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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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我没说就是不说,我自己挺着就是了,又把你牵进来干什么?你把心放下去。”他吁了口气说:“第二件事呢,我要向你赔不是,刘主任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当时就表了一个态,说你这样看问题是不对的。你是好心,善心,我那么说我问心有愧。本来我应该沉默,可是我不能沉默,我沉默了我就是嫌疑犯。我想你能够体谅我的苦处,就不要记恨了。”我苦笑一声说:“明白,你没有说心里话的权利,连沉默的权利也没有。我不怨你,我真的不怨你。你能够说我是好心,我就要欢呼理解万岁了。理解万岁,我在北京读书那几年这句话是挂在嘴上讲的,现在才体会到了其中的艰难与沉重。”
回去的路上他说:“大为啊,我在厅里也这么多年了,有一条做人的原则就是要看得惯,有人把钱成百上千地往河里扔,你也要装作没看见。他不是傻瓜,他扔总有他的理由。你不明白那点理由,千万别跳出来说浪费了浪费了。总之你不能说,你说就是你错。想通了这个道理,就心平气和了。”我说:“我以后要学会做人呢,跟你学。”他没听出其中的意味,说:“没人商量也可以跟我来打个商量。”快到厅里了,他说:“大为你是不是走一段路过去算了,免得别人瞎想。我开始不上去找你也是怕别人瞎想,厅里的人一个个眼睛都尖得很。”我说:“想象力也不错。”我下了车,他开了车前面去了。
回到宿舍我心里不舒服,怎么自己都成为别人忌讳的人了?正想着又听见轻微的敲门声,像指甲弹在门上,有点脆。是敲我的门吗?我走到门边侧耳一听,那声音清晰了,是的。我开了门,一个人一闪就进来了,是小莫。她把门关上,闩好,说:“大为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我也不自觉地降低了声音说:“一个人看电影去了。”她说:“文琴没来?”我摇摇头。她说:“我到楼下看了三四次,总算看见你房里亮灯了,就上来了。我是来跟你赔礼道歉的。今天下午我本来是想不发言的,保持沉默算了。可是我们郝主任都那样讲了,我若不表一个态,郝主任会记在心里。不表态在别人看来就是态度。我迫不得已就讲了几句,回到家里心中实在不安,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不是一般的对不起,是很对不起。好歹我也是个大学生,还是学医的,你讲的道理我们怎么会不同意?可同意只能在心里同意,嘴巴上还是要说不同意,我不能沉默,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苦笑一声说:“我明白,我不怨你,真的不怨。”她说:“大为你理解我的难处就好,我处于这种地位,实在也是为难。”我说:“你理解我,我也理解你,我们之间还是有这种默契,这就不容易了,我都忍不住要喊一声理解万岁了。”她摇着头说:“说真的我心里苦呢,不说那么几句不行,说了违背了自己感情又对不起朋友,你说这人的心里撕裂成两半是什么滋味?”她双手做了个撕开的动作,“我到你这里来,第一要鼓足勇气怕别人看见了说三道四,第二要鼓足勇气进你这张门面对你这个朋友,心里不苦?”我说:“其实你不来我也明白你的处境,甚至刘主任郝主任也是非表态不可,会场上的情况总有人会去汇报的,所以我也不怨他们,他们心里跟大家的想法也不会差那么远。我唯一奇怪的就是,人人心里想刮着东风,怎么坐在一起就是西风劲吹?我就想不透西风是怎么形成的。都在做演员做得那么像,假的比真的还真!”她说:“圈子里就是这么回事,大家都练就了一身察颜观色听话听音的绝技。”我说:“我讲了那一番话,未必领导就真会忌恨我?”她说:“就算这个领导心怀宽广,那个领导就不一定了。人总是人吧。”
小莫去的时候侧耳在门边听了一下,轻轻开了门出去,把一根指头放在嘴边,示意着,出去了就顺手把门拉上,不要我送。我回到窗前坐下,伸手到窗外摘了几片银杏叶在手中搓揉着。大徐也好,小莫也好,他们都是好人,也是凡人。凡人的原则就是明哲保身,这我理解。为了跟环境和平共处,他们真心话不敢说,却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愿说的话,自己想做的事还要精心设计了偷偷摸摸地做。他们在细节上有足够的聪明,但聪明的后面却是难以言说的大悲哀。什么东西竟有如此力量把人扭曲成这个样子?看来他们已经失去了被扭曲的感觉,因此也不再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伤害。在一种氛围中,不正常已被大家视为正常,人们对此习以为常,熟视无睹,最可悲可叹的就是这样一种习以为常。什么时候大家可以把腰挺起来活得像个人?我悲观地想着恐怕还要几代人才行。一种延续了几千年的事实,没有几百年是扭不过来的,这是一笔精神遗产啊。这又是一种真相,被遮蔽得更深却意义更为重大的真相。我要找到适当的机会把这种真相说出来。我不能沉默,我的天职就是开口说话。
第二天我去上班,在楼梯上碰见郝主任从上面下来。我望着他想打个招呼,他避开我的目光一直下去了。他的神态使我有了一种精神优越,毕竟是非人们心里还是明白的,他自己也明白。到了办公室刘主任已经来了,他很和蔼地说:“小池来得早啊!”我说:“刘主任您更早。”他说:“小池你昨天怎么了,有些话其实没有必要说。”我说:“我就是容易冲动,心里有想法就忍不住要说出来,想一想也是太不聪明了。”他说:“年轻人啊!”我说:“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还是领导鼓励我说我才说的。其实我的话还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我就对刘主任您说了吧。”就把赤脚医生的事说了,又把报纸上看到的消息也说了。他说:“小池你倒是个好人,就是书生气重了一点,天下的事,有谁能包圆了管着?这一半的话,说到我这里就打止了。”说着手劈下来做了个砍断的动作,“在机关里工作,有机关的特点,不是什么话想说就可以说的,这是一条原则,你要好好想一想,小池啊!”这时丁小槐进来了,刘主任马上说:“小池啊,你先去把开水打上来。”
我不知该怎样面对马厅长才好。我知道人心里的感应总是对称的,一个人你本能地感到亲和,那么他对你也感到亲和,你感到别扭呢,他对你也一定感到别扭。要是对别人感到别扭吧,倒也无所谓,点点头就过去了,可这个人是马厅长,我绕得过去吗?这天我上班提前几分钟去,怕在楼道里碰见马厅长。过一会听见马厅长从门口经过,跟丁小槐打招呼,声音里透着一种特别的亲切。大人物的语调也有着特殊的意味,是非常重要的信息。我感到心里发冷,丁小槐进来时身子那么晃了晃,表演着一种优越。我装着没注意,把目光转向别处,心里骂着:“尾巴又摇起来了,等会还会把牙龇出来吧。”这个小人,他用身体语言传达着一种信息,他以为他把我挫下去了。我设想着自己以后该怎么对付他,是寸步不让顶回去呢,还是不理不睬?不理不睬,他一步步逼上来,树欲静而风不止;顶回去呢,那就是以小人之道,还治小人之身了。在某种处境中,人就是这样可悲地别无选择。
下班的时候我刚出门,正好碰见了马厅长,我还没说话呢,马厅长和气地说:“小池,好几天没看见你了,近来工作还好吧?”我说:“还好。”他点头笑着说:“还好就好,还好就好。”似乎是不经意地碰了碰我的手,又跟别人说话去了。马厅长的神态给了我一点安慰,也许他并没有像我设想的那样生我的气,是我自己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那么多人来批评我,又有大徐和小莫造成的那种神秘气氛,使我不得不那样去想。这样我对马厅长又感到了一种亲切,以至有了一种温情的感动。那些人张牙舞爪对着我,都是做给领导看的,可领导对我却没有偏见。我把马厅长刚才的神态反复回想,反复揣摩,觉得自己的领会并没有错。我的心情一下开朗了,感到了压力的释放。这样一来又觉得挺对不起马厅长的,领导还是好领导,我怎么能用那么挑剔的眼光去看他呢?是他看得起我把我留在厅里工作的,也从来没有对不起我,我可不能对不起他啊!于是我又有了一种新的心理压力,感到了负疚。心中崩紧的弦松了,我就在心里作了决定,如果丁小槐再对我有什么挑衅,我非把他顶到墙上去不可,我现在有了勇气。这样想着我意识到领导身上真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他们一句话一种神态可以使人充满勇气和自信,也可以使人感到沮丧和卑微,一个人的份量,他的人格定位,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定了下来。我对同事的态度,还要由那句话那种神态的意味来决定,真是奇妙无比。这种奇妙无比的力量,真是魅力无穷啊。
我想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我经历了一次风波,也看清了几个人,这也是收获。有几天我看见一辆崭新的丰田车在院子里冲进冲出,以为是来办事的车,没有在意。在传达室听见老叶在说厅里又买了一辆新车,才意识到那辆车是厅里的。一下子我心里就阴暗了。自己提了意见,没人当回事!这辆车简直就是买给我看的。有意见?这就是回答。我奇怪纪检会的人怎么不管一管,是不是还要我跟管纪检的梁书记说一说?我说:“厅里的车大家伙着用其实够用了,现在你看几辆车空在那里,司机也空在那里。”老叶说:“这是老百姓的想法,人家不这样想。领导越来越多了,他到了那个份上没有那种待遇,没有一部车主要给自己用,心里好受?”我说:“最近又有谁当了领导,我一点都不知道。”他笑了说:“小池你坐办公室的人对这些事还没我们看得的清楚?现在纪检书记也是副厅级了,级别抬高了,待遇也要跟上来,总不能说谁低一等。”我说:“这么回事。”我心里很不舒服,自己刚才还想着要跟梁书记说说呢。像我这样的人,真的没有别的出路,唯一的出路,就是像大徐小莫说的那样,装瞎子装聋子,装上那么一段时间,恐怕就真的瞎了聋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就把同化过程给完成了。我把良知责任这几个字放在心上想也好,不放在心上想也好,都毫无意义,现实还是现实。想,是那样,不想,也是那样,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不想可以求得心灵平静,也可以保全自己。沉默是唯一的出路,只能如此。
又过几天在厅里大会上,马厅长布置完工作后说:“我们有些同志,特别是年轻人,看问题总难免有片面性,缺少全局观念。站在一个特定的角度看问题,也许有一定的道理,可站得更高,从全局的角度看,他那个道理可能就不充分了,就有片面性了,就缺少辩证法了。我们考虑问题要学会换位思维,站在全局的角度来思维。”我正体味着这一段话,想着这是在暗示什么事情,忽然发现丁小槐用一种特别的眼光望着我,接着又有几个人也跟着用这种眼光望着我。我心中火气一冒就上来了,这个家伙,如此阴毒,把火往我身上引!我正想怒目而视,他的目光已经转到台上去了,让我吃了暗亏还说不出来。这个家伙,科长还没当上呢,玩这一套倒是炉火纯青了。他做得出,也能找到机会。这些人的目光提醒了我,马厅长真是在说我吗?一股热血裹着一个巨大的硬物涌上头顶,旋即在脑中爆炸了。这怎么可能,马厅长?我浑身冒着汗,心中极度失望。这怎么可能,马厅长?他前几天还对我那样笑着呢,其实我在很大程度上已经理解他了,为了平衡关系,多买了几辆车,他也有他的难处。这怎么可能,他在大会上来打击我?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下来?可是我的天已经塌下来了。
接下来马厅长还说了些什么我就完全不知道了。闭了眼坐在那里,好像浑身都着了火,即将被烧为灰烬。散了会我机械地站起来,跟着别人往外走,我简直没有勇气回到办公室去,坐到那张桌子面前。刘主任对我说:“小池你精神不太好,先回去休息一下,没关系。”刘主任的话更确证了这个事实,马厅长强烈暗示着的人就是我,我就是那个有片面性的年轻人。可是这怎么可能,马厅长?前两天他那么和气地跟我说话,我还以为事情就那么过去了呢。好几天我心里都在想着这件事,怎么可能,马厅长?在我心中,马厅长毕竟是组织,不是马垂章。凭良心说出自己一种想法,即使不够全面吧,也不能说就犯了错误。也许,还是屈文琴说得对,人总是人啊!要一个人特别是大人物喜欢听意见,特别是触动了他的意见,那怎么可能?人总是人啊!我意识到自己以前对世界的认识有着虚幻性,现在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