艺丛刊”第四种)和《锦帆集外》(1948 年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巴金
主编“文学丛刊”第九集之一)。我请他为这两本书题字,用的是日本奈良
唐招提寺制作的笺纸。他写道——
锦帆二集。此二集皆早岁所写抒情小文,并杂文、游记。初集刊于重庆,为新中华文
艺丛书之一,集外编入文学丛刊,皆由巴金先生编定,实为最早成书与读者相见之物,以是
种种少年哀乐皆在此中。然两书皆少见,亦未重印,只七年前香港曾有影印本耳。集名出玉
溪生诗,曾于后记中记之。近又有《惊弦集》亦出“锦瑟惊弦破梦频”之句,亦可记也。辛
酉好春,德明兄南游过沪,赠以日本笺纸,因写旧书题记数纸赠之。其他尚多,当俟异日。
黄裳。
另有黄裳著通讯集《关于美国兵》,1947 年3 月上海出版公司初版。此
书更为稀见,四十多年来未见重印,而作者似乎颇偏爱此集,因书题跋如后
——
一九四四年余在渝州离大学,作美军通事,遍历滇、黔、桂诸战区,更去印度,循
公路归潞西,凡一年而日寇投降,遂得解甲。闲居无俚,辄写小文记军中故事,寄柯灵兄海
上,付《周报》发表,颇得时誉。继印小册,只数百本,流传未广。德明兄过爱拙著,俚书
短册,皆有收储,独无此书,亦罕见本矣。余在学校所学非新闻学,亦不知报告文学之精义,
然私爱此书逾于他种,因所历实境皆能写入,无少避忌,颇得挥洒之乐,人间毁誉亦纷然并
起,甚不寂寞也。今日思之,固未尝以此取媚美军,亦往往称其科学技术之优点,实中间论
调也。然以此篇而受左右之夹击,盖意中事耳。展眼三十余年,细思亦只有此法为能得真乎,
他无妙策也。掷笔一笑。
辛酉谷雨日书赠德明兄。黄裳。
就因为这本书,黄裳同志在“文革”中吃够了苦头,罪名之大,骇人听
闻。幸好这早已成为逝去的恶梦。我以为作者的这篇题跋,道出了他写作此
书的甘苦,是我们认识此书价值的极权威的说明。应该说明的是,就在作者
赠我题跋后不久,我竟然在旧书店觅得一册《关于美国兵》,虽然书品稍差,
我也不敢苛求了。当即报告了黄兄,竟使他大为意外。至此,黄裳同志的著
述,寒斋俱备矣。
黄氏二书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了黄宗江的增订本《卖艺人家》,厚如
一块砖头,承他赐赠一册,早已珍藏。黄宗江的散文,已经有口皆碑,就像
他的为人一向天真活跃,他的散文也写得活,有灵气。每个人大概都有几本
偏爱的书,我忘不掉的还是他1948 年12 月在上海森林出版社印行的《卖艺
人家》初版本(见图103)。那本小书只有一百页,不知我读过几遍,迷惑
了我足有小半辈子。我想如果作者的痴迷、梦幻都是真诚的,那么他的读者
也清醒不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作者坐在四川的小茶馆里一气呵成的,莫
怪我一捧起此书就放它不下。
我以旧藏本呈献于作者,请他题几个字,结果他在书的扉页上留下这样
几行——
昔日黄花蒙见惜,
老树当发酬知己。
——为三十七年前1944 旧作题跋。
宗江,1981 花开时节。
作者交还这本书时又说,关于《卖艺人家》的出版,“颇可一记友情,
乃我1944 年落花时节一挥而就于内江茶楼,一少女(今老妇)代抄,我即远
航海外,亦代为我保存。1946 年黄裳接手,连载于《文汇报》《浮世绘》。
1948 年辛笛出书。。”书的装帧设计者是曹辛之,封面题字的是黄裳,印制
得相当精美。所谓森林出版社及发行人,以及像那么回事的通讯地址,其实
都是子虚乌有。对于《卖艺人家》,黄裳说得好:“这确是一本好书。作者
在书里所讲的故事,他那种不合‘规范’的文字风格,。。都是很特别也很
美的。”当然,尽管黄宗江四海为家,可是我还是颇为欣赏他散文里的那股
京味儿。
1949 年4 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巴金主编“文学丛刊”第八集
之一的《大团圆》,是黄宗江的剧作。这是写北京的,自然更有京味儿。当
年我看过据此改编的电影《大团圆》,其中的几位杰出演员如蓝马、路曦、
卫禹平现在都已去世。黄宗江在我的这本藏书上写道——
小池何堪互濡沫,
大泽安忘逐团圆。
───为解放前感时之作题跋德明藏书。
宗江,解放又解放后,辛酉清明。
两书题跋之后都盖了“江珊藏书”印,这也是黄宅的室名堂号之一,就如同
他家的另一堂号“焦大故居”一样。“珊”是他夫人阮若珊同志的简称。这
颗图章还是“四人帮”专政时期,冯牧同志刻的。冯牧同志也出身京华子弟,
成长于延安,又长期过着戎马生涯,但是由于受了古都传统文化的熏陶,除
了是一位知名的文艺评论家以外,能唱京戏,也能治印。
宗江同志还告诉我,《大团圆》于1947 年在北平搬上过舞台,当时他还
在本剧的说明书上写了一篇前言,作为幕前讲话。那时候马彦祥同志正在编
北平《新民报》副刊,特别转载了这篇文章。据称这是一篇有一定寓意的嬉
笑怒骂的文章,那个时代也确实是适于产生这样的作品。
签名本的趣味(之一)
在旧书摊上挑选旧书,我很少为了书上有无作者的签名而决定买或不
买。我收藏的签名本都是在无意间得之,甚至是回家之后在灯下才发现的。
当然,有几种也是专为签名而买的。
1980 年,我在上海四川中路的旧书店,买到有作者叶圣陶先生签名的散
文集《西川集》,写信告诉了叶先生,他在2 月10 日的回信中特别向我指出
签名本的价值,恰合我意。他说——
您收得本人签名的书,确有趣味。签名本必有上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