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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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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拉腊没有参加谈话。她忙着把东西摆在桌上,撤下去,睨视女儿。在把汤盆里剩下的滨豆汤撤下去的时候,她听到了丈夫那套陈词滥调的最后一句话。
    “世界的变化你是阻止不了的,埃斯特万。即使佩德罗第三不干,还有别人把新思想带进三星庄园。”她说。
    埃斯特万抡起手杖把妻子手上拿着的汤盆打出老远,残汤流了一地。布兰卡吓得站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爸爸对克拉腊发脾气。她想,妈妈一定会神经错乱,从窗户飞出去,但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克拉腊和往常一样镇静地捡起汤盆的碎片,根本不打算听埃斯特万吣出的粗言恶语。等丈夫嚷嚷完,她在他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道过晚安,拉着布兰卡的手走了。
    佩德罗第三不在,布兰卡并没有失去平静。她天天到河边去等他。她知道自己回到农村的消息早晚会传到他耳朵里,不管他在哪儿,一定会听到爱情的呼唤。果然不出她所料。第五天,她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身披一件冬天用的斗篷,头戴宽边帽子,牵着一头毛驴。驴身上驮着炊事用具,有锡合金锅、铜茶壶、大号搪瓷高压锅、大大小小的勺子。那人手里拿着个拨浪鼓,人没到,提前十分钟就听见拨浪鼓的声音了。布兰卡没认出他来。他像一个外省的走街串巷卖东西的穷老头儿。来人在布兰卡面前停住脚步,摘下帽子。她看到一头蓬乱的头发、一部又粗又硬的络腮胡须、一双漂亮的黑眼睛。毛驴停下来啃青草,背上的锅叮当乱响。布兰卡和佩德罗第三分别了几个月,沉默了几个月,一见面立刻如饥似渴地享受重逢的欢乐。他们在石头上、在荆棘丛中滚来滚去,不顾一切地呻吟。然后,在河边芦苇丛中拥抱在一起。在蜻蜓的嗡嗡声和青蛙的呱呱声中,布兰卡告诉他:她把香蕉皮和吸墨纸放在鞋子里,好让自己发烧;吃下粉笔末儿,果然咳嗽起来。嬷嬷看了,不得不相信她食欲不振、面色苍白,的确是肺结核的症候。
    “我要跟你在一起! ”她吻着佩德罗第三的脖子说。
    佩德罗第三对她讲了国内国外发生的大事。谈到远方的战争,一半人类生活在枪林弹雨之中,关在集中营里的人奄奄一息,出现了大批孤儿寡母。还向她介绍了欧洲和北美的工人。说他们的权利受到尊重,工团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在过去几十年流血牺牲换来了上帝要求的比较合理的法律和共和国,那里的统治者不会再贪污灾民的奶粉。
    “我们这些乡下人对这些事知道得那么晚,我们不了解别处发生了什么事。这儿的人非常恨你爸爸。只是他们太怕他了,不敢组织起来跟他对着干。你懂吗,布兰卡? ”
    她懂得。不过,这会儿她只想呼吸他身上的新粮的香味儿,舔他的耳朵,把手指插进他浓密的胡子里,听他求爱的呻吟。她也为他担心。她知道,父亲说过要给他脑袋上一枪,而且全区的地主也乐得这么干。布兰卡向佩德罗第三讲了一位社会党领导人的遭遇。几年前,这位领导人骑自行车跑遍全区,到各个庄园散发小册子,组织雇工。最后被桑切斯兄弟抓住了。桑切斯兄弟把他乱棍打死,把尸体挂在十字路口的电线杆上示众。尸体悬在半空中摇晃了一天一夜,直到宪兵骑马赶到才把尸体解下来。为了隐日芮真相,桑切斯兄弟把罪责推到住在“保留地”的印第安人身上。其实谁都知道这些印第安人性情温和,连宰只鸡都害怕,更甭说杀人了。桑切斯兄弟把尸体从坟里挖出来,再次暴尸示众。把这些说成是印第安人干的,实在太过分了。可是,连司法部门也不敢干预,这位社会党人的暴死很快就被遗忘了。
    “他们会杀死你的。”布兰卡抱住佩德罗第三说。
    “我会小心的,”佩德罗第三安慰她说,“我在一个地方不能待太久,所以不能天天来看你。你就在这个地方等我。我能来一准来。”
    “我爱你。”她抽噎看说。
    “我也爱你。”
    他们再次热烈拥抱,在这个年龄上,热乎劲儿是没完没了的。那头毛驴还在啃野草。
    为了不回学校,布兰卡做了许多手脚,像喝热卤汁引起呕吐啦,吃青李子拉肚子啦,用马肚带勒紧腰腹显得疲劳不堪啦。最后,人人都知道她体弱多病。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好事儿。她能模仿天下百病的症状,而且装得惟妙惟肖,即便医生会诊也能让她糊弄过去,甚至她本人也认为自己弱不禁风。每天早晨一睁开眼,她先把自己的身体想上一遍,看看哪儿疼啦,又得了什么新毛病啦。她学会利用一切机会——从气温变化到吸进花粉——让自己觉得病魔缠身,把头疼脑热变成要死要活的疑难大症。克拉腊认为,要想不生病,最好两手别闲着,她医治女儿病痛的办法就是让她干活儿。布兰卡必须和大家一样早早起床,先洗个冷水澡,然后干各种各样的事,到学校教书,去作坊缝纫,担起护士的各项工作,从灌肠到用针线缝伤口。尽管她一见血就头晕,一清扫呕吐物就出冷汗,那也得干。老佩德罗.力口西亚快九十岁了,几乎拖不动那把老骨头了。他同意克拉腊的意见,认为有手就得用。有一天,布兰卡闹着说偏头疼,疼得很厉害。老头儿把她叫了去,二话没说就把一团泥巴放在她的怀里。整个一下午教她用泥巴做炊事用具,姑娘还真的忘了头疼。老头儿万万没想到,他教给布兰卡的手艺,后来竟成了她唯一的谋生手段,而且在最悲痛的时刻给了她很大的慰藉。老佩德罗教给她一边用脚踩动转轮,一边两手飞快地摆弄软软的泥巴,制作瓦盆瓦罐。不过,布兰卡很快就发觉她不喜欢做那些实用的东西,觉得做些小人儿啊,小动物啦,要有意思的多。过了一阵子,她制作出一大群小家畜和五行八作的手艺人,木匠啦,洗衣工啦,厨娘啦,每个人物手里还有干活儿用的小工具、家伙什儿。
    “做这些玩艺有什么用!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看见女儿的作品时这样说。
    “想法儿派个用场吧。”克拉腊提出建议。
    制作耶稣诞生模型的想法就是这么产生的。布兰卡动手做起模型中需要的各种形象。不仅有从东方前来朝圣的博士和牧师,还有一大群各式各样的人物以及各类动物,像骆驼、非洲斑马、美洲鬣蜥和亚洲老虎,她根本不考虑耶稣降生地究竟有什么动物。后来,又加上她发明出来的怪兽,把半只象和半条鳄鱼拼在一起。当时,布兰卡并不知道用泥巴做的怪兽和她没见过面的罗莎大姨用线绣在那条硕大的台布上的怪兽竟是一模一样。克拉腊寻思着,既然家庭成员重复同样的蠢事,那准是有什么遗传性记忆,让这些蠢事不致失传。布兰卡制作的人物众多的耶稣诞生模型成了新鲜物儿。前来索要的人络绎不绝。她一人忙不过来,只好赶紧培养两位姑娘做帮手。当年,各家各户都想得到一个模型,以便欢度圣诞之夜,特别是不用花一个钱。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认为,作为大家闺秀的消遣,捏个泥人也未尝不可;可要是变成一桩生意,特鲁埃瓦家族的名字势必要和五金店卖钉子、市场上卖煎鱼的小贩的名字摆在一起了。
    布兰卡和佩德罗第三的幽会间隔拉长了,而且没有规律。惟其如此,每次见面两人都分外激动。在那些年里,布兰卡习惯了猛吃一惊,也习惯了耐心等待。“永远偷偷相爱吧”,她也死了心了,不再做结婚的美梦,不再梦想一起住进父亲盖的某幢砖瓦房里。经常是几个星期没有他的消息。突然庄园里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邮差,或是一位腋下夹着《圣经》的传教士,或是一个操着半生不熟的异教徒语言的吉卜赛人。这些人不招谁,不惹谁,一点儿也引不起高度警惕的东家的怀疑。布兰卡从佩德罗第三的一对黑眼珠上认出了他。不光是她,整个三星庄园上的雇工和许多其他庄园里的农民也都盼着他来。小伙子自从遭到东家们的迫害以来,倒成了英雄,有了名气。大家都愿意把
    他藏在家里过上一夜。女人们为他编织过冬穿的“篷却”和袜子,男人们为他留着上等烧酒和本地上好的腊肉。他父亲佩德罗·加西亚第二疑心那个犯特鲁埃瓦禁令的人是自己的儿子,凡是小伙子留下踪迹的地方他都要去查看一番。一方面他是疼爱儿子,另一方面又要尽到看护庄园的责任。另外,他的确也担心认出佩德罗第三来,这么一来,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会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事情的真相。庄园里出了许多怪事,他认为其中某些事是自己的儿子干的,为此暗暗感到高兴。只有一件事他没有想到,那就是佩德罗第三光临庄园和布兰卡·特鲁埃瓦到河边散步之间还有着某种联系。这种事太超乎人情世理之外了。除了对家人外,他绝口不提自己的儿子,但他为儿子感到骄傲,宁肯让他成为逃犯,也不愿他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像其他人一样播种土豆、收获贫穷。每当他听到有人哼起母鸡和狐狸的歌谣,脸上总是露出微笑,心里想儿子叛逆的民谣比社会党孜孜不倦地散发的小册子赢得了更多的信徒。
                                 第六章
                                  复仇
    地震后过了一年半,三星庄园又和从前一样成了模范庄园。东家的大宅子和原来一样巍然屹立,比原来的更加坚固。浴室里有了供应热水的设备。水泛着淡巧克力的颜色,有时候还从水管子里流出一些蝌蚪。但是,水流得很欢畅,很有劲。德国造的抽水机好用极了。我拄着一根粗大的银手杖到处转悠。这根手杖一直保留至今。外孙女儿说,不是因为我腿瘸,而是挥舞着手杖说话显得更有分量,好像增加了一条不容置辩的理由。长年生病损坏了我的机体,性情越发暴躁了。我承认,最后连克拉腊也挡不住我发脾气。要是换上别人,经过那次事故会变成终生残废,可是绝望的力量帮了我的忙。想起母亲坐在轮椅上活活烂死的情景,我无论如何也要站起来,要走路,哪怕是成天骂骂咧咧。我知道人们怕我,就连克拉腊见了我也是战战兢兢的。过去她从来不怕我发脾气,当然我也注意尽量不冲她发火。看到她那么怕我,我快要气疯了。
    克拉腊慢慢地变了。看上去她很疲倦。我注意到她总是离我远远的,尽量躲着我。她对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感。对我的病痛她不是怜悯,而是厌烦。我敢说,当时她和佩德罗第二一起挤牛奶比在大厅里陪着我要高兴得多。克拉腊越是对我疏远,我越感到需要她的爱。结婚的时候我对她的那股恋情丝毫没有减弱。我一直想完全占有她,包括她内心深处的想法。但是,那个心地纯洁的女人从我身边走过,仿佛刮过一阵清风。我伸出两手拽住她,狠命地拥抱她,还是抓不住她。她的心没和我在一起,只要她怕我,我们的生活就变得像一座炼狱。白天,我们各自忙活自己的事。两个人都有好多事要做。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能凑在一起。我一个人说个不停,她好像在云端里飘荡。她很少说话,不再开怀大笑,不再仰着头、张着嘴格格大笑了( 其实她最先讨我喜欢的地方就是爽朗的笑声) 。连微笑几乎也不见了。我想,年纪和震灾把我们分开了。她厌烦夫妻生活,这种事在每对夫妻间都会发生,我又不是那种会随时献上鲜花说几句中听话的细心男人。但是,我在努力接近她。我费了多大的劲啊,我的上帝! 我走进她的房间,她正忙着往生活记事本上写东西或者摆弄三条腿的桌子。我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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