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严歌苓-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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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做了鬼葡萄也歇不成,还得天天得给她男人晒尿片子,秋喜可真敢尿,一尿尿到十一岁。二大是戳穿史家撒的谎:为了能和葡萄结上鬼亲,史家把秋喜的年龄谎说一岁。媒婆也不尴尬,笑着说,人家就是看中葡萄勤快,能呗!二大又戳穿她:其实史家是图葡萄没娘家,没人跟他们多争彩礼,两丈布的彩礼就省下一丈来。媒婆把点心和一丈红布掂了回去,第二天加了一包点心,又来了。二大说她白跑腿,葡萄还没断气呢。媒婆说反正他没事,院子里坐坐,等等,说说话。二大叫她别等了,要等得等六七十年;六七十年后,葡萄还象魏老婆那样跪在秋千上比赛。史家等不及葡萄了,把魏坡一个死了六年的闺女说给了秋喜,成了鬼亲。史家给秋喜娶鬼媳妇那天,雇了个逃荒来的响器班子,全村孩子跟着跑。冬喜出来迎鬼新娘的空花轿,经过二大家时,看见鬼一样瘦的葡萄已经坐在院子门口纺花了。
九个花样年华的寡妇(5)
再往后孙怀清连收账这种差事都交给葡萄。收账原先是他账房谢哲学的差使,谢哲学面子薄,谁都不得罪,有的账一拖能拖年把。铁脑也不行。孙怀清对这个小儿子不指望什么,说他是狗屎做的鞭——文(闻)不得,武(舞)不得。葡萄出去跑,村里很快就有人说,葡萄给教得没个样儿,谁家的闺女整天往村外跑?铁脑妈把话学说给孙怀清。二大说八个闺女变成媳妇还不容易?圆房呗。
孙怀清从西安回来是一个人。在车站他已听说铁脑的事。去接他的账房谢哲学等他上了骡车才说二大,您老可得挺住了……铁脑不在了。接下来谢哲学简略地说了那个黄昏的事件,村里一下子添出九个寡妇。他说村里人判断铁脑是给当奸细除了的。车子快进村的时候,见葡萄吆着老驴从河上孙家的水磨房回来,隔老远,她便叫着问道:“俺妈呢?”
这时孙怀清才“呜呜”地哭起来。才两个月,他就没了两口人。铁脑妈在鬼子空袭铁路时给炸死了。谢哲学心想,他只顾琢磨怎么把铁脑的死讯报给孙掌柜,竟然没问一声铁脑妈没一块回来。
麦子种下之后,人们见孙怀清又在他店里张罗了。他还是老样子,手不空,腿不停,嘴也不闲。进来出去,他总是捎带个什么,捎进去需要重上漆的门板,再捎出一桶刚灌的醋,或者顺手拿起刀,裁几刀黄表纸。他做活爱聊天,跟两个伙计一个账房聊,再不就跟来买东西的主顾聊。实在没人聊,他就一个人唱戏,唱词念白加锣鼓点,生旦净未丑,统统一张嘴包圆。有时唱着唱着他会吼起来:“个孬孙,你往哪儿溜?溜墙根我就看不见你啦?”
对面墙根阴影里便出来几声干笑,说哎哟二大,您老回来啦?孙怀清说他要是不回来,也让鬼子炸火车炸死了,他俩那账就烂了不是?那人便说二大说话老不好听,人还有张脸哩。二大说赊账是他二大仁义,不赊帐还是他二大仁义。可不是二大仁义…二大舍不得大侄儿砸锅去,是不?二大便说砸了锅是大仁大义,不然就是妇道仁义。那就缓大侄儿三天再砸呗。一天不缓。那人一口一个好二大,亲二大,说这回是真戒了。要再不戒咋说?不戒大侄就是鳖日的。
孙怀清看着那人忽扇着破长衫溜了。他最小看史屯街上的几个先生,地不会种书也没读出用场,会的一样本事就是败家。五个先生里有三个抽鸦片,抽得只剩一身长衫,冬天填上絮做棉袍,夏天再把絮抽出来做单褂。鸦片都是从伙计手里赊账买走的。伙计们经不住他们死泡硬磨。中间最难缠的一个叫史修阳,十年前还教二十个私塾学生,现在谁家都不叫孩子去跟他学不长进了。史修阳一来,伙计们就到后面作坊去叫孙怀清。孙怀清若不在,他们赶紧拨算盘的拨算盘,称盐巴的称盐巴,装作忙得看不见他。
除了孙怀清,只有葡萄能对付这几位先生。一听要赊账,她马上把称一撂说:没钱别买。若是回她:你公公都赊账。他是他,我不赊账。你当你公公的家?我谁的家也不当,买得起,买,买不起,饿着,光想肚皮不受罪,不想想脸皮多受罪。
一回来了个外乡人,穿着制服,手里拿着帽子。他要买一盒烟卷里的五枝烟。葡萄说那剩的卖谁呀?外乡人笑眯眯打量她。说爱卖谁卖谁,反正他只买五支。他说话就把一张钞票拍在桌上。葡萄说没有钱找。外乡人还是笑眯眯的,说那我没零钱。就算你老哥揩你油吧。葡萄说等等,她把钞票拿过来,撕下一个角。外乡人不笑眯眯了,说你这臭了头蛋子,撕了一个角,这钱不废了?葡萄眼睛直逼逼地看着他,说那正合适:你剩下一多半钱,我剩下了一多半烟卷。
外乡人一下子分了神,是葡萄的目光让他分神的。这是一双又大又黑又溜圆的眼,假如黄一些就是山猫的了。这双眼看着你,让你想到山里幼年野物,它自以为是占山为王的。它尚不知山里有虎有狮有熊,个个都比它有资格称王,它自在而威风,理直气壮,以为把世面都见了,什么都不在它话下。
两个伙计赶忙上来圆场,说葡萄才十五岁,老总别跟她一般见识。两人不露声色地把烟盒揣入老总的手里。老总也觉得有必要找回点面子,笑笑说谁家小姑娘,挺识逗哩。
老总走了以后,两个伙计对葡萄说哎呀,少奶奶,你惹谁不行去惹中央军呐?他们来洛城给鬼子授降的,个个都觉着是功臣呢!葡萄说哦。过一会她问:谁是中央军?就是咱中国军队呗。扒花园口的?对呀!扒了花园口,他们就抗日打仗去了。哦。葡萄点头,又想起什么:那老八呢?老八也抗日啊。都抗日,老八和中央打啥呢?伙计们想,她又死心眼上了。一个伙计说,葡萄,老八和中央军不一事儿;老八是老共的军队。。。他话没说完,葡萄已经走开去砸冰糖了。
从那天之后,镇上热闹起来,好几个军队进进出出,你占了镇子我撤,我打回来你再败退。店家都上了门板,只留个缝,让顾客买急用的东西。中央军、地方军、八路军游击队,民团,都要参加授降。日本军却说,他们只给一家军队投降,就是中央军。八路军游击队神出鬼没,在授降那天的清晨包围了洛阳和中央军驻地,说中央军哪里打过鬼子,洛阳沦陷后就溃不成军,早不知逃哪儿去了。坚持和鬼子打游击的只有八路军。中央军说八路军一半人是土匪。不错,八路军是改造了一批土匪,现在他们不再是土匪,是英勇善战的抗日勇士了。谈判没有结果,日本军指挥官说话了。他说他接到的命令是投降国军第十四军。八路军说十四军偷盗抗日志士的胜利果实。日本指挥官说抱歉,他只服从上级命令。假如八路军一定要授降,那么日本军只有打。
授降之后的中央军到史屯镇上逛悠,进馆子要馆子老板请他们吃贺功酒,进剃头店澡堂子也要求白给他们搓背、剃头、修鸡眼。史屯街上有几家打酒馆旗的娼馆,大军进去,也要窑姐们请他们睡几夜。正经生意都不敢大开张,全象孙怀清的店一样,留一块门板不上,货物也是些药品和盐,再就是生漆、桐油之类,都是拿去也吃不成,和不成的东西。
白天他只留一个伙计做买卖,葡萄早就不露面。到了晚上,店里人反而多了。孙怀清知道史屯街上热闹成这样,就是劫难要来了。夜里上上铺板后,两个伙计,一个账房都住在店里。他和葡萄看守货仓,账房看守前店堂,两个伙计守着作坊。后门口放着一把铡刀,从那儿爬进来的歹人一伸头,正好一刀。
一天早上,天下小雨,葡萄听见后院有响动。后院是块铺了石板的空地,用来晒黄豆,晒糟子,做枣泥也在那里晒枣和核桃仁。葡萄掂着份量,挪步到后门,从大张嘴的铡刀看出去。门缝外满是人腿,全打着布绑腿。也有穿马靴的。她听见的话音全是外乡音。
孙怀清这时披着夹袍走来,见葡萄跪在地上,眼睛挤住门缝,便压低嗓音问她在弄啥。
“外头腿都满了!”葡萄说。
九个花样年华的寡妇(6)
“谁的腿?”
“光见腿了!”
孙怀清不再问什么,使个眼色叫她还去守货仓。他怕她没深没浅,再得罪门外的老总们。
从此后葡萄常常在清晨听见后院有响动。后院是史屯街上最光溜最干净的一块地皮,所以常让各种军队当成宿营地。枪声也时而发生,一拨人把另一拨人打跑了,再过两天,又一拨人打回来,成了占领军。谁赢谁输,孙家店铺后的大院子总是空闲不住,总有人在那里安营扎寨,点火做饭,拉胡琴吹笙,捉虱子抖跳蚤,裹伤口换绷带。葡萄从门缝看出去,都是同样的人腿,不过是绑腿布不一样罢了。有时是灰色,有时是黄色,有时不灰不黄,和这里的泥土一个色。
孙怀清一见葡萄趴在地上,眼睛挤住门缝就“啧”一下嘴,恐吓她也是责备她。她总是一样地瞪大眼告诉他:“外头腿都满了!”
这天早上,葡萄正要趴下去往外观望,听见有人敲门。葡萄不吭气,手把铡刀把紧紧握住。门外的人说:“可能没人在。”说话的人是个女的。另一个人说:“那你去街上别人家看看,能不能借到个脸盆。”葡萄想,这些打绑腿的和前一邦子不同,不是要东西也不是抢东西,是“借”东西。门里门外互不相扰地到了上午,葡萄打开后门,走出去,手里拿着两个盛大酱的瓦盆。她把瓦盆往地上一放,看看周围的大兵们,这些人都穿着大布,补丁红红绿绿的。
大兵们说原来真是有人躲在里面呢。葡萄还是一个个地看他们,说“你们咋穿这么赖的衣裳?”
大兵们全笑起来。这时她看见他们手里拿的菜疙瘩,麸面搁的比史屯最穷的人家还少。她又说:“吃的也赁赖。”
大兵们更是笑得快活。有个胡子拉茬的汉子说:“你看我们人赖不赖。”
葡萄没直接回答。
她说:“我当你们是老八呢。”
胡子拉茬的汉子说:“我们就是老八呀。”
大兵们笑得满嘴是绿黑的菜疙瘩。
史屯街上太平了下来,又飘起水煎包子、烙油馍的香味。孙家作坊的蜜三刀、开口笑、金丝糕的油甜香味把一个镇子的空气都弄得粘腻起来。葡萄从街上回到村里。家家都种上麦了,孙怀清的地还空着,葡萄驾牛,孙怀清扶犁,种下十多亩小麦。剩下的三十多亩地,就全赁了出去。孙怀清一直是靠自家种的麦供应自家的作坊,家里一下少两口人,就是再雇短工也照应不过来。
正卸牲口时听见前院的台阶上有脚步声。葡萄一回头,见七、八个穿破旧军服的人撵着一只花兔子进到院里来。花兔子奇大奇肥,跑起来肚皮蹭地。还有几个没下来的大兵扒在墙上往下看,哇啦哇啦地叫,叫谁谁谁快开枪。所有的鸡都飞成小鹰了。七、八个人把兔子撵得直打跌。其中一个问葡萄,兔子是她家的不是。
葡萄不说话。兔子是史六妗子家的。是个兔种,皮毛贵重,说是养一窝兔能换五斗麦。扒在拦马墙上的几个人叫了:都闪开点啊!下面的人也叫:甭乱开枪,打着人!不闪开晚上喝不上兔子汤咧!……
枪没响一个人就把浑身打颤的大母兔扑着了。他拎着兔耳朵站起来,黄军装前襟一大片灰绿的鸡粪,就像没看见葡萄似的,自问自答地说:厨房就是这儿吧?得找点辣子啥的。另一个人大声补充:还要口锅!看看有大号的锅没有?剩下的几个人东顾西盼地进了中院,说哎唷,还是读书的人哩,屋里有书柜子!是个财主?是也不大,这地方就没见一个大财主。
葡萄直是奇怪,他们怎么这么好意思,连晾在椿树下的红铜便桶都歪过头、偏过脸地看。有个大兵进了茅房,尿着就把脸伸在墙头上跟其他人说:这家阔着哩,屙屎都使纸擦腚。
他们在厨房里拿了一串干红椒,一辫子蒜,一大碗盐巴,一口铁锅。
葡萄不顾二大的训戒,张口便说:“老八不是不抢人家东西吗?”
大兵们一楞,似乎突然发现这三进的院子不是无人之境。他们看着葡萄,又相互看看。葡萄并不知自己十七岁的身体已长熟了,细看看脸蛋也是个标致人儿。她见这些大兵笑了,眼睛也在她身上从上往下走。他们怎么和洛阳城里的二流子一模一样的笑法呢?这些兵笑过了说:“你家住过老八?”葡萄说:“没住过唉,你那脚别踩了晒的柿饼!”大兵们问她:“那你看我们咋象老八?”“穿得老赖。枪也老赖。”他们一块哈哈大笑。他们这样笑就不象二流子了,和老八笑得一样。他们笑过说:“老八早叫我们打跑了。”“谁管你们谁把谁打跑了,反正你不能揭俺家的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