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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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仰久仰,朱经理。”
可是他究竟不熟练,口音有点不顺,态度也比较勉强。朱延年热情的款待把他的窘态遮盖过去:
“经理室坐,经理室坐。”
他给领到六○七室的那个小房间,夏世富倒了茶,打开一包三炮台香烟,递了一支给他,他想不好随便吃老百姓的东西,便拒绝道:
“不要……”
夏世富把香烟塞在他手里:
“抽吧。”
他还是拒绝,并且说:
“我不会抽。”
朱延年看到他右手的食指中指给香烟熏得发黄了,不但会抽,而且是老枪,他笑着说:
“张科长别见外了,烟茶不分家,抽根把香烟算啥。你会抽,你看你的手指都叫烟熏黄了。”
张科长从来不会说谎,这次为了想不抽老百姓的烟说了一句假话,马上叫人发现,有点难为情,脸上发烧。他不得不接过夏世富的香烟。夏世富亲自给他擦了火点上。朱延年察觉出来他是第一次到上海的老解放区的干部,很注意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他便给他拉知己,来打破这个隔阂:
“张科长,我们这个字号和别的铺子不同,上海解放前,我就给解放区往来了,有一次一批西药运到解放区,”说到这里朱延年抓抓头皮在回忆当年的情形,说,“是运往苏北解放区的,在路上给日本鬼子截住了,一批货都没收了,我亏了老本,里面的人叫我暂时不要做了,这才断了往来。我早就赞成共产党解放军了,别看我这个买卖人,也算得是半个公家人哩。这次张科长来,不要拿我当外人才好。”
张科长是一个乡村知识分子,别说上海,连南京和镇江也没有去过。在解放区参加工作有三四年了,为人本本分分,老老实实,谨慎小心,观察事物比较迟钝。因为工作认真负责,慢慢提拔当了副科长。张科长听到朱延年这番话,又看见店员身上一律穿着布的人民装,讲话的时候嘴上缺不了新名词,完全是一派新气象,确实和别的药房不同,果然感到和朱延年亲近了些,不像刚才进门时那样提高警惕,精神也没有那样紧张了。他抽着烟,坐在沙发里,说:
“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当然不会拿你当外人……”
“张科长参加革命一定很久了,是我们的老干部老上级,以后希望多教导教导我们,也好让我们这些落后的人跟着你一道进步。”
“不要客气。我不是老干部,也谈不上啥上级,我们大家互相学习。”张科长心里想:参加工作没两年,连党也没有参加,怎么能说是老革命呢?但是听他的恭维话心里却很舒服。他看朱经理倒是和一般商人不同,满口新名词,大概从前是和解放区往来过,否则不会这样的。朱延年确实曾经和解放区做过生意,但只是两三次,而且数目很小,他却夸大了许多许多倍。张科长听他说的口气那么大,和他现在坐的这间狭小的经理室极不相称。他抬头向四下张望了一下,这样小的地方能做很大的生意吗?他脸上不禁露出怀疑的神色。
朱延年一看张科长的眼光就知道他不相信福佑药房是做大买卖的,他连忙暗示地说:
“唉,我们福佑因为给解放区往来,叫国民党反动派恨透了,逼得我们解放前不得不歇业,差点没搭上我这条小命。当然,只要为了解放区,为了革命,牺牲了我这条小命也不在乎。人生只要有个目的,死了也有意义。幸亏解放军解放了上海,我才逃出国民党反动派的虎口。解放后,我们高兴的很,人民翻身了,大家都忙……”
“那是的。”张科长随便答了一句。
夏世富趁机会帮腔:
“我们经理因为和解放区有往来,认识很多解放同志(他把区字漏了),整天忙的脚都没停过。”
“是呀,”朱延年摆出浑身忙不过来的神情,说,“就拿福佑来说吧,我就没有时间来好好筹备复业,同行希望福佑早点复业,许多客户,特别是老区的同志更盼望福佑早点复业。做买卖的一回生二回熟,总喜欢老主顾,客人也总喜欢老铺子,双方熟悉,信任的过,办起货来放心,不会吃亏。就是这样,福佑还没有筹备的好,就草草复业了。”朱延年指着门外边那一溜已经移转给债权人的房间说,“那些房子还来不及布置,在同行与客户的催促之下,只好先复业再说,地方太小,怠慢你了,张科长。”
张科长弯弯腰,说:
“没啥,我们过去打游击,有这样的房子就不错了。”
朱延年马上又把话拉回来说:
“不过上海这市场就是这样,写字间——就是公司办公接头的地方——总是狭窄一点,栈房啊工厂啊倒是比较像样的。张科长啥辰光有空,到小号的栈房里去参观参观。请指教指教。”
夏世富在旁边听得朱经理这一番话,不禁给朱经理捏了一把冷汗,福佑有啥大栈房?幸好张科长说:
“好的,等把货办完了,再说吧。”
朱经理抓紧这个机会,立刻接上去说:
“张科长这次准备办些啥货呢?”
张科长从灰布人民装的胸袋里掏出一个日记本子来,打开来,从中抽出一张购物单子。他慎重地把它递给朱经理:
“不多,先买这一批……”
朱延年一看那单子,心里毛估了一下,至少也得三四亿,这笔买卖可不小啊。他看着上面的药名,嘴角上露出了微笑:
“张科长,那就请你把这单子留下来吧,小号来给你服务……”
“不,你先给我,我等歇抄一份给你……”张科长想收回去。
“是不是准备也送到别的药房去估估价?”朱延年猜出他的心思,他有意放一码,显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说:“多给几家药房估价好,看哪一家货便宜,买哪家的货。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张科长办事真有经验!”
朱延年在张科长面前翘起了大拇指。张科长心里很得意。觉得朱经理的眼光不错:识人才。他外表没露出来,摇摇头,说:
“太恭维了。”
“这样好了,张科长,我给你复写几份,开好本号的估价单,一道给你送过去。货暂时不忙配,等你比较了价钱,送给医药公司核价以后,决定买哪一家的再说。”
张科长点点头:
“那我先走一步。”
朱延年问夏世富:
“张科长住的地方安置好了吗?”
“早安置好了。”
张科长吃了一惊:
“我自己有地方住……”
夏世富拉着他的手说:
“住在我们这里方便些,一样的,没有关系,走吧。”
朱延年送走了张科长,旋即把童进叫到经理室来,指着张科长的货单子说:
“你去和营业部商量一下,开出一个估价单来。一般便宜的货照批发价九折计算……”
童进听到这样开价,他的眼睛愣了:
“经理,这样计算?”
“没关系,”朱延年满不在乎地说,“童进,我们是薄利多销主义,你开好了。贵重的药品你们照批发价九五折计算……”
童进暗暗佩服朱经理的手段:贵重药品九五析,那利润不错:一般便宜的货九折,估价单表面上看便宜,拉扯过来,还是划算。他不再提出异议,静静地听朱延年说下去:
“这个估价单只准开便宜,不准开贵。张科长要把几家的估价单送到医药公司去核价的。这是我们福佑复业后的头一笔大买卖,无论如何不能叫人家做去,懂得吗?”
童进站在朱延年面前会意地点点头。
“你快去开,”朱延年说,“开好马上就拿来给我。同时把货单子给我复写三份。”
童进前脚走出去,夏世富后脚跨进来,他笑嘻嘻地报告了安排张科长的情形。朱延年听完之后,他最关心的问题是张科长究竟带了多少款子到上海来办货。夏世富想了半晌,皱着眉头说:
“摸不清。张科长的嘴很紧,他不随便透露他的情形,连讲话也很小心的,你不是看到刚才那副腔调吗?”
“这是老区干部的特点,你越问他越不讲,你要是把他引到话头上,他有时不提防就流露出来了。这辰光还不能追问,一追问他就不讲了,要装做不注意他讲的那些事,同时你表示晓得很多事,他就会慢慢讲的。我的外勤部长,现在做买卖不比解放前,要用点政治,要动点脑筋。”
“希望经理多指导,我们实在太没经验了。”夏世富感到自己很空虚,听了朱延年的一番宏论,更感到自己不灵光了。
“你很聪明,只要努力学习,慢慢就会进步的。”朱经理鼓励他,问,“张科长带的行李多不多?”
“不多,只是一个铺盖卷和一只箱子……”
朱经理听到箱子,脸上立即发出兴奋的光彩,紧接着问:
“沉不沉?”
“沉的很。”
“对,那里面装的一定是钞票。这箱子有多大?”
“三十二寸光景。”
“我晓得了,至少也有五六亿现款,这笔生意我们一定要做上,世富,你再去了解了解他的嗜好和脾气,早点回来告诉我。”
“好的。”
夏世富走了不久,童进把估介单和复写的货单子送进来,朱延年和他一道仔细校对了一下,比照市场上的行情,研究了哪些药品还可以压低一点,经过反复考虑,朱延年再三修正了估价单。晚上夏世富向朱延年报告了张科长的情况。朱延年吩咐几句,夏世富出去办理了。
第二天中午,朱延年和夏世富一同到惠中旅馆去拜访张科长。他们两个人走到三○二房间,茶房热情地过来打招呼,知道他们是来看客人的,便在三○二房门上轻轻敲了两下,里面没有回音,茶房说:
“张科长睡午觉了,朱经理夏部长在隔壁房里等一歇。”
朱经理同意,他给领到三○三的空房间里坐下来了。喝了一口茶,朱经理对茶房说:
“张科长一起来就叫我们,你在外边看着……”
茶房懂得这些老板包围顾客的意图,他会意地笑着说:
“误不了事,你们歇着吧。”
张科长在床上睡得正熟,忽然听到轻轻敲门的声音,仔细一听:声音又没有了。他翻身想再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看看手表已经快两点了,他想起办货的事,就霍地爬起来。他下床一看,大吃了一惊。他放在床前的那双满是尘土的圆口黑布鞋不见了,却换成了一双贼亮的黑皮鞋。他想上海真是一个可怕的十里洋场,睡了一觉,鞋子就不见了,而且是在房间里不见的。这双皮鞋是谁的?一定是茶房打扫房间放错了,应该告诉茶房送还给它的主人。他要下床来,没有鞋子,只好权且借用一下那双新皮鞋。他把脚放进去,真稀奇,不大不小,正合适,是谁的脚和他一样大小呢?他低着头穿好了鞋子,抬起头来走两步,正要叫茶房,忽然看见床头那边放了一把靠背椅,椅子上放了一套深灰色哔叽的人民装,他好奇地把人民装上身拿过来试一试,走到衣橱的那块大玻璃面前一看:啊哟,不长不短,不肥不瘦,很合身。他很紧张地脱下来,慌忙折好,仍旧放在靠背椅上,竭力避免往那儿看。他过去开门,叫茶房。
朱延年和夏世富听到张科长的声音,就和茶房一道过来了。张科长见他们来,自己连忙缩回来,坐在床上,把皮鞋脱下,两只脚悬空挂在床沿上。他见茶房进来,劈口就说:
“这是谁的衣服和皮鞋?怎么放到我的房间来,还给人家去!”
茶房没有吭气,他的眼睛望着夏世富。夏世富说:
“这是送给你的。”
张科长急得一个劲摇手:
“我不要,我不要……”
“穿上吧,”夏世富笑嘻嘻地央求说,“不晓得合不合适。”
张科长的态度很坚决:
“我不要这些东西,我用不着……”
朱延年看张科长的面色很紧张,他在旁边设法缓和这空气,轻描淡写地说:
“先试一试,没啥关系。这皮子倒不错,是德国纹皮,嘻嘻。”
张科长挂在床沿上的两只脚直摇,也在反对的样子,他说:
“用不着试。”心里想到刚才试穿的情形,脸颊上有点红红的,他对茶房说,“我的布鞋呢?你给我拿来。”
朱延年怕形势弄僵,知道老区的老干部刚到上海是很不习惯这样的,一切的事要慢慢的来。他没让茶房答话,抢先插上去说:
“这皮鞋是我个人的,那衣服也是我个人的。你那双布鞋太龌龊了,大概他们拿去洗了,晒干了会拿来给你的。你今天先穿上皮鞋再说。这衣服和皮鞋先借你用一用,将来再还给我,不是送你的。”
朱延年把夏世富说错的话无意中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