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第44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从晏老师家回来我一夜没睡着。他说得对,只问结果不论过程,谁对你负责,你就对谁负责。这话听去有点有奶就是娘的意思,完全不合我做人的原则。可要吃奶是人的生存本能,谁还敢说自己不吃那口奶吗?首先是生存,然后才是生命。在还被生存问题困扰着就去谈生命,那太奢侈了,那是圣人的选择。我是凡人,我有欲望,我有一大堆问题要解决。无欲则刚,我刚了这么多年,落到如此地步不说,看不见牺牲的意义更是使人沮丧以至绝望。我必须紧急启动奋起直追。几乎每一个有了进步机会的人都知道自己的机会是谁给的,自己的根本在哪里,是谁在对自己负责,而且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机会。寡妇睡觉上面没人而有了机会,这恐怕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公事公办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个人化的时代也改变了权力的存在方式。于是人们知道自己应该感谢谁报答谁。他们口里说感谢组织培养,心里却洞若观火地知道应该感谢谁报答谁。由于利益过于巨大,甚至大到人们不敢想象,那些有权签发任免书的人就成了神人,还有谁敢对他说三道四吗?他们的神圣感是由手中权力决定的,但却有着自己的智慧高人一筹的感觉,周围的人不断加强着他这种感受。在我们这个大院里吧,除了到马厅长那里去争取资源,就没有第二种选择。马厅长就是组织,组织就是马厅长,从去年贺书记退休以后更是如此。
天蒙蒙亮董柳就起来了,准备搭车去上班。她两头不见天地跑了几年,还要永远跑下去,人生的几分之一就消耗在路上了。谁叫我比丁小槐还不如呢?我躺在床上睁了眼想着要想出一条妙计,出奇制胜,可想不出来。能说的话已经被说完了,能做的事也被做完了。董柳在洗脸,我爬起来给她炒剩饭。我先端了尿盆去倒,走到水房才发现尿已经冻住了,倒不出来,就端了回来,倒了一点开水进去,一股尿骚味随着热气冲了上来。董柳在梳头,瞥一眼说:“是人过的日子不呢?”那边的套房都有暖气,我们没有,行政科的人不会想到住筒子楼的人也怕冷。世界上就是这样分配的,你没有办法。我端着尿盆又到水房去,心想着爱情就是不能结婚,一结婚就太过熟悉,没了神秘感和想象空间,连半夜起来屙尿,听着声音就想着那尿的粗细和状态,还有什么诗意什么情绪。倒了尿回来董柳望我一眼,我就觉得气短,不由自主地把脖子缩了一下。男人做到这个份上,还不如把头扎到尿盆里浸死算了。自从一波出事以后,我就不再在家中进行自尊心保卫战了。赌气出去了,还得回来。要展开保卫战,得到外面去冲锋陷阵。外面的问题解决了,家中的问题自然平息。为了赢得自尊,我首先必须放弃自尊,以柔若无骨的姿态进入那个弯曲的空间,经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明白了这个道理。人就像海洋中的软体动物,寄生在螺壳中,久而久之就长成了海螺的形状。
上午九点钟我对尹玉娥说:“有点小事。”就离开了。我先到隔壁化工厅去看了看,楼楼下跑了个遍,把各种宣传刊仔细看了,没有找到什么灵感。又到农业厅教育厅看了,想找一个人聊一聊,又没有熟人。路过公安厅想进去看看,大门口站着两个警卫。我看那些没穿警服的人出出进进,并没人拦住他们问什么,就越过马路往里面走。在门口心有点虚,斜着瞟了警卫一眼,就被拦住了:“你找谁?”我心里直跳,好像认定了自己就是来干什么坏事的,说:“我……我找……”另一个走了过来说:“哪个单位的?”我说:“进去看看嘛。”他马上沉下脸说:“问你哪个单位的,听不懂?”我掏出工作证,他看了说:“看看到马路上看看去!”我转身就走,心里在骂自己。“你不做贼怎么也像个贼样?太没有素质了,一眼就被别人看了个透,这怎么能够进步?”过了马路看见警察换了岗,就在心里对自己赌了个咒:“这一次老子又进去,如果再缩手缩脚,就证明了老子一点素质都没有,老子这一世人就算了,放弃了,专心专意培养一波,长大了给老子争一口气。”这时没人拿武器逼着我,可比有人逼我压力还大。于是又越过马路,心跳着,却漫不经心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转了弯我举起胳膊做了V字的造塑,又把两手的食指中指分开,做出两个小V字,庆贺自己的胜利。我希望这种胜利具有一种象征的意义,嘴中喃喃着:“别小看了老子,老子还是有点素质的吧。”
就是这么在冷风中跑了几天,没有找到什么灵感。想一想卫生厅这几年政绩也实在不错,下面的医院该二甲的二甲了,该三甲的三甲了,新的门诊大楼住院大楼也盖了那么多,马厅长的确不简单。那些大楼,就像一幢幢纪念碑,再过几十年也得承认这都是在马厅长马垂章同志手中建起来的。心中又盘算着今年春节时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也要去拜一次年,到时候说不出几句有力量的话来,岂不浪费一次机会?下一次机会还不知到哪里去寻找。想想过年不到一个月了,心里急得发痛。又咬牙切齿地恨着那些人,他们把该想的事都想尽了,也不给后面的人留个缝儿,让我也钻一钻。不去细想不知道,细想了才知道事情真不那么简单。这天晚上我去找晏老师,刚走到二楼丁小槐下来了,我马上转了身子往上走。丁小槐说:“咦,你找谁?”我说:“董柳在你家吗?”我想也没想居然随口就这么转了一个弯,我自己都感到惊异。他说:“不在。”我跟他一起下楼,一边说:“吃过晚饭就带一波出去了,我以为她带儿子找强强玩呢,一波就是喜欢跟你家强强玩。”我见鬼讲鬼话讲得像这么回事,连自己都没想到,我还是有点素质的吧。他说:“没来,没来。”我拍着自己的头说:“哪里去了!又冷又黑到哪里去了嘛!”往家里方向走去,看见丁小槐出了大院,又转了回来,在门口敲了两下,再两下,晏老师把门开了。我把这几天的情况给他讲了,叹气说:“事情真的不简单呢,拿放大镜都找不出一条缝来,让我也钻一钻。”他说:“简单了还等你来献计献策,别人的脖子上也不是结的葫芦瓜。”讨论了好久,还是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切入口。我想到尹玉娥因丈夫当计财处副处长很多年了还不见新的动静,经常拐弯抹角说些怪话,是不是可以拿她开刀?想讲出来又怕晏老师看小了我,一开始就把同办公室的人给卖了,也实在太那个了。可是不卖别人自己哪里会有机会?急了就不管那么多了。犹豫着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我说:“化工厅是扭亏为盈,煤炭厅是安全生产,公安厅是降低发案率,都有具体的指标。如今数字时代是数字说话,卫生厅几大数字都摆在那里,再也想不出什么新花招来。”他说:“慢慢想想,实在不行了我给你提供几发炮弹,拿着可以轰倒几个人。”想不到他也走到这条思路上来了。我说:“万不得已再说。”出门时他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头看看,对我努一努嘴。我“嗖”地一下就闪了出去。
刘跃进打电话来说搬了新家,请我和胡一兵去玩玩,去了才知道他结婚了。我说:“前几天你才谈恋爱,这就结婚了!”胡一兵说:“人生的滋味如何?”新娘子凌若云正在端茶,脸上都羞红了,低了头不做声。胡一兵对她说:“刘跃进晚上跟你讲哲学,你卷起铺盖睡到客厅里去,看他还讲不讲。”刘跃进请我们吃糖,我说:“我们是什么关系,几粒糖就打发了?”他说:“学院里都这样,婚礼都免了。”胡一兵说:“这么靓的新娘子,你让她两地分居?”刘跃进说:“学校答应调她来我们系当资料员,她还不想呢,想到合资企业去。自己又没有专业,那有什么好去的?”凌若云说:“胡大哥你说去哪里好?”胡一兵闭着眼悠悠地点着头说:“去哪里好,那要看对谁,对跃进他吧,还是当资料员的好。”刘跃进说:“说了吧,说了吧。”凌若云就不做声了。
胡一兵谈起了自己的生意,说得兴奋了,我听出了一线蛛丝马迹。他的一份生意跟汕尾那边有关,大概是走私胶卷香烟之类。我说:“别哪一天被逮住了,我还指望着你三万块钱呢。”他说:“不会,我又不亲自到海上去接货。”又说:“那三万块钱你随时通知我,你跟那边血防部门联系好了,我买了药带记者开车过去,我就当这是个形象广告。”刘跃进说:“企业家就是精,捐献也不吃亏。”胡一兵说:“你现在叫我企业家,我应了要厚着点脸皮,再过三五年,省长都要叫我企业家,你们信相不?现在是原始积累没办法,过了积累期你再聪明都只能给别人打工了。那时候偷鸡摸狗的事我就不干了,正正经经做个正正经经的企业家。”我看见他把一黑疙瘩竖在桌子上,说:“这个东西怎么有点像电话?”他说:“本来就是电话,移动着打的,又叫大哥大。”我说:“大哥大?这么好个东西怎么取个名字跟母鸡叫似的,长得也跟半块砖头似的。”他说:“可惜刘跃进这里没有电话,不然我打一个,就会响铃。”我抚摸着那黑黑的半块砖说:“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巧妙的东西。”他说:“新款式要出来了,只有这一半大,一万多块钱一部,我在电信局的陈列馆里看到了。”我想着要向他讨个主意,反正他自己也没干什么好事,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趁着新娘子到房间里去了,我犹豫之间想起那把虚幻的枪,黑洞洞的枪口直逼着我。我把右手举起来比划了一下,落下来在太阳穴处顶了一下,顺势滑了下来。我脸上堆了笑,心里说:“你还要面子,你有面子吗?老子以儿子的名义毙了你!”于是向胡一兵讨了一根烟,刘跃进也陪我们吸了一根。在烟雾缭绕之中我感到了一种气氛,终于下了决心说:“咱们是多年的朋友,也可以说是兄弟,今天大家掏心窝说句话。”胡一兵说:“说!”我说:“什么叫掏心窝的话,就是自己睁了眼睡不着,在心里结着一个大疙瘩化不开的事,像一把三角尖刀在心上剜啊剜,看着自己的血一滴滴滴下来的事。”胡一兵马上收了那种玩世的笑说:“你,你吗?”这使我感到了他是一个真朋友。我说:“我一波烫伤了,唯一来探望的就是你们两个,就凭着这一点,我也把你们看作能掏心窝子说话的人,人在世上有几个这样的朋友?有时候连老婆也只能说一半留一半呢。你们送了花篮来,告诉你们真话,前面那两个花篮不是别人送的,是我自己买了放在那里撑面子的。丑吧!怎么隔壁那个小女孩子动个阑尾手术,花篮摆满了一屋子,床下都塞的是?我看透了这个世界在用怎样的眼光看人,我没办法!可没办法那一辈子就算了?人们有两辈子吗?世事如此,我也只能如此。广播里天天唱好人一生平安,我看好人就平安不了,他要什么没什么他凭什么平安?那些把自己的上下左右前后都设计得滴水漏的人,他们才一生平安呢!我跟不讲道理的世界去讲道理,我不是其蠢如猪?”我轻笑了一下,“其蠢如猪。”胡一兵说:“世界不是不讲道理,而是道理实际上有另外一种讲法,报纸上看不到的讲法。”刘跃进说:“大为几个花篮对你刺激就这么大?”我说:“这只是一种象征,后面还有一系列的内容。”他说:“那也不必这样偏激吧,大为你又走到另一个极端来了。”胡一兵说:“刘跃进你燕尔新婚,心情不一样,我还是挺理解大为的。这个世界宣传的时候讲道理,操作起来讲功利,会上讲道理,会后讲功利,没钱没权的人到哪里都免开尊口。道理讲得最好的人就是功利讲得最多的人,因为他比别人看得透。我早就想通了,不然我也不会往汕尾那边跑了。几年前有人说我干这事,我能跟他把命拼了!”又说:“大为世界到底还是改造了你。有首歌唱是我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他拉起嗓子唱了几句,“你说是谁改变了谁?你改变世界,你是老几?大为你以前总是说不进油盐,我还想着你少点悟性没救了呢,结果还是悟了,坏事变好事吧。浪子回头金不换。”刘跃进说:“一兵你别把大为教唆坏了。”胡一兵抿了嘴笑,一根指头点了他说:“还剩下最后一个坚守者,早晚也要悟的,没有谁能够抗拒历史,这是宿命啊,宿命!”刘跃进说:“我就不相信什么宿命,什么大势所趋无法抗拒这些说辞。他们放弃了,那是他们的选择,战胜不了自己所作出的选择。真正有信念的人,在弹尽粮绝的境地中都能够做点什么,都能够保持从容。”我说:“我真的没有力量保持从容,更要命的是想不出那种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