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岛群-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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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里森喜欢机械,也许是继承了父亲的传统。他在装配线上常常一个人干两个人的话,很受公司器重。不久,他就成了工长,工资也足够他养活母亲。如果不是战争,他也许已经娶妻生子,同巴哈马群岛上长大的母亲一起安享好日子了。战争爆发,他应征入伍,各项测验表明他是一个最理想的士兵,就被分配到圣迭戈的海军陆战队。他现在虽是上士,但陆战队正在大扩充,将来要达到六个师或者更多的编制,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排长,将来会是连长,战争结束,他也许会扛上少校的肩章。在血和火里,荣誉和升迁都来得快。她想,如果他是一个上尉或者少校,那他母亲该多高兴啊1
母亲已经不在底特律了。他打了两年仗,母亲搬到佛罗里达州的小镇圣奥古斯丁去了。她说她喜欢南方的阳光。也许她上了岁数,留恋故乡那些青葱的热带海岛。他小时母亲总讲家乡的美景,但他却不喜欢那些热带珊瑚岛。它们在太平洋上太多了,血腥而丑恶,比如塔拉瓦。
巴巴拉住的公寓在第十四层,从窗户望出去,视界开阔。一平方英里的闹市区灯光亮得耀眼,像一个缩小的曼哈顿。西方的迪尔博恩市豪光冲天,毗连鲁奇河的大片工厂区发出嗡嗡的声音。只有东边的大角园、大角林一带是安静的,灯光稀疏的。那都是些富人们住的别墅区,花园修得漂亮,草坪刈得平整。也许这阵子他们正和自己的情妇们一起欢度良宵。多么不公平,多么不公正。他们不用流血,不用打仗,财富却直线上升。而流血的人,负伤的人却默默地死去,或者默默地生活,很快被人遗忘。
他从小熟悉的底特律河,混浊而肮脏。现在倒映着一河和平的灯火,令人迷醉。由于空气中大量的烟尘,黄色的灯光变得模糊,混成一片。他知道灯光下有他熟悉的流水线,熟悉的机床,熟悉的零件和熟悉的伙伴。怎么那么多人当兵,还有更多的人留在国内?在国外一年多了,美国的一切变得陌生起来。他们拼命流血,就是为这一切作战吗?
他回到生活中。多好的一家人。生活有趣、美好。他想起打完了仗,自己重新回到生产线上,或者去上大学,娶个巴巴拉式的老婆,然后把母亲接来……
他忘掉了他打算戴的上校肩章。
夜呀!一个迷人的暖融融的美国和平之夜!
6
时间和空间的巨大反差几乎叫惠特尼上校透不过气来。
四十八小时前,他还在珍珠港,满目是伤残的军人和狰狞的武器,满耳是空袭警报声、火炮试射的出口声和军人粗鲁的呵斥。现在,他却坐在一家华丽的剧院里看一出歌舞剧。他的周围坐满了显贵。贵妇人的绫罗绸缎和钻石首饰在昏暗的包厢里熠熠发光。富商巨贾、政府显要,金融巨子、艺术界和新闻界名流多得使人吃惊,仿佛美国的精英都坐到这座一千个座位的剧场中来了。
他从夏威夷乘飞机到达西海岸,先在旧金山落脚,受到金上将的接见。欧内斯特·金的接见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刑罚。老头子训起部下来丝毫不留情面。惠特尼捏了把汗。还算好,金上将详细地询问了塔拉瓦登陆时的情景,日军的战斗力和工事,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困难。金说他已经看了特纳和霍兰德·史密斯的报告,尤其是特纳的报告,写得象海军战争学院的研究生论文,相当学究气。他想听听第一线作战军官的感受。进攻马绍尔群岛的“燧发枪”战役立刻就要展开,必须汲取塔拉瓦的教训。
接见结束前,金向惠特尼祝贺:由于他在贝蒂欧的出色指挥,他已被提升为海军陆战队的上校了。
惠特尼接着飞往华盛顿。据说有更大的人物等着见他。由于大人物日程排得满,他不得不等上一天。他给华盛顿州西雅图的父亲订了电话,也给凯尔索镇的母亲打了电话。电话中他同儿子戴维交谈,甚至平等地商量了继母的问题。
总统终于腾出空来,为惠特尼安排了一次接见。罗斯福的确象照片上那样,安祥、睿智、机警,有一般伟人的魅力。他在总统竞选时曾见过罗斯福一面,因为太远,没能看清。罗斯福迷人地微笑着,握握惠特尼的手。总统先不谈战争,扯了一通日本民族的宗教和信仰。他对日本军人的顽固死战很伤脑筋。后来话题转到了太平洋战场,他说他预计到美国的巨大伤亡,早在德黑兰会议上就建议斯大林对日作战。俄国首脑一口应承。斯大林对日俄战争中俄国在远东丧失的利益耿耿于怀。
总统也问到了塔拉瓦。他得知惠特尼在所罗门打过仗以后,又问了那里的情形。显然,总统很了解全球战况,对具体的时间、地点、部队番号和指挥官名字也记得极准确。总有一天,“罗斯福式的记忆”会成为一句成语。
总统的影子,他的智囊哈里·霍普金斯不在。霍普金斯的胃病又犯了,住进了海军医院。霍普金斯一直同病魔搏斗,从一九四一年起,每个月医生预言他只有几周阳寿,然而他总是重新挺起来。有人说他是一团烈火,还有人说他是飘摇不定的火。德黑兰会议耗光了他的热能,他的亮光又黯淡下来。
总统失去霍普金斯作陪,不免形单影只。他又问了越岛作战问题,航空母舰特混编队问题,这方面他显示了惊人的海军知识。惠特尼讲了两栖登陆中火力的因素、通讯和协调的重要性和复杂的后勤问题。总统开始走神。他从德黑兰回来之后,有一种巨大的惯性迫使他去考虑全球性的问题:南欧的问题、霸王——海王作战的问题、支援俄国人的问题、中国的问题。他有越来越强烈的使命感和历史感,仿佛他已经知道自己生命的短暂和有限,必须把全世界的事情办完。一个海军陆战队上校在他的棋盘中毕竟是一名小卒。
他伸出长长的手臂,微笑着又握了握惠特尼上校的手,“谢谢您,使我了解了太平洋上的许多事情,查尔斯上校,以后保持联系。”
接下去,惠特尼又见到了马歇尔上将。马歇尔在五角大楼接见他。五角大楼建在弗吉尼亚州阿灵顿镇的一片沼泽和垃圾城里。一定是“伟大的”马歇尔将军想出的主意,把陆军、空军、海军,海军陆战队、海岸警备队的总部拼到一度一环套一环的正五边形建筑里。惠特尼一直在海外,从未进过国防部。刚进去,只见里面走廊连着走廊,房间套着房间,四通八达,曲折迷离,形若迷宫。给他领路的一个红脸少尉告诉他,这里有十五英里走廊,二百八十间厕所,七千七百四十八扇窗户和八万五千个电灯头。五角大楼中央是空心的,有一座十五英亩的花园,工作累了,可以在花草树荫间休息。但自从它建成交付使用以来,一直很少有人去,每个人都非常地忙。
六十四岁的乔治·马歇尔上将是惠特尼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将军。他一下子就能看透你的心思。他没有废话,又不失幽默。他问的和答的都是惠特尼最感兴趣的问题。塔拉瓦的损失震动了美国,大人物们要从中汲取教训,士兵们也要从中取得经验。
马歇尔将军对惠特尼说:“查尔斯上校,我和几乎所有的美国军人所受的全部军校教育、作战训练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经验,全是以公路、河流和铁路为基础的。太平洋战争给我们以新的教洲,它是一种以海洋和岛屿为基础的战争教育,我们,包括你在内,一切都要从头学起。这次大战之前,我除了听说过橡皮艇之外,从未听说过登陆艇。但现在,我已经了解了各种各样的登陆艇,而且,我除它之外很少考虑其它的东西了。
“查尔斯上校,渡过一条无论多宽的河同进行一次两栖登陆,无论如何不能相提并论。如您所知:渡河的失败仅仅是一次挫败,而登陆的失败却是一场灾难。
“由于您和其他官兵的英勇,我们在吉尔伯特免遭灾难。轻敌和大意是军人的大忌。我们在战略计划上尽可能地大胆,出敌意料,战术计划上则要求尽可能细致和全面。作战的时候,随机应变,全力以赴,务期求胜。美国军队成立近一百七十年来,未遭大败,我以为是尽量做到这几条的。由于您的表现,我已经向国会推荐给您颁发荣誉勋章。”
紫天鹅绒的幕布拉开,一阵悦耳的乐声传来,打断了惠特尼的思路。他的注意力被舞台上的女主角吸引过去。他拿起节目单,才知道自己的思想同美国的现实相差太远。他们在热带雨林和珊瑚礁盘上象野蛮人一样摸爬滚打的时候,美国依然有艺术,有夜生活,有明星,有捧角,有文明所给予的一切。
这出歌剧是老戏,原名叫《丁香花绿》。最早的演出在十三年前,不知怎的不对当时人们的胃口——当有正逢大萧条,谁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一出维多利亚式的轻歌剧,它仅演了六十四场就砸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以后,两位潦倒的导演——他们怎么没被征兵拉走?——把《丁香花绿》加工回炉,改头换面,重新命名为《俄克拉荷马州》,据它的导演罗杰斯和哈默斯坦对报界说:他们敢用最后一块美元打赌,这次一准成功。
正在唱歌的女主角长着圆圆的脸,亚麻色的头发——在追光灯下似乎是棕色的,嗓子很甜,动作虽有些笨拙,媚眼却频频闪动。她叫苏珊娜,才二十四岁。节目单上摘录了戏曲界报刊对她的赞美词。因此,每逢苏珊娜唱到妙处,总有些她的崇拜者起劲地鼓掌。
从《俄克拉荷马州》使惠特尼联想到一艘旧式的美国战列舰的名字,它已经在珍珠港被日本飞机炸到烂泥中了。惠特尼一度熟悉的艺术生活现在竟感到陌生,他在灯红酒绿的首都,同珠光宝气的贵妇人们一起听歌赏舞,感到是对战死者和伤残者的亵渎。他年轻的时候很喜欢轻歌剧和轻喜剧,在军校的时候还有“艺术评论家”的美名。公平而论,《俄克拉荷马州》在轻歌剧中不算最优秀的。它的打击乐多得刺耳,号也集中在高音区,丧失了柔软和圆润。它受欢迎,反映了国内战时的调子,不是太尖就是太哀。
陪惠特尼一起来的是他的一位西点同学汤普森中校,他现在正在海军里搞密码破译工作。汤普森有机会多看几场戏,多听几首收音机里的流行歌曲,认为惠特尼的看法很正确。他对上校说:战争本来就是人类的一种反常举动,美国国内虽无战火,毕竟也失了常态。像《银白色的圣诞》一曲,一唱开马上流行;《你的面包里没有肉丸》一曲也是一样,越唱越消沉,越唱越觉得现实就是那么回事。他们有一股怨恨,流行歌曲成了他们的唧筒。
汤普森是个歌剧迷。他平时钻到枯躁的数字堆里很疲倦。他只说了几句话就一心一意看戏。惠特尼无论如何也入不了戏,他有时打量一下四周的人群,有时干脆盯住穹顶上的吊灯。他的神经在炮火和死亡威胁下已经钝化,他由一个绅士派的英国贵族渐渐变成了一个土大兵。
他溜了一眼包厢里的人。许多人穿着夜礼服,打着硬领结,他们是政府官员。华盛顿同其他城市的区别就是吃官饭的人最多。战争丝毫也改变不了美国的官僚们。他们仍然大腹便便,脸色疲惫,喝着过多的酒,吸着超量的烟,夹着公文皮包象鸭子走路,扯起嗓子像公牛一样辩论,制定一个又一个战时法案。他们只是从报纸和收音机中了解战争,谁也没上过前线。有一次后方机构发起募捐运动,某位州长竟拿出自己用旧了的供练习划船用的健身器。工作拖拉,人浮于事,在雨后蘑菇般设立的新机构中,供养了一大批闲人。许多人借战争名义,中饱私囊。他们设计出各种各样的配给券,制定出各种各样的繁琐的物资审批手续,今天给这个“绿灯”,明天给那个“一路放行”,都放行等于都不放行,都优先等于没有优先。连肉类、脂肪和奶酪也要凭分数制配给,除了后方居民怨声载道,前方将士处处不便而外,他们简直起不了什么作用。他们中的某些人,还是美国人最憎恶的“铜头蛇”。
美国的商人依然存在,经理依然存在,银行家仍然存在。他们仍然在推销自己质次价高的商品,仍然在利息上锱铢必较,谈不上什么爱国主义。他们把世界大战变成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好时机,正在新罕布什尔州布雷顿森林中准备成立国际银行,重新确定美元同黄金的比价。军人们流多少血,他们就赚多少钱。
汤普森感觉到老同学已经不习惯首都的社交界了,但他不动声色。幕间,他有意指着观众中一些妇女的服装聊起来:
“美国的父亲们和兄长们都上前线去了。中学女生早早就参加了工作,她们总爱穿短袜子,所以‘短袜少女’一词就流行开了。带帽子的风雪衣代替了绅土派的风衣,女孩子们在蓝斜纹布裤子上面穿男人的衬衫。她们专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