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3 绿野仙踪 清 李百川-第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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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小女厮们,还有七八个;家人媳妇子,还有六七房。你看女厮们,年纪该嫁的嫁人;家人媳妇,有愿意嫁人的嫁了罢。
男子汉死的死了,逃的逃了,留下他们做什么?你也养赡不了许多。金珠宝玩,你变卖了个精光。我止存两皮箱衣服未动。
我死后,止用与我穿一两件,不用多穿。余下的,你两口儿好过度。你日前南方去,与我留下一百五十两银子,我止盘用了八九两,如今还在地下立柜中放着。我病这几个月,深知你艰难。不是我不与你拿出来使用,我也有一番深意。我早晚死后,你就用这银子,与我买副松木板做棺材,止可用四五十两,不可多了。你是没钱的时候。余下的银子,就发送我,断不可听人指引,说是总督的夫人,尚昔日那种瞎体面,你就舍命办理,也不过是生者耗财,死者无知的事。”如玉痛哭道:“儿便做乞丐终身,也断不肯用一副松木板盛放母亲!”黎氏道:“这又是憨孩子话。人有富贵不同,我今日只免了街埋路葬就罢了。
“说罢,喘吁了一会,又造:“嫖赌二项,我倒不结计你了。
人家要的是有钱人,你无钱,谁家要你?尤魁也是前生前世冤债,设有拿住他的日子,多少追讨些。你务必到我坟头前,告禀一声。我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说着,又哭起来:“我儿,我只心疼你日后不知怎么过呀!你父亲当日去世太早,我又止生了你一个,处处顺着你的性儿,只怕你受一点委屈。谁知我深于爱你,正是我深于杀你!你遭了番叛案官司,家业已荆次后又要做生意。我彼时只尽你的田产物事耗费,不动我手里的东西,你还可以有饭吃;谁想一败涂地,至于如此。罢了,罢了!”如玉听了,如刀割心肺,只是不敢大哭。黎氏又喘息起来。洪氏道:“母亲说的话多了,未免劳神,且养息罢。
“黎氏方不言语了。
两口儿守到四更时候,黎氏又嗽了一回口,见如玉在一旁守着,从新又嘱咐起话来。说了半晌,不想舌根硬了,如玉一句也听不出来。到五更鼓后,复昏昏睡去。
天将明的时候,黎氏醒来说道:“我此刻倒觉清爽些。拿米汤来,我吃几口。”洪氏忙将米汤取至。如玉扶起来,黎氏只三两口,就吃了一碗。洪氏见吃的甘美,问道:“母亲还吃一碗不?”黎氏点了点头儿,又吃了一碗。方才睡下,只听得喉咙内作声,鼻口中气粗起来,面色渐渐黄下。如玉、洪氏大叫大哭;家人媳妇同众女厮们将过备下送终衣服,一个个七手八脚,挡扶着穿戴。少刻,声息俱无。一个家人媳妇说道:“太太去了。”如玉捶胸叫喊。一家儿上下,痛哭下一堆。张华等将过庭安放桌帐,把黎氏抬出来,停放在正中。如玉又扒在灵床上大哭,将喉咙也哭的肿哑了。张华上前劝解道:“大爷哭的日子在后哩,此事宜料理正务。”
如玉止住哭声,走到院内台阶上坐下,定省了好一会,吩咐张华道:“咱如今是跌倒自扒的时候。富足朋友,不敢烦劳。
你此刻去大槐树巷内,将秃厮苗三爷请来,就说是太太没了,我有要紧话说。”张华去不多时,请来一人,但见:头无寸发,鬓有深疤。似僧也,而依旧眉其眉,须其须,不见合掌稽颡之态;似毬也,而居然鼻其鼻,耳其耳,绝少垂颈凹眼之形。既容光之必照,自一毛而不拔。诚哉异样狮球,允矣稀奇象蛋。
此人是府学一个秀才,姓苗,名继迁,字是述庵,外号叫苗三秃子。因他头上鬓间无发故也。为人有点小能干,在嫖赌场中,狠弄过几个钱。只是素性好赌,今日有了五十,明日就输一百。年纪不过三十上下,“穷”、“富”两个字,他倒经历过二十余遍。入的门来,先到黎氏灵前烧了一帖空纸;见了如玉,又安慰了一番,方才到两书房坐下,与如玉定归了报丧帖式。如玉自知无力,凡朋友概不劳礼,止遣人到老亲处达知。
两人商酌妥当,雇人分路去了。
苗秃子问道:“太夫人棺木可曾备办否?”如玉道:“正要措处。”苗秃子道:“这是此时第一件要紧事。”如玉道:“少不得还要劳动。”说罢,到里边向洪氏要出他母亲存的那一百五十两银子;看见时,又不由的大痛起来。秤了秤,止用了七两有余,还有一百四十贰两多。如玉留下二十二两,备买办梭布,做伸幔、灵棚、孝服等类用,拿到外边,向苗秃子道:“烦老兄同张华到州里去,寻一副顶好的孔雀桫板。这是一百二十两,先尽此数买;就再贵几十两也使得。”苗秃子道:“老兄休怪我说以老太太的齿德爵位,就打一个金棺材,也不为过。只是时有不同,老兄还要存俭些,买副好柏木板儿罢。忝属相好,故敢直言。”如玉道:“棺木系先母贴身之物,弟即穷死,亦不敢过于匪保此刻就烦台驾一行。”说罢,苗三秃带了银两,同张华去了。
到起更后,张华回来说道:“棺木板看了两副,都是本城王卿官的。他祖上做过川东道,从四川带来,水旱路费了多少脚价,俱系真正孔雀桫板。一副上好的,要二百贰十两;一副略次些的,只少要十五两。苗三爷体贴大爷的意思,与王家讲说再四,用他那副顶好的,说明一百八十两白银。他家若不是买地急用,二百两也不卖。更有一件省事处:两副都是做现成的,打磨的光光溜溜。”如玉道:“为什么不雇人抬来?”张华道:“咱拿去的银子,止是一百贰十两,还差着六十两价。
是一边过银,一边过物,少一两也行不得,如何抬得来?”如玉听了,心上大费踌躇,向张华道:“我与王家,素无交往,你该就近烦黎大爷和他家说说,过几天与他银子,有何妨碍?
“张华道:“大爷若不题起,小的也不敢说。苗三爷为银两不足,就想到黎大爷身上,着他应承六十两,迟几天找结。王家满口应许,只要黎大爷当面说句话。小的同苗三爷亲去说了原由。黎大爷不惟不肯应承,且说了许多不堪言语。说太太是大爷气死了。又道:“你家离了谋叛和买棺材的事,也没什么借重我处。可着你大爷快寻姓尤的去,他还才情大些。’苗三爷见说的不成活,连忙同小的出来,在西关店中等候,着小的星夜取银子好成交。”
如玉听了,心中大怒,到里边与洪氏说。洪氏道:“咱们如今,不是借光亲戚的时候,还有母亲留下两皮箱衣服。昨晚也和你说过,是着你变卖了过度日月。不如且当上一箱,救救急。”如玉道:“我也想及于此,只是心上不忍。”洪氏道:“你若心上不忍,不但将来发送,就是眼前棺木,也无办法。
明日止有一天,后日就该入殓,那里还耽隔的?”如玉作难了一会,实是无法,只得将皮箱打开验看:内有十几套好皮子、缎子衣服,估计值四五百两。又眼中流了无数痛泪。开了个清楚单子,一总交与张华,带到城中,把苗三秃去当。
次日午后,张华先将棺木押来。如玉仔细观看,见是四块瓦做法,前后堵头如式,约五寸多厚,六尺半多长,敲打着声若铜钟,花纹细腻,香气迎人。如玉甚是得意。下晚苗秃子亦到,取出两张当票来:一张皮衣,当了一百四十两;一张缎衣,当了八十两。除去棺价六十,交与如玉一百六十两。苗秃道:“成色俱是九九,分两是我亲自秤兑,丝毫不短。我当为两张,你将来容易取赎些。我又带来两卷白布,是本城隆盛号的,言明用了照时作价,剩下的只管与他退回。”如玉深喜他办事妥当,谢了又谢。
到了头七,如玉备了猪羊并各色祭品,请了学中几个朋友做礼生,也不请僧道念经,止是七七家祭。人家听得他不收礼,不宴客,不破孝,乐得与他母亲烧张空纸尽情,倒也此出被入,甚是热闹。他表兄黎飞鹏也抬了祭礼来吊奠。如玉执意不收,也不与孝服。亏了苗秃子据理开解,如玉方肯收礼送孝。飞鹏见棺木贵重,祭品整齐,到底不失大家风度,口里也说不出甚么不是,脸上自觉没趣,陪了祭,就要回去。如玉也不着人留饭。两家至亲,从此断绝来往。有告假并辞去的几个家人还没有寻下富贵地方,见如玉做头七,亲友出入,与昔时无异,只当主人手内还有大私囊,一个个又争着入来帮忙办事;及至伺候了几天,方知是老主母几件衣服发烧,又辞的辞,不辞的不辞,各自去了。
如玉将七七事办完,因他母亲抑郁抱恨而死,不忍心轻易出葬,过了七八个月,方才斟酌举行。手内又没一个钱,此时不但衣服银子用尽,连家中桌椅、屏画也当了许多,过时日。
苗秃子与他出了个主见,将先时当的那两箱衣服,寻了个买主,除去当铺本利,与如玉还找回八十两银子。苗秃也些须打了点偏手。如玉有了这宗银两,然后才敢择日,发送他母亲。他是个少年好胜的人,饶这般没钱,还向泰安州文武借了许多的执事行役,点主谢土;又请了两个小些的现任官儿,将找兑的几两银子,花的七零八落。
这一日本乡亲友,或三十人一个名单,或五十人一个名单,通共止六七个祭桌,人倒不下二百有余。观看的人,到也挨肩叠臂,直至他家祖茔。如玉将他母亲与他父亲合葬后,守了三日墓,方回家设灵位。晚间就在灵傍宿歇。睡不着时,追想昔日荣华,今时世态;又想念他母亲历历嘱咐的言语。独对着一盏孤灯,不住的吁嗟流涕。正是:手内有钱冰亦暖,囊中无钞炭生凉。
知心惟有生身母,泉路凭谁说断肠?
第四十三回逢吝夫抽丰又失意遇美妓罄囊两相交
词曰:
我如今誓不抽丰矣,且回家拆卖祖居。一年贫苦一嗟吁,无暇计谁毁谁誉。
途次中幸会多情女,顾不得母孝何如?聊且花间宿,乐得香盈韩袖,果满潘车。
右调《入花丛》
话说温如玉自葬埋母亲后,谢了几天人,诸事完毕,逐日家到是清心寡欲。素日相好的朋友,知他一无所有,也不来勾引他。即或有几个来闲坐的,见他愁眉恨眼,也就不好来了。
背间有笑骂他憨痴的,有议论他狂妄的,有怜惜他穷苦的,也有说他疏财仗义的,还有受过他银钱、衣食许多恩惠反比傍人鄙薄詈咒更利害的,如玉听在耳内,到也都付之行云流水。只是家间穷困之至,虽减去了若干人口,上下还是二十多人吃饭。
天天典当,鬼混的过了一年有余。凡事总与苗三秃子相商,两人到成了个患难厚友。先时还指望拿住尤魁,后来亲自到州堂上,禀了几次。知州到也与他认真的责比差役,总无踪影。他把这拿尤魁的念头也歇了。
无如运气倒的人,这不好的事体,层层皆来。他母亲刚才亡过年余,他妻子洪氏又得了吐血的病;不上三两个月,也病故了,连棺木都措办艰难。到亏这苗秃子还有点打算,凡买过如玉产业的人,他便去说合,陆续也得够百十余两,苗秃于中也使用了些,才将洪氏发送在祖茔。
如玉虽说是穷了,一则是旧家子弟,二则又在少年,还有许多大家小户,要与他结亲,孰意他不自揣时势,还想要娶一个天字号的美人,将说亲者概行谢绝,日日东查西问的寻访。
及至采访着某家女儿,才色双绝,他到愿意,人家又不要他。
因此把婚姻也误下。
一日到泰安,向他旧伙计等要长支欠银,住了三四天,得了三两多银子,一千多钱,将一张三十两欠约,让那伙计抽去,算了一分不该。正还要寻别的欠银伙计,听得本州官吏接济东道;问了问,说姓杜名珊,四川茂州人,做过陕西长安县知县。
他父亲虽早逝,常听得他母亲黎氏说,有个长安县知县杜珊做他父亲属员,亏空下一万多银子。布政司定要揭参,他父亲爱他才能,一力主持,暗嘱同寅各官捐助,完结亏项;又保举他后升了平阳府知府,临行与他父亲认了门生。今日听得名姓、籍贯相合,就动了个打抽丰的念头。急忙回家,与苗秃子相商。
苗秃道:“你有这些好门路儿,闲尝从不和我说。既然尊大人在他身上有如此大恩,又是尊府门生,你如今到这步田地,开个口,至少也帮五百;就是一千两,也不敢定。”如玉道:“我平时那里想得起?若不是他昨日到泰安,做梦也梦不着他。
我今与你相商,趁他到咱们这地方,我那凑一分厚礼,与他送去;再拿个手本,向他门上人细说原委,或者有点想望也未可知。”苗秃道:“你这想算,都用的是下乘功夫。他衙门住扎在省城,离我们泰安不过两天多路,何难亲去走遭?你若在此地见他,他又是个客官,语言间就有许多可推脱处,总帮你也不多。依我主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