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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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一步的忠告:慎勿结婚。
有三种婚姻:一、以幻想和激情为基础的艺术型婚姻;二、以欺骗和容忍为基础的魔术型婚 姻;三、以经验和方法为基础的技术型婚姻。
就稳固程度而论,技术型最上,魔术型居中,艺术型最下。
人真是什么都能习惯,甚至能习惯和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生活一辈子。
习惯真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甚至能使夫妇两人的面容也渐渐变得相似。
恋爱时闭着的眼睛,结婚使它睁开了。恋爱时披着的服饰,结婚把它脱掉了。她和他惊讶了 :〃原来你是这样的?〃接着气愤了:〃原来你是这样的!〃而事实上的他和她,诚然比从前 想像的差些,却要比现在发现的好些。
如果说短暂的分离促进爱情,长久的分离扼杀爱情,那么,结婚倒是比不结婚占据着一个有 利的地位,因为它本身是排除长久的分离的,我们只需要为它适当安排一些短暂的分离就行 了。
在别的情形下,仇人可以互相躲开,或者可以决一死战,在婚姻中都不能。明明是冤家,偏 偏躲不开,也打不败,非朝夕相处不可。不幸的婚姻之所以可怕,就在于此。这种折磨足以 摧垮最坚强的神经。
其实,他们本来是可以不做仇人的,做不了朋友,也可以做路人。冤家路窄,正因为路窄才 成冤家。
想开点,路何尝窄?
在夫妻吵架中没有胜利者,结局不是握手言和,就是两败俱伤。
把自己当作人质,通过折磨自己使对方屈服,是夫妇之间争吵经常使用的喜剧性手段。一旦 这手段失灵,悲剧就要拉开帷幕了。
美是无法占有的,一个雄辩的证据便是那种娶了一个不爱他的漂亮女人的丈夫,他会深切感 到,这朝夕在眼前晃动的美乃是一种异在之物,绝对不属于他,对他毫无意义。这个例子也 说明了仅仅根据外貌选择配偶是多么愚蠢。
离婚毕竟是一种撕裂,不能不感到疼痛。当事人愈冷静,疼痛感愈清晰。尤其是忍痛割爱的 一方,在她(他)的冷静中自有一种神圣的尊严,差不多可以和从容赴死的尊严媲美。她(他) 以这种方式最大限度地抢救了垂危婚姻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将它们保存在双方的记忆中了 。相反,战火纷飞,血肉模糊,疼痛感会麻痹,而一切曾经有过的美好的东西连同对它们的 记忆也就真正毁灭了。
一个已婚男子为自己订立的两点守则:一、不为了与任何女子有暧昧关系而装出一副婚姻受 害者的苦相;二、不因为婚姻的满意而放弃欣赏和结交其他可爱的女性。
圣经记载,上帝用亚当身上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于是世上有了第一对夫妇。据说这一传说 贬低了女性。可是,亚当说得明白:〃这是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今天有多少丈夫能 像亚当那样,把妻子带到上帝面前,问心无愧地说出这话呢?
每当看见老年夫妻互相搀扶着,沿着街道缓缓地走来,我就禁不住感动。他们的能力已经很 微弱,不足以给别人以帮助。他们的魅力也已经很微弱,不足以吸引别人帮助他们。于是, 他们就用衰老的手臂互相搀扶着,彼此提供一点儿尽管太少但极其需要的帮助。年轻人结伴 走向生活,最多是志同道合。老年人结伴走向死亡,才真正是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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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
周国平
早晨我说:一天很长,人能遍游整个宇宙。夜晚我说:一天很短,人不能穷尽一个原子 。
夜是不会消失的。我知道,它藏在白天的心里。
我什么也不会忘记。世界将忘记一切。
我生活在我的思想之中。那把我从中拉了出来的人,是我的救星,还是我的仇敌?
幸运的和不幸的人们呵,你们实际上经历过的一切,我在心灵中都经历过。
我年轻得涨满情欲又在情欲的爆炸中失去了躯体,我老得堆满记忆又在记忆的重压下遗忘了 一切。
有时候,我觉得人类的一切观念在我头脑里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都成了毫无意义的声音和 符号。于是,我感到一种解脱,又感到一种惶恐。
我会厌倦一本书,一个人,一间屋子,一座山丘,一条河流,可是,我怎么会厌倦新鲜空气 呢?
有时候我想:一个人一辈子永远是自己,那也是够单调乏味的。
当我忙忙碌碌时,我多么厌恶自己。宿舍熄灯了,一个十七岁的大学生蹲在走廊的灯光下写 诗。我喜欢那时候的我。
这里是我的生命的果实。
请吧,把你们选中的吃掉。剩下的属于我自己,那是我的最好的果实。
即使我没有更多的东西可让你们回忆,我也要提供更多的东西让你们忘却。
尽管世上有过无数片叶子,还会有无数片叶子,尽管一切叶子都终将凋落,我仍然要抽出自 己的绿芽。
我预感到在进入永恒的黑夜之前,会有一个耀眼的白昼,在正午太阳的曝晒下,没有阴影, 没有色彩,没有思想,没有苦恼……
我不是为你,而是为我自己写的。不过,如果没有你,我就写不出这一切。
我始终摆脱不了尴尬,有时是因为我太年轻,世界太老;有时是因为世界还年轻,我却老了 。
我突然感到这样忧伤。我思念着爱我或怨我的男人和女人,我又想到总有一天他们连同他们 的爱和怨都不再存在,如此触动我心绪的这小小的情感天地不再存在,我自己也不再存在。 我突然感到这样忧伤……
我的情感和理智都是早熟的,意志和经验却永远也成熟不了。
比起那些冷静的人,我有太多的情感。比起那些放纵的人,我有太多的理智。这正是我的不 幸。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爱情、事业、友谊、名声都消逝了,但我还活着,活得如此单纯坦然。
此刻我心中涌现出一些多么生动的感觉,使我确信我活着,正是我,不是别人,这个我 不会和别人混同。于是我想,在我的生命中还是有太多的空白,那时候感觉沉睡着,我浑浑 噩噩,与芸芸众生没有什么两样。
和太强的人在一起,我会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和太弱的人在一起,我会只感觉到自己的存 在。只有和强弱相当的人在一起,我才同时感觉到两个人的存在,在两点之间展开了无限的 可能性。
种种感触、思绪从心中流过,伸手去捕捉,湿漉漉的手依然是空的。但干吗要去捕捉呢?
花的蓓蕾,树的新芽,壁上摇曳的光影,手的轻柔的触摸……它们会使人的感官达于敏锐的 极致,似乎包含着无穷的意味。相反,繁花簇锦,光天化日,热烈拥抱,真所谓信息爆炸, 但感官麻痹了,意味丧失了。
夜里睡了一个好觉,早晨起来又遇到一个晴朗的日子,便会有一种格外轻松愉快的心情,好 像自己变年轻了,而且会永远年轻下去。
繁忙中清静的片刻是一种享受,而闲散中紧张创作的片刻则简直是一种幸福了。
梦是景象的流动和重叠。梦是流水,睡眠是船。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梦的流速均匀时,睡 眠最佳。
这么好的夜晚,宁静,孤独,精力充沛,无论做什么,都觉得可惜了,糟蹋了。我什么也不 做,只是坐在灯前,吸着烟……
我从我的真朋友和假朋友那里抽身出来,回到了我自己。只有我自己。
这样的时候是非常好的。没有爱,没有怨,没有激动,没有烦恼,可是依然强烈地感觉到自 己的生存,感到充实。这样的感觉是非常好的。
一个夜晚就这么过去了。可是我仍然不想睡觉。这是这样的一种时候,什么也不想做,包括 睡觉。
身不由己地卷进大团圆的旋涡,可我始终像个外人,不能感受别人的激动和热烈。有时自以 为超脱,有时又不免感到凄凉。我没有家,没有故乡,没有籍贯。文明把我的保护层一层层 地剥了去,然后把一个赤裸裸的我抛在世上。
可是,有了你,我的生命终于在这个世界扎了根。我的病态的悲观从你的健康的欢乐受孕, 于是,在我枯萎之前,我还来得及在这世界上结下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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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度
周国平
我信任每一个怀疑自己的人。我怀疑每一个过于自信的人。
当我在一个恶人身上发现一个美德,我就原谅了他的一千件恶行。
当我在一个善人身上发现一个伪善,我决不肯因为他的一千件善行而原谅他的这一个伪善。
我无求于人。求朋友会伤害我的虚荣心,求敌人会伤害我的骄傲。
我不愿使人为难,也不愿自讨没趣。
当我注定要与一个人敌对时,我不怕我的敌手太恶,而怕他太善,使我不能下决心与他交战 。
除了平庸,一切都可以忍受。然而,我受不了的只是自己的平庸。至于别人的平庸,只要不 冒充为高明,我是乐于原谅的。
当我享受时,我最受不了身边坐着一个苦行僧,因为他使我觉得我的享受有罪,使享受变成 了受苦。
我最憎恶的品质,第一是虚伪,第二是庸俗。虚伪是一种冒充高尚的庸俗,因而是自觉的庸 俗,我简直要说它是有纲领、成体系的庸俗。单纯的庸俗是消极的,虚伪却是积极的,它富 有侵略性。庸俗是小车,惟有推举虚伪为元帅,才能组成一支剿杀优秀灵魂的正规军队。诚 然,也不该低估小卒们的游击战的杀伤力。
平时我受不了爱讲废话的人,可是,在某些社交场合,我却把这样的人视为救星。他一开口 ,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保持缄默,不必为自己不善于应酬而惶恐不安了。
在一次长途旅行中,最好是有一位称心的旅伴,其次好是没有旅伴,最坏是有一个不称心的 旅伴。
一件事情,即使是我感兴趣的,一旦作为任务规定下来,非做不可,我就会忽然提不起兴趣 来。
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况:如果没有某种外部强制,只凭兴趣,也许一件事情也不能做到底。
悲观出哲学家,忧郁出诗人,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烦恼出什么。
当我们在诗和哲学的天地中悠游和寻求着的时候,偶尔会听见来自尘世的新闻:某某高升了 ,某某出名了,某某发财了……
你有什么感想?
我的朋友答道:各得其所。
有一种人追求成功,只是为了能居高临下地蔑视成功。
我爱人世的不幸胜过爱天堂的幸福。我爱我的不幸胜过爱他人的幸福。
我不愿用情人脸上的一个微笑换取身后一个世代的名声。
我所厌恶的人,如果不肯下地狱,就让他们上天堂吧,只要不在我眼前就行。我的嫉妒也有 洁癖。我决不会嫉妒我所厌恶的人,哪怕他们在天堂享福。
在某一类人身上不值得浪费任何感情,哪伯是愤怒的感情。
我把这一点确立为一个原则,叫做:节省感情。
在不能说真话时,宁愿不说话,也不要说假话。
必须说假话的场合是极其稀少的。
不能说真话而说真话,蠢。不必说假话而说假话,也蠢。
如果不说话也不能呢?那就说真话吧,因为归根到底并不存在绝对不能说真话的情况,只要 你敢于承担其后果。
我就怕人讲理。我就怕人不讲理。我就怕不知道人讲不讲理。
他们很狂,个个都是天下第一。我能说出的狂言只有一句:〃我是天下第一不狂的人。〃
〃你智慧吗?〃
〃当然因为我不聪明。如果不智慧,我还有什么优点呢?〃
猥琐假冒神圣乃是最无耻的亵渎神圣。夜里我不断梦见一个句子
〃子曰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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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1)
周国平
一个聪明人说:〃不把真理说得太过分,就可以把它说得久一些。〃
但也可能相反:没有人注意这位有分寸的导师。世人往往不理睬平和的真理,对极端的真理 则大表震惊和愤慨,然后就悄悄打折扣地接受。一切被人们普遍接受并长久流传的真理,在 其倡导者那里几乎都是极端的,说得太过分的,只是后来才变得平和持中。
新思想的倡导者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偏执狂,他对自己的发现有一种狂热,每每把它绝对化。 一种新思想无非是看事物的一个新角度,仅仅是一个角度,但倡导者把它看作惟一的角度, 把它变成轴心了。就让他这样做好了,否则很难引起世人的注意。只有这样做,才可能使人 们摆脱习惯的角度,接受新的角度。在人类文化发展过程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