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花(冯德英)-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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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屈点就委屈点吧,算不了什么。坏蛋只有孙俊英和冯寡妇,其他人落后是落后,都是一时被迷住的,过后会明白起来。我不能和她们打……”同时,指导员看透了孙俊英提出要粮不是真目的,是以此得寸进尺寻由闹事。
“怎么样,下令吧!”冯寡妇猜想曹振德为了保命,一定要屈服,“你在纸上盖个印,我们去开粮库。”“别做梦啦,神婆子,你算得不灵呀!”振德向她讥讽地冷笑一声,又向女人们苦口劝道,“我的婶子、嫂子、姐妹们呀!你们听我的话,放开手算啦!你们打个曹振德没关系,可他是指导员,为革命工作的干部!你们听信坏蛋的诬言打干部,就是帮助了反动派反革命!对不起共产党,也对不起你们在前方的亲人!”
“少废话!把公粮交出来!”
“你们别瞎想啦,”党支书平静地说,“我怎么能随便给你们粮食呀!”
“你这东西,那粮食是你的命!”一个老太婆骂道。指导员承认道:“不假,婶子。这可以说,公粮比我的命还贵重!你们想想,这是大家一粒一粒交上来的,经过我们干部的手,送给那些为咱们打反动派的子弟兵!哦,婶子,你家宝财在前方,没有吃的,怎么和反动派拼刀对枪啊?我这当指导员的不能把大家的粮食给子弟兵保存好,让你们的亲人饿肚子,你们能依我吗?啊,贵生嫂,运德妹,玉琛媳妇?”
被指导员点名问话的几个女人,有的耷拉下脑袋;有的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有的悄声嘀咕道:“真的,公粮关乎俺孩他爹的肚子,俺不要了。”
孙俊英见这一招又被曹振德击破,惟恐再僵持下去会被指导员彻底打垮,就向女人们大喊道:“不要听他的甜言蜜语!
言归正传,他纵容江水山强奸军属,该当何罪?”“死罪!”冯寡妇挥舞着剪刀。
王镯子紧接着说:“上级知道真情了,也饶不了他!”“快,交出凶手!把江水山找回来!”孙狗剩媳妇吼叫道。
“你快认错吧,振德!”那老太婆又变得厉害起来。“有错,我想推也推不脱。请大伙放心,这件事有政府处置,大伙有意见可以提。只是不要上了坏人的当!这孙俊英……”
曹振德说到此处,突然痛叫一声,腰间被一件利器扎伤了。
孙俊英戳了振德一剪刀,其他女人都跟上来了。有三四个妇女见真动起凶器,吓得悄悄溜走了。
曹振德周身受伤。他的衣服被撕碎了,剪、刀、锥,直向他肉上刺。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尖刃触肉,皮绽血流。振德的呼喊声已被巨大的疼痛所遏止,声音喑哑了。他颠踬摇晃,东一头西一头地撞荡,最后再无招架之力,闭眼垂头停了一会,沉重地栽倒下去。王镯子瞅人不注意,迅速地溜出了门。
骤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正要出门的行凶的女人们,被一大群男女堵了回来。这是水山母亲找来的。
原先孙俊英领着一伙女人未找着江水山,就叫着去找曹振德。她们走后,水山母亲越想越不好,就向村西头摸来。她年老体弱,眼睛昏花,颠踬着小脚摸索着来到振德家门口,看见那些女人围上了曹振德。她知道事情不好,想上去劝几句,但又想一定不起作用,反而要叫她们堵住,不让她去叫人。老人慌乱异常,路上摔了好几跤,到田里去招呼人们回来。
打指导员的女人们都急着把剪刀等凶器丢掉或藏匿起来。孙俊英想夺门逃跑,被新子一把揪回来:“哪里去!”仁顺嫂端锄把守门口:“一个也跑不掉!”
明轩和明生扑向父亲,哭叫道:“爹!爹呀……”
人们围着指导员,扶他坐起。淑娴和玉珊忙着给振德包伤:“大叔!大叔……”她们都哭出了声。
曹振德急促地喘息着,忍了几忍,还是吐出一口浓血。他强作笑容安慰孩子道:“别哭!爹不是好好的吗?”他痛楚地咽了口唾沫,“给爹水喝……”
两碗温开水,给振德恢复了一些力气。他向人们说:“大伙放心,我没关系。”
人们看着指导员鲜血淋漓的身体,眼睛充满了泪水。他们又都愤怒地攥紧拳头,朝那些行凶的女人们扑去。女人们奔跑着,尖叫着,挣扎着……六十多岁的孙狗剩的父亲,气得白发发抖,抓住他儿媳妇怒骂道:“小兔崽子!我要你的命!”将她打倒,用脚狠踢。“不敢啦,爹呀!不敢啦!”孙狗剩媳妇不迭声地哭叫。曹振德不顾全身的剧痛,大声喊道;“大家别动手,别打人!”
人们哪里听他的?都抓住自己家的女人,又打又骂。振德挡开姑娘们给他包伤的手:“等等包,扶我起来!”“别管她们,大叔!打死那些臭娘们也该!”玉珊叫道。“该打!狠点打”好多人呼喊。
“不行!”曹振德鼓起力量,拼命地挣扎着爬起来,晃晃颠颠地赶到孙老汉的跟前,拉住他的胳膊说,“老哥!住手,不能打!”
孙老汉流着泪说:“兄弟!看这些死东西把你害的,我怎么忍心啊!非打死这兔崽子不可!”他又向儿媳打去。
曹振德怎么喊人们也不听,满院子都是打骂声。他咬着牙躬下腰,横身护住孙狗剩媳妇。
“兄弟!你……”孙老汉惊叫。
“老哥,你不住手我不起来!”振德坚决地说。老汉只得停手,激动地拉着振德说;“大兄弟!你,你这……叫人心里火烧啊……我不打,你快起来!”“老哥,你快叫大伙住手,要不我不起来!”振德要求道。
人们见到这个情景,勉强停止了打骂行凶的女人。
振德被几个人扶着坐在石条上,又喝下一些水,声音提高了:“大伙不能打人,有事由政府处置,随便打人是犯法!”“大叔,她们把你打成这个样子,就不犯法啦!”淑娴忿忿不平。
曹振德作出微笑道:“她们不懂道理,犯了法,咱们不和她们一般见识,我一个人吃点苦事小……”接着,指导员说出连行过凶的军属、案属女人们都大吃一惊的决定,“让开路,叫军属、案属们回去。”
闹事女人们一个个满脸惊慌,都大瞪着眼睛,木然不动,倒是孙俊英开始向门外钻。
“孙俊英!”党支书厉声喝道,“我没叫你走!你不是军属、烈属。江仲亭同志要是活着,也决不会再认你是他老婆。你给我们的烈士丢人丢到头啦!”
新子等两个民兵,将孙俊英守住。
“大叔,这个也放不得!”淑娴气愤地指着冯寡妇。“砸死这个骚巫婆!”好几个人骂道。
“冯桂珍!上次你差点害死人,政府宽大了你,要你好好劳动,老实守法;这次你又加劲捣乱,算是罪该应得!”指导员做了决定。他又向那些女人说:“你们怎么不走?走吧,我说的是实话。你们回家想想,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快回家干活吧!”
刚才还如疯如狂的女人们,现在都恨不得将头割下来抱着走,眼睛瞅着脚尖,有的悄声啜泣,慢慢地向门外移去。曹振德看着赶来的人们怒气未息的样子,严正地叮嘱道:“大伙回家谁也不准打自己的女人。这是指导员的话,一定要听!”
“兄弟,兄弟!”春玲望着坐在门槛上的明生,喜气洋洋地唤道。
明生没抬头,两眼盯着地上的蚂蚁发怔。
春玲一惊,急切地说:“明生!姐得罪你啦?不认姐啦?”“姐,玲姐!你完成任务回来啦!”明生高兴地跳起来,抓住姐的手。但他脸上的喜色很快又消失了,眼睛闪着泪花,悲愤地说:“爹,爹叫坏人打伤啦!”
“啊!”春玲惊讶地瞪大眼睛,“爹在哪?”
“爹在家睡着。我在等明轩哥,他拿药去啦!”
春玲急冲进屋里。她两手撑着炕沿,望着父亲,热泪立时灌满了眼眶。
振德全身箍着白布,躺在炕上。他正发着高烧,汗珠从额上向下滚。他沉入昏睡中。
春玲轻轻爬上炕,坐在父亲身边,用手巾小心地给父亲揩汗。看着父亲那失去血色的瘦脸上,胡子蓬乱,被抓破好几条血道。姑娘忍不住,身子抽动起来。她用力压抑冲上来的悲恸,可是愈压愈强烈,终于呜咽开了。
曹振德被惊醒,微微睁开眼。他认清是谁,眼睛立时张大了,嘴唇动了几下才说出:“玲子,回来啦!”“嗯,爹……”姑娘哽咽得说不出话。
振德抓过女儿的手,温和地说:“别哭,爹还好。你是大的,叫你兄弟听见,更哭得厉害。”他又关切地问,“玲子,你水山哥精神怎么样,也回来啦?”
“任务完了,回来走在半路时,水山哥上区去啦。”春玲有些纳闷,“爹,他去粮站后就干起来,一点不闲着,也不说话,出了什么事?”
“哦,也不怎么样……”振德尽量平淡地把村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女儿。
曹春玲立时下了炕,细眉一挑,墨黑的眼睛激怒地瞪圆了。愤慨地说:“这些坏娘们,反了天啦!爹,把她们押在哪儿了?我们先找出几个,开会斗一下!”
“押那末多干什么,只抓了孙俊英和冯桂珍。”“啊!那末多罪犯都放啦?”青妇队长诧异不止,“爹,你这是右倾,做得不对头……”
“玲子!你小点声不行吗?怎么象个不懂事的孩子,这些话说得多轻飘。”振德责备道。见女儿垂下眼皮,他不说了。“爹,”春玲又凑近父亲,难过地说,“我心里真是气不过,爹别生气,伤痛!”
“爹不生气,不过玲子……”振德把教训的话暂且压下了,望着疲劳的女儿,催促道,“快做饭吃吧,你肚子一准饿啦。”“爹,玲姐!”明生在外面叫道,“俺春梅姐来家啦!嗳呀,真高兴,两个姐一齐来家啦!”
区委书记曹春梅,在东面的汤泉村检查完工作,她又向山河村走来。她上路没走多远,区上通信员小王骑着车子迎面碰上了。
“教导员!”小王跳下车子,从布包里递给春梅一札信件。
春梅打开一份,是那批出去为期四个月的民工已经回到县上的通知,上面还提到全区有十二个青年自动参了军,有两名牺牲了。她又拆开上面写着“曹春梅同志亲启”的那封信,展开看到——
春梅同志:
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曲日东同志领民工支前,在孟良崮战役中,壮烈牺牲了……春梅的脑子嗡的一声,信上的字迹立时模糊不清了。
小王见她突然怔住,呆呆地发愣,脸色变得煞白,惊诧地问:“教导员,你怎么啦?”
春梅猛醒过来,借擤鼻涕转回身擦了把眼睛,勉强地笑笑说:“我心口有点痛,老病……小王!回去告诉张区长,向各村布置一下,组织群众热烈欢迎回来的民工同志。在区上向民工们讲讲地方上的情况,征求他们对政府的意见。”小王应答着要走,春梅又加上说:“对牺牲的民工同志的家属,要干部们好好加以安慰,有什么困难,尽一切力量帮助烈属解决。”
自行车变成一条黑线,又变成一个星花,接着什么也没有了。春梅怔怔地对着前面,闭上了眼睛,缓缓地坐在土丘上,泪涌出了眼眶。
牺牲啦!他死啦!再也见不到他啦!直到这时,春梅才觉得,她和曲日东结婚虽已三年之久,见面的机会却太少了,每次见面的时间太短促了。过去她没有想到这种需要,甚至曲日东领民工支前这末多日子,她也没怎么思恋过他。这时她才痛感到,他们夫妇爱情生活是多末珍贵呵!她过去只要想到他在工作,在战斗,心就很平静,感到甜蜜、幸福,比两人在一起不差些。现在,他没有了!她,她永远见不到他了啊!
曲日东的影子鲜明地活动在春梅心间。他那末瘦,长期艰苦的游击战争生活,使他负过几次伤,患着严重的胃病。国民党反动派一发动内战,他就要求上前线。由于他身体不行,没被批准。上次支前,才答应了他的请求,派了他去。他走时,因为忙于准备工作,都没有同妻子见一面,只留下个纸条。春梅一点不埋怨他,很满意,为丈夫上前线而高兴。他们对革命工作的态度,想的做的都不谋而同,吻合无间。
春梅越想越悲痛,泪流得越多,身上软绵绵的,象是哪条重要的筋骨失去了似的。她手里翻动信纸,揩了几次泪水,又将信看下去——
……春梅同志,日东同志的牺牲,是我们党的损失,是全县人民的损失!县委、县政府的同志都很悲痛。我们知道你会更痛苦些,谁失去亲人都是最不幸的。可是我们更知道,你是抗战头几年的党员,受过血与火的考验,得到党的多年教育,是能克制自己,化悲痛为力量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继承日东同志和所有先烈的遗志,不愧为他的战友和亲人。
因为工作忙,过两天我再去看你……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