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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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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心吧! ”菲鲁拉从站台上摇晃着手帕回答说。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倚在红丝绒椅子靠背上。他很感激英国人发明了头等车厢,旅客可以像绅士一样旅行。听不见鸡叫和别人家的孩子哭;看不见篮子和用绳子扎起来的纸板箱。他很庆幸自己一生中第一次买了张高价票。他认为绅士和乡巴佬儿之间的差别就表现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因此,尽管处境不好,从那天起他还是宁肯在这些小地方花钱买方便,自己也能觉得是个有钱人,聊以自慰。
    “我再也不想穷下去啦! ”埃斯特万心想着金矿,拿定了主意。
    窗外闪过中央谷地的景色。辽阔的原野一直伸展到山脚下。肥沃的田野里可以看到葡萄园、麦田、苜蓿和金盏花。埃斯特万把眼前的景色和北方荒无人烟的平川做了个比较。在北方,他在坑洞里度过两年的时光。那里的大自然还处在蛮荒状态。笼罩着阴森森的气氛。这种恐怖美,他却看也看不够。荒漠中露出地面的矿石五颜六色,有的蓝晶晶,有的紫微微,有的黄灿灿,让他十分着迷。
    “生活正在改变。”他唔唔哝哝地说。
    说罢,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埃斯特万在圣卢卡斯站下了火车。这是个穷地方。在这个钟点,车站上阒无一人。站台是用木板搭成的。顶棚受到风吹日晒、蚂蚁啃啮,早已破烂不堪。从车站望去,整个谷地一览无遗。昨天晚上下过一场雨,从潮湿的土地上腾起一片似有若无的薄雾。天空阴沉沉的,乌云遮住远处的山峦。在冬天微弱的阳光照射下,只有终年积雪的火山顶轮廓分明地屹立于群山之间。埃斯特万扫视了一下周围。在记忆中,童年时代那一段幸福的时光恰恰是在这里度过的。那时候,父亲还没有破产,还没有不顾廉耻地一味酗酒。父亲带着他在这一带骑马作乐。他记得,每逢夏天,他总要到三星庄园来游戏玩耍。但是,过了这么多年,记忆模糊了,认不出这块地方了。埃斯特万纵目四望,寻找圣卢卡斯镇,只看到远处有个村落,晓岚中显得灰蒙蒙的。他在车站上转了转。只有一间办公室,大门上着锁。门上有一张用铅笔写的告示,字迹模糊得无法辨认。只听身后火车启动,喷出一股白色的烟柱,渐渐走远了,把他一个人孤单单地抛在寂静的车站上。埃斯特万提起箱子,迈步走上通往村落的土石小路。他走了十几分钟。手里拎着沉甸甸的皮箱,走在这样一条路上,真够费劲的。幸好没有下雨,不然的话,几秒钟内这条路就会变成无法通过的泥潭。走近村落,只见从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这才轻轻地舒了口气。村落孤零零的,衰败不堪。起初他还以为是被人遗弃的荒村呢。
    埃斯特万在村口停住脚步,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全村只有一条街,两边是简陋的土房,静悄悄的。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埃斯特万走到最近的一户人家门前。这幢房子没有窗户,屋门大敞四开。他把皮箱放在路边,大声招呼着走了进去。光线只能从门口射进来,屋里黑乎乎的。过了几秒钟,他的眼睛才习惯了暗淡的光线。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两个小孩儿在夯实的土地上张大惊恐的眼睛望着他。后院还有一个女人。她一边用围裙下摆擦手,一边朝这边走过来。看见来客,下意识地用手把一绺耷拉在前额上的头发往上撩了撩。埃斯特万上前寒喧,她连忙用手捂住嘴,免得一张口露出光秃秃的牙龈。特鲁埃瓦对她说,要雇一辆车。她似乎听不懂,眼里没有丝毫表情,只是用围裙把孩子紧紧搂住。埃斯特万只好出来,拿起行李,继续赶路。
    他几乎跑遍全村,还是没有看见一个人,已经觉得没有指望了。这当儿,只听得背后响起“嘚嘚”的马蹄声。原来是个樵夫赶着一辆破车。他往车前一站,拦住赶车人。
    “能把我送到三星庄园吗? 不会亏了你的! ”他大声喊道。
    “您去那儿干什么呀,老爷? ”樵夫问,“那块地儿根本没人,是块谁也不管的荒石滩。”
    不过,樵夫还是答应把他送去,于是帮他把行李放在几捆柴火中间。特鲁埃瓦挨着樵夫坐在车沿子上。几个小孩子从房子里出来,跟在车后面跑。特鲁埃瓦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孤寂。
    出了圣卢卡斯镇,走上一条杂草丛生、坑坑洼洼的土路。走了大约五英里,看见了标着庄园名称的木牌子。木牌子挂在一根断了一头儿的绳子上。风一吹,拍打在木柱子上发出嘭嘭的声音,听上去宛如送葬的鼓声。特鲁埃瓦用眼一扫,心里就明白了:没有回天之力,休想把败落的庄园振兴起来。荒草吞食了路径。举目四望,尽是石块、荆棘、矮树。记忆中的良田、葡萄园已荡然无存。没有人出来迎接他。马车沿着一条行人和牲口在乱草中踩出的小路慢腾腾地朝前走。走了不久,看见庄园主的住房还矗立在一旁,只是露出一派凄凉的景象。残垣断壁,垃圾遍地,鸡笼的铁丝扔得到处都是。屋顶上的灰瓦一半已经破碎。野藤从窗户爬进屋里,几乎爬满四壁。房屋周围有几间茅草房,没有窗子,没刷白灰,沾满黑黢黢的油烟子。两只恶狗在院子里凶狠地咬架。
    听见车轮的辘辘声和樵夫的叫骂声,从茅屋里慢吞吞地走出几个人。他们用惊奇、猜疑的目光望着来客。一连十五年,他们没见过东家的面,据他们想,这里压根儿没有主人。看着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高个子男人,没认出他就是好多年前在院子里玩耍的留着栗色鬈发的孩子。埃斯特万看了看在场的人,一个也记不得了。这是一帮受苦受穷的人。有几个女人皮肤干裂,看不出有多大岁数。还有几个看样子怀有身孕。个个身穿退色的破衣烂衫,打着赤脚。他估摸了一下,至少有十几个年龄不同的孩子。小一点的一丝不挂。还有几个人不敢出来,只是扒着门朝外看。埃斯特万朝大家点了点头,没有一个人还礼。有几个孩子连忙跑开,躲到妈妈身后。
    埃斯特万下了马车,把皮箱卸下来,递给樵夫几块钱。
    “老爷,要不要等等您? ”樵夫说。
    “不用啦。我要在这儿留下来。”
    埃斯特万朝屋子走去,使劲一推,打开大门,走了进去。晨光透过破裂的窗板和屋顶上碎瓦的缝隙照射进来,屋里十分亮堂。里面到处是尘土和蜘蛛网,显出久无人居的模样。显然,这些年来,没有一个农民胆敢丢掉自家的茅屋,搬进空无一人的东家的大宅子。家具没有动过,还是他儿时那个样子,还放在原来的地方,只是比记忆中的更加难看,更加阴森,更加残破。整个屋子里铺满一层青草、黄尘和干树叶子。冲鼻而来的是一股坟墓的气息。一只骨瘦如柴的狗冲着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汪汪直叫。特鲁埃瓦没理睬它。叫累了,狗躲到一个角落里啃虱子去了。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把箱子放在桌上,转身出来,在宅子里兜了个圈儿。悲哀情绪开始袭来,他在奋力挣扎。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只见天长日久所有物件均已残缺不全,满目寒苦,污秽不堪。他觉得,比起矿坑来,这个坑洞还要差上十万八千里。厨房是间宽敞的屋子,屋顶很高,也是脏乎乎的,霉味剌鼻,一片破败景象。墙壁被柴草、煤烟熏得黢黑。钉子上挂着铜锅,有带把儿的浅口锅,还有煎锅,十五年间没人用过,十五年间没人碰过。卧室里摆着父亲购置的那几张床、那几个带穿衣镜的大立柜。床垫子变成一堆烂羊毛,虫子在里面筑窝,滋生了好几代。猛听得老鼠爬过顶棚的细碎的脚步声。地面盖满秽物,没有一处露在外面,看不出是地板还是瓷砖。尘封的家具失去了原来的模样。本来是客厅的地方,那架德国钢琴还在,只是断了一条腿,琴键已经发黄,听声音好似一架走了音的击弦古钢琴。架子上有几本书,潮气把书页浸烂了,根本无法翻阅。地上扔着几本古旧杂志的残骸,被风吹得东飘西散。扶手椅的弹簧露在外面,老鼠在安乐椅上做了窝。妈妈在两手被关节炎变成铁钩之前,曾经坐在这把安乐椅上编织东西。
    在宅子里转完一圈,埃斯特万心里更清楚了。他知道,今后的工作可谓工程浩大。住宅破败到如此地步,还能指望其他家业比住宅更强一些吗? 一时间,他打算把两只皮箱装上车,干脆取原路回去。可是,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失去罗莎,他感到满腔悲愤;假如说还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他镇定下来的话,那就是在这块被遗弃的土地上拼死拼活地干一场。他脱下大衣,长长地吁了口气,走到院子里。樵夫还在那儿,旁边聚集着雇工们,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个个露出乡下人特有的怯生生的样子。双方用好奇的目光互相打量了一番。特鲁埃瓦朝人群走了两步,觉出大家稍微地朝后退了退。他朝衣衫褴褛的农民扫视了一眼,本打算向拖鼻涕的孩子们、满眼眵目糊的老人们和迷惘的妇女们挤出个表示友好的笑容,结果却现出一副怪模样。
    “男人在哪儿? ”他问。
    人群中唯一的年轻汉子朝前走了一步。他的年龄大概和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不相上下,但是,看上去要比他苍老。
    “都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 ”
    “佩德罗·加西亚第二,老爷。”对方回答说。
    “现在,我就是东家。过去的事就算过去啦。咱们得马上千活儿。不想干的,马上离开这儿。留下来的都有饭吃,可是得加劲儿干。懒蛋、无赖,都不要。听明白啦? ”
    雇工们用惊恐的目光互相望了望。特鲁埃瓦的话,他们连一半儿也没听懂。但是,从口气上,听得出这是主人的声音。
    “明白啦,东家。”佩德罗·加西亚第二说,“我们一直住在这儿,没地方好去。我们都留下来。”
    一个小孩蹲下身子,拉了泡屎。一只癞皮狗跑过来,一个劲地闻啊闻啊。埃斯特万恶心透了。他下令让他们看好孩子,把院子扫干净,把狗宰了。就这样开始了新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流逝,埃斯特万或许可以忘掉罗莎吧。
    我是一个好东家。这个想法,谁也无法从我脑海里驱走。如果有人看到过凋敝的三星庄园,如今再看看这个模范庄园,准会同意我的看法。因此,外孙女儿胡说什么“阶级斗争”,我是听不进去的。直截了当地说吧,眼下贫苦农民的处境远不如五十年前。我就像他们的父亲。一闹土地改革,我们全都倒了霉。
    为了使三星庄园摆脱贫困,我把准备和罗莎结婚积攒下的钱全搭进去了,把金矿的工头寄来的钱也搭进去了。拯救这块土地靠的不是钱,而是劳动和组织工作。当时,人们说三星庄园来了位新东家,说我们用牛拉走石块,说我们开垦土地种庄稼。很快就有一些人找上门来,表示愿意当长工。我出的月钱高,还让他们吃得饱饱的。我买来牲口。对我来说,牲口是神物,宁肯一年里吃不上肉,也决不宰牲口。这样一来,牛马越来越多。我把庄上的人组成小队。在田里干完活,我们一起重建庄园主的宅邸。他们不是木匠,也不是瓦匠。我得照我买来的几本书,一点一点教会他们。就连屋顶上用的铅皮,也照书上说的自己动手做。我们整修屋顶,用石灰水把屋子整个粉刷一遍,直到把屋子收拾得里里外外亮堂堂。我把家具分给雇工。只留下父母用过的铁床和餐桌。虫子虽然把所有东西都蛀坏了,唯有这张餐桌完好无损。我住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这两件家具和几只当椅子用的木箱子。后来,我托菲鲁拉从首都寄来几件新家具。家具相当豪华,又大又沉,适合农村需要,几代人都用不坏。后来,闹了场地震,家具才毁了,足见其结实的程度。我把家具顺着墙根儿一一摆好,只图用着方便,压根儿没考虑到美观不美观。家安置好了,心里挺痛快。从此才想到我愿意在三星庄园过上许多年,或许度过一生。
    雇工家的女人们轮流到东家家里干事,负责收拾庭院。过了不久,在我亲手设计的花园里几株鲜花开放了。今天的花园还是那个样子,只是稍有变化。当时,人们埋头干活儿,一声不吭。我认为,我回到庄园,才使得他们重新安居乐业,那个地方才慢慢变成繁华的所在。他们为人质朴,心地善良,没人瞎捣乱。当然,他们确实很穷,无知无识。我来到庄园以前,他们只是在自家的小块土地上耕作,只要不闹天灾,还能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一闹旱灾、霜冻、瘟疫、蚁灾或是大蜗牛灾,处境就非常艰难了。我一来,一切都变了。我们把马厩一个个修理好,重新搭起鸡舍和牲口棚,同时规划一套灌溉系统,让庄稼靠科学机制生长,不再靠天吃饭。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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