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金笺-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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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夫说的是实情也好,不是实情也好,都不是什么严重事吧!”
我登时气白了脸,也不知哪儿来的怒火,一把就顺热烧到健如身上去,说:“健如,你给我滚回睡房去,好好地管你的事,我有话要跟你姐夫说。”
健如这才放松了拖着信晖的手,依然滋油淡定地对我说:“好,好,好,我这就管自己上路去。”
然后又回头,笑着对金信晖说:“姐夫,明天见,我明天才把拼好画好的衣料图案给你看。”
我就是看不得健如这副无端得意的嘴脸,分明在刻意地把我的浮躁比了下去。
回头看金信晖,对他的这个小姨子似有无限的迁就似,视我的焦虑如无睹。
我瞪丈夫一眼,也就跟健如分道扬镳,回自己的睡房去。
一回睡房,我就和衣睡到床上去。
满肚子的委屈变成戾气,反而流不出眼泪来。
金信晖跟着就走进房里来,我并没有理会他。
只听到悉悉碎碎更换衣服的声音,然后,金信晖就上了床来。
背着我而睡:“好端端的何必要跟小孩子怄气!”
“你妹子是个心窍玲珑的可爱女孩,她住到我们家里来,就晓得想些办法逗家里头的人欢喜。
“别的不去说它了,单是对我这姐夫,就在相处的功夫上头下了一点点心思,跟我下过棋之后,她原本打算把我带去看她拼砌出来的图案,说是可以给予织造厂作样本,织出漂亮的衣料来的。连我的生意需要,她都有所关注,真叫人欢喜。
“心如,你有这样的一个妹子陪在身边,在金家是一重保障和荣耀呢,她非但没有失礼你,且跟各房各户的人都相处不俗啊,这又是相当难得的。就这一点,你还没有做到。”
说了一车子的话,无非都是有条理、有根据、有因由地认为健如已经把我比了下去。
女人的妒性天生的,很难加以遏止的。
尤其是有气在心头,我更是忍无可忍地回应丈夫一句:“老早知道健如这么好,这么精巧,这么的得人心,娶的不应是我。”
把这几句话实釜实凿、毫不忌讳地说出口来,是我毕生最愚蠢的行为。
当一个人兴起了轻微的犯罪意念,产生了似有还无的贪欲时,旁的人千万不要去碰触它,因为绝有可能一触即发。最适当的处理办法怕是把它“淹”掉了,那就是说根本不当一回事,让它慢慢地阴干,以致淹没无闻。
就是要劝阻,也不可以用直接的方式。举凡越轨的意识都是躲藏起来、见不得光的,一旦硬把它暴露人前,活像赶狗入穷巷,难免产生一不做二不休的后果。
我相信,我当时这么一说,所产生的不良副作用,就是把一个金信晖从没有过的念头灌注在他脑海里,或者把一个在他心上已经是若隐若现的概念落实了、清晰化了。
这以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故,我不错是个无辜的被害人,但如果我对人情世故知得通透玲珑一点,是有可能把局面控制得好一点,或可扭转乾坤也未可料。
当然,我的这个妹子方健如是不可以轻瞧的,她手段和心思的尖锐凌厉,是天生的,不好应付。
我呢,完全是后天补救得来,将勤补拙,以一宗宗、一件件降临自己身上的悲苦事,作为步上做人登峰造极的台阶。
今日,谁来问我,我都是那句话。人人都未必是天才,但,人人都可以成长为人才,打赢漂漂亮亮的人生一仗,只要你忍着痛、沉着气、不流眼泪、依旧微笑,然后发奋图强,誓不言倦,一定能修成正果。
我与妹子之间的战役,未尝不是天才与人才的一场大混战。
话说回来,我在丈夫跟前冒失冒撞地说了那番话之后,并不发觉有什么异样。
感情发酵,要经过一段日子,这是必然的。
于是金信晖听了我这活,只吃吃笑,说:“心如,你怎么了?竟胡乱说话,吃起你妹子的干醋来。
健如还小呢,你竟拿她开我的玩笑。“
经他这么一说,我真的红了脸,觉得自己过分,也就不再造声了。
“心如!”
丈夫明显地转了个身,把手轻搭在我的细腰之上。这无疑是个缠绵的举动,我的心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随即,我意图把他的手拨开,表示我的抗议。
女性的反抗,或者若即若离,永远是一份妩媚的诱惑,很自然的引起对方莫可明言的冲动。
金信晖回应了我的举动,稍稍用了一点暴力,把一张脸都俯到我眼前去,说:“别发我的脾气了好不好?”
还不及回应这句话,眼睛就闭上了。
风雨过后的黎明,往往是最清新、最明丽、最舒畅的。
小夫妻的别扭闹完了,怕只有更多一些情趣,更添一重恩爱。
肌肤之亲缩短了感情的距离。
肉欲发泄之余,也有牵动灵性的健康作用。
单是浓郁的、肯定的认定自己完完全全地属于对方,那种甜蜜的感觉,足够力量融化了所有怨怼与哀愁。
有道是:兰麝细香闻喘息,此时还恨薄情无?
我的那个时代的女人,之所以能在盲婚哑嫁制度内活得好,怕也是习惯了情欲合一的观念所致。情与欲之间,谁先谁后都不是一回事,总之到头来是一个整体。这与今日的男女关系就大异其趣了。
睁开眼时,心情是额外愉悦的。
更令我愉悦的是我怀孕了。怀孕令我身价百倍。
“心如,我多感谢你!”
信晖这样说,确切而明显地意识到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生儿育女,不只是一份当然责任,而且是一份功绩。
在我们的那个时代,以至于今,这都是一份删不掉、刷不去的劳苦功高。
我以后曾听健如歇斯底里地挣扎过说:“就因为她为金家生了孩子,为金信晖留下了继承人,就可以坐享其成,目空一切?”
我坐在一旁,静观吾妹的力竭声嘶,然后冷冷地答:“坐享其成,是未必!目空一切呢,理所当然!”
当我有足够的条件捏在手里之后,我也有霸道的时刻。
谁要再在我的头上动土,笑话了!
儿子是我在金家最犀利的一个武器。
当金信晖开心的把我紧紧抱着时,我这才看到睡房内还站立了好几个人,包括了姨娘婢仆,以及我那亲爱的小灵精健如。
她看着信晖情痴意切的拥抱,听着他关怀备至的慰问,反应令当时的我微微吃惊。
我从没有能看到过一张孩子的脸可以有如此怨毒的神情。
在于我和信晖狂喜之际,有这么一张看在眼内,惊在心上的脸谱,其实是个不好的兆头吧!
日子就在平淡而又带一点紧张的情况之下过,我已是腹大便便,怕还有两个月的样子就是产期了。
以金家奶奶为首,上上下下都好像以我为核心,宝贝得什么似,名副其实的母凭子贵。
金家二姨奶奶是个顶会讨好、面面俱圆的人,老早往观音庙求了一签,趁三姨奶奶不在身边,她悄悄地向大妇邀功,说:“奶奶,你的福气真棒,长媳一入门就要给你添男丁的。
这观音庙的签顶灵,如今求的是上上签,好极了,解签的说必定一索得男,且带旺金家。这阵子老爷打算派大少爷往香港发展,我看以后既有孙子陪伴你,老爷的生意拓展又顺遂,直情是相得益彰。“
金家大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我说呀,我们家老爷身体一直不硬朗,可能添了男孙了,会连带他的精神体魄都会好转过来。”
“谁说不是呢!”二姨奶奶慌忙和应着。
我没有额外留神信晖或要到香港去发展的那句话,根本上,如果真要成行,丈夫不会不预先跟我商量。
我倒是留意到健如这阵子有点神不守舍,终日躲在她自己房间内,也不大出来走动。
过往,她在金家是活跃分子,一天到晚,从屋头至屋尾,差不多都可见她的影子,听闻她的声音。
这阵子似乎是刹那静下来了。
我正打算把她找来问一问究竟,到底在这儿,我是她的监护人,有什么事都得由我这大姐来负责,万一健如生活得不胜意,我可是要跟母亲交代的。
还未寻到合适机会,姐妹俩促膝谈心,母亲就来看望我了。
母亲轻轻拍着我的手,说:“知道你在金家安乐,那就好,最难得是信晖没有待薄你。”
“娘,他怎么会?”
“你可别轻率。有两餐饱饭吃,有个零用钱,不等于对你爱护。男人呢,很难讲,心都是五时花六时变的,你小心防着才是正经。”
“娘,你是多疑的,然则爹在生时,可又有待薄你了?”
“唉,心如,你快为人母了,就别凡事太天真。娘的许许多多苦衷,不见得有需要向你们后生一代逐宗逐件讲。况且,事情已经过去,也解决掉,甚至乎连人都已逝世,还有旧账非翻不可的?”
我望着感慨的母亲;心头忽尔沉重。母亲虽然说得并不详尽,大概情况也能猜到几分。
“娘!”我抱了母亲一下。
反倒转来要由做母亲的安慰我。轻轻拍着我的背说:“逝者已矣,不必追究,但心如,你和信晖的日子还长。
过去我没有跟你提,是不愿意你心上太早感染沧桑。现在呢,你快要有儿有女,也是时候提醒你了。下一代对女人是生生世世的束缚,在婚姻关系上加多一重约束,一下子处理不善,丈夫会下意识地别寻潇洒去。“
我怔住了。
“自古皆然。心如,你要好好的戒备预防和警惕。”
我点了头,不说什么。
“但愿信晖是个好男人。”母亲这样说,叹了一口气。
“娘,他是的,请放心。”
“还有一件事得切实跟你商量。”
“什么事?”
“关于健如。”
“她怎么了?”
“健如上星期跑回家来看我,给我提出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为什么她不来跟我说?”我以为是健如不够零用钱,或者需要服装之类,于是自行解释,“娘,在金家,没有人亏待她的,她要用什么,买什么,都有相当大的自由度。”
“这我是知道的,健如回家来也不是投诉,她只是请求我让她到香港去。”
“到香港去?”
“对。”
“去干什么?人生路不熟,且她还是个孩子。”
“也不算是孩子了,健如刚过了生日,是十七出头了。”
一时间,我才想起来,十七岁也真不算小了。怎么一直以来,我没有想过她已经是个大姑娘,而不再是小孩子了。
怕是天天相对,看着她长大,老觉得她只是我的小妹妹。
母亲稍歇,再说:“健如要到香港去求学,念好英文。”
“嗯。”我呆了一呆,然后道,“好哇,没想到她倒会为自己的前途筹算。”
我的这句无心说话,其实是顶对的,只是当时连自己都没有想过会是寓意如此深远。
母亲看我的表情,于是问:“你也赞成健如到香港求学吗?”
“赞成!娘,要不是父亲不在了,我放心不下你一个人撑着一头家,我还要争取上大学呢,如今,当然无悔,但,求学总是时代女性所应该渴求的。将心比己,健如的理想,我是绝对支持的。且家里也不缺这个钱吧,要是费用太大,我就给信晖商量,由我补助一部分学费,也是可以的。”
母亲听了我的一番话,长长地叹一声气,说:“我手上的四个孩子,每一个都不同性格。”
“健如那脾性也是有目共睹的,硬得不得了,好胜心又强。从小到大,她要做的事,谁又阻止得了,一天不遂心,半日不称意,她都不肯。总之事无大小,楔而不舍,永不放弃,我就未曾试过有一次半次是可以把她的意思改变,将她劝回头的。”
“你三妹子惜如呢,真难讲。”母亲摊摊手,“我简直摸不透她的心思性情。有什么事发生,她都记在心上,不吭半声,不愿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是自己给孩子说难听话,健如是失之于狂妄,惜如则失之于阴沉,都不是我的个性,倒是只有你一个,心如,比较似我。”
母亲这么一说,我倒有撒娇的冲动了,一把倒在她怀里说:“娘,我爱你。”
母亲拥着我,我怀有我的孩子,好一幅欢乐无比的三代同堂图。
“至于康如,这孩子就是……”
“娘,康如还那么小,怎能定夺什么呢?你少操这个心吧!”
母亲点了头,便又说:“健如是希望尽快成行,说要赶及学期开始。我这就答应她了。至于说学费行装方面,也不需要你什么贴补,我们家虽不及金家富有,那几个教养儿女的钱,还是不缺的。”
信晖在听到健如要到香港去求学时,眉毛往上一扬,那模样表情真难形容,似是惊骇之中带一点诡秘的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