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十五辑)-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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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把我们都赶出来,还把门关上?”
“她是严伟最好的朋友。”
“有个屁用?你去哄哄严伟的老婆,把李眉给我叫出来,我得交代她两句。”
赵老师告诉女辅导员。
女辅导员面有难色:“我根本不认识他的老婆。”
“那你总该认识李眉吧?就是个子高高的那个。”
女辅导员“咚咚”敲门,医院方面的负责人把话题扯开:
“你们大家都听到了,刚才死者的妻子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是不想连
累我!他们夫妻真是太恩爱了……”
“……可是严伟忽略了她妻子的心理感受,本来死倒没什么,家里穷嘛,关键
是死法太惨烈了,对亲属的打击太大,如果是切脉的话,大家就比较容易接受些。”
赵老师沉思道。我们连连点头称是,就好像我们都由衷希望是切脉似的。
医院方面的负责人继续强调:“但他确实是不想连累她,也不想连累我们医院!”
李眉从会议室里出来时已经不哭了,从她的脸上可以感觉到一种疲倦,也许是
我们自己太疲倦了,低估了李眉的体能和精力,所以当我们看到李眉对我们讲起话
来就像女人逛商场一样不知疲倦时,我们的神经开始崩溃。
——我是严伟最好的朋友,请不要多心,我们是光明正大的朋友。我俩是在公
共英语课上认识的,谈得很投机,后来就常常一起到图书馆看书,还合作写了一篇
关于网络文学的论文,即将发表在《北方文坛》第六期上(胖子插嘴说,《北方文
坛》黑着呢,我发篇稿子就要交一千五!)。我们这篇不用交版面费……下面我想
谈一谈严伟生病这件事:严伟5 月27号肚子疼得不得了,才住进长城医院,过了好
几天,我才从严伟的电话里知道这个情况,他缺钱用,当时我和我的先生正在庐山
度假,身上也没带多少现钱,也就一两万吧,我立刻就托我先生的朋友买了最近一
班飞机的机票,坐头等舱飞了回来……我回来的那天是几号呢?(李眉陷入沉思。
赵老师打断她说,几号并不重要。李眉斩钉截铁地说,不!很重要的,我再好好想
想,今天是6 号对吧?……)对了!是六一儿童节,那天我出机场以后给我小外甥
女买了只玩具狗,就是那种很好看的斑点狗……后来的几天真是太累了……丽萍他
们是3 、4 号来得吧……我给联系的宾馆,还要陪着他们逛街,有四五天没有好好
休息了,本来昨天转院,我和丽萍是打算守夜的,但这家医院不许有陪护,严伟又
执意要我们回去,我真是太累了!……昨天他们搬到另一家旅馆,丽萍一时没找到
地方住,就到我宿舍睡,我呢,另找了间房……我有好几天没洗澡了,就像做贼似
的,溜进蓝月亮宾馆六楼,偷偷洗了个澡……(长得不行,洗了也白洗!我偷偷对
眼镜说。)洗完回来,已经晚上一点了,为了好好睡一觉,我关掉了手机,我想丽
萍也关掉了……我要不是那么累就好了!我要没有关掉手机就好了!严伟一定给我
打过电话,我如果接到那个电话,他就不会死了……严伟临死前也不知道有没有话
说,他的遗物还在病房里,等丽萍安静些让她去收拾,我想一定可以找到严伟留下
的遗嘱……真是太可惜了!眼看论文就要发表,可是严伟死了……你们说,医院是
不是有失职行为,如果我们提出控告,能不能得些好处?(赵老师说,由我们提不
好吧?这是家属和医院之间的事,我们不要介入,应该能捞点赔偿,但不会太多,
毕竟严伟是自杀嘛!)……那就让丽萍跟医院说,能捞点就捞点……
终于,赵老师和我们一起坐进了出租车,汽车朝学校开去。
“妈的,这个李眉太能聊了!我就想交代她好好照顾家属,没想到她一气说了
半个小时,真不上路!严伟住院这么大的事,我作为辅导员今天才知道,李眉这个
家伙也不知道通报组织一声,这明显是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现!这么看轻组织的作用,
完全忘了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是啊,胖子说。是啊,眼镜说。)……早听说李
眉跟严伟在搞婚外恋,看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儿,这下倒干净,不怕闹出丑闻了…
…李老师也挺惨的,走后门拉关系才让严伟住进这家医院,没想到严伟这么不给导
师面子,第二天就死了……”
“是啊。”胖子说。
“是啊。”眼镜说,“你为什么不说话?”这是在问我。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严伟,我就绝不会留下什么遗嘱!”
我已经明白:我们每个人都在说话,像李眉一样滔滔不绝地说话,自顾自地说
话,在严伟死亡这件事上,只有严伟不说话,只有死亡不开口。所以我估计他们找
不到遗嘱。
我们活着的人
在我们的时代,以任何形式开始的悲剧,最终都将以闹剧收场。闹剧结束之后,
有必要交代一下有关人物或者真实、或者虚构的结局——对于我们这些活着的人,
严伟死了,丰富了大家的生活,严伟不死,大家也便这么过。
人物1 :高丽萍。作为妻子,她在收拾死者遗物的时候,没有找到遗嘱,又哭
死过去一回,一边哭一边骂严伟狠心。两天以后,收到新闻系全系师生募捐的一笔
款子,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温暖,表示要坚强地生活下去,把严伟的孩子抚养成人。
人物2 :严伟的父亲。作为父亲,他在当天晚上才姗姗到来,整个晚上,他都
虎目含泪,让人们充分体会到了一个男子汉的深切痛苦。三天以后,找到赵老师,
向他倾诉自己的愤懑——无论如何那笔钱不该给高丽萍,她对公、婆不好,她跟严
伟感情破裂了,正在协议离婚。
人物3 :赵老师。作为辅导员,他这几天超负荷地运作,张罗严伟的遗体告别
仪式,送走死者家属之后,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抱怨之余,暗自庆幸:自杀已经是
好的了,幸亏不是XXXX。
人物4 :李老师。作为严伟的导师,他慷慨地捐赠了人民币一千元,唯一让他
忧心如焚的是,医院的这个熟人关系算彻底毁了,如果我们自己病了该怎么办?他
问老伴。
人物5 :主治医师。回到家后郁郁不乐,反复殴打了自己的老婆,并且申请休
假,但是没有获得批准,只好精神百倍地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
人物6 :医院方面的负责人。非常高兴自己成功地安抚了家属,使医院置身事
外。这回书记肯定满意,我也该走好运了!他满怀希望地想。
人物7 :李眉。忠实履行了一个朋友应尽的义务,无愧于“死者最好的朋友”
这一光荣称号。送走严伟家属以后,又与丈夫一道去了安徽黄山,她在电话中说那
边风景虽美,但仍不足以排遣她心中的悲痛之情。
人物8 :胖子。整整三天,胖子成了祥林嫂,逢人便讲那张失去五官的恐怖面
孔,讲到最后总不忘补充一句:幸亏他老婆没看,要不然她一辈子都忘不掉,那样
还怎么重新生活呢?
人物9 :眼镜。三天以后,眼镜写成一篇侦破小说——《死给你看》,兴冲冲
地拿给中文系的女友看,遭到女友的致命打击:趣味低下,没有生活,一句话,你
根本不懂写作。
人物10:我。严伟死去的第四天下午,我如愿以偿地住进医院,九楼十八号房,
病房里一个病人刚摘除了右肾,另一个病人过两天就要动手术,我头顶几米远,就
是严伟曾经奔跑过的地方。那天晚上,我躺在病床上辗转反侧,努力去猜想严伟死
前的那个夜晚,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不,我宁愿那个夜晚像今晚一样,月白风清
……
那个安详的晚上
严伟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感到头部剧烈的疼痛,他记得自己睡前打了安定,可
还是清醒过来。他连续七天七夜保持着清醒的状态,现在已经过于疲乏,他厌倦这
种无休无止的清醒,渴望能重新睡过去,但他知道他办不到。在同病房另外两个病
人断断续续、此起彼伏的鼾声中,他意识到自己孤身一人。
他从床上坐起来,努力抑制住咳嗽,趿着拖鞋,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
透过走廊的玻璃墙望过去,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他告别蓝色的月亮,沿着
长长的走廊缓缓挪动脚步,在电梯旁边的服务台前停了下来,那里的桌子上放着电
话。
他拨了十一个数字,然后听到一个动听而飘渺的女声:对方已关机,请您稍后
再拨。他快速地移动手指,重拨,然后又是动听的女声,重拨,飘渺的女声,重拨,
女声……他的肌肉疲累了,手指麻木了,但仍然艰难地按下按键……在这种毫无意
义的如同做爱一样的重复动作中,他发现头部已经不痛了,他不再进行思考,重拨,
女声,重拨,女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终于放弃了。当你不再能够坚持下去,你能做的唯一的事
就是放弃,果断、决绝、不留余地地放弃。他朝走廊尽头自己的房间走去,因为放
弃,脚步变得无比坚定、有力……
可是严伟拨打的电话号码究竟是谁的呢?是高丽萍,还是李眉?或者是她们两
个?又或者谁的都不是,只是随手乱拨?也可能根本就没有拨打过电话,就像他根
本没有留下遗嘱……我站在走廊上,这样猜想。我只能猜想,因为我不知道,因为
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在严伟的死亡面前什么都没有看到,就像在小便时只能盯着自
己的家伙,一旦我们的眼光越过自己的器官、自己的欲望,就不知道该停靠何方。
是的,我的器官,我们那麻木不仁的器官!那麻木不仁的生命!什么还能够刺
激我们?死亡吗?死亡像一个被说滥了的黄色笑话,既不能让人发笑,也不再激动
人心。爱情吗?可是爱情,爱情啊爱情,我亲爱的,爱情在你的阴道里吗?它仅仅
在那里、始终在那里吗?……我们为什么、依靠什么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呢?我有多
年的肾病,而且阳痿,我有衰老多病还要下地干活的父亲,我有两个没钱娶妻的兄
弟,我有一个没有前途的可耻的命运……但我还活着,还在苟延残喘,这说明:这
个世界上还有些东西存在,使我们的一生值得去度过,但是,那是什么呢?它又存
在于何方?
现在是午夜。很好的月光透过蓝色的玻璃墙流淌进来,似乎也带来了温凉的晚
风,我用手抚摸玻璃,很致密,不可能透风,但我觉得正有风钻进来,钻进我敞开
的怀抱,钻进我宽松的睡裤……我忽然觉得下身有了反应,一种奇妙的,我无法适
应的反应——我的下身开始勃起。
我站在电梯旁边的服务台上拨打电话,我的面前摊着一张纸片,上面有鲜红的
唇膏涂下的十一个数字。接电话的是那个姑娘,那个我祝福过的姑娘。
“是我,我是在医院里碰上你的那个,我说过可能有问题要请教你。”
“是你呀?这么晚了……”
“就一个问题。”隔着电话,我觉得她是我的朋友,最亲近的朋友,“问题是
——当你小便时你的眼睛朝哪儿看?你不要笑,这里确实存在着一个敏感的方向问
题,我想女性也会遭遇到同样的问题,你们怎样解决解手时的眼光问题呢?你把眼
光投向哪儿?或者你闭上眼什么都不看?你会觉得尴尬吗?你感到自己是孤身一人
吗?你不要笑……”
姑娘根本就没有笑,她早就挂了线。
我重拨了那个号码,听到一个动听而飘渺的声音:对方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现在最切近的问题回到了我最初的问题,我们人生的方向迷离莫辨,——当小
便时你的眼睛朝哪儿看?即使连这样一个小小的方向问题都难以解答,但我相信人
海茫茫,一定会有人给出答案。所以我打开通讯簿,从第一页开始,耐心地拨打每
一个电话……严伟最后放弃了,但我绝不放弃!我最后的勃起让我相信:在这样一
个安详的时代的晚上,只要拨号声不停地响着,只要是响(想),我们就还有希望
……
作者简介:凌丁,河南焦作人,生于1976年,在北京的一所工科院校里虚度四
年青春。现于上海复旦大学攻读文学博士学位,依旧地虚度光阴,只是归去来兮青
春已芜。于1996年开始练习写作,写到今天作品寥寥,得以发表的更是屈指可数
(而且是屈一只手的手指就够了)。由于生为男性、年纪偏长,在当下中国新兴的
写作队伍中业已丧失了性别优势和年龄优势,加上资质鲁钝、趣味偏狭、毅力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