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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不堪回首 -李梧龄1016-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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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班长又来了。这次从新上了手铐脚镣,脚镣的螺钉被狠狠地 敲成了铆钉;不但我的裤带头工具失效,而且半个月后他们来卸脚镣时也 用凿子锉刀工作了好半天。
  脚镣卡在踝关节上,走路是很疼痛的。一般被上镣的人都不得不用碎布 将铁镣包起来,使它软一些,又在两个镣圈间那一段约两尺长的铁链中 间缚根带子,走路时提着走。我嫌那样太窝囊,就让铁圈裸露着,但将 长裤的裤腿塞在里面,只要走的慢,倒也不痛。铁链不缚带子就让它拖 在地上哗啦啦、哐啷啷地响,却也有趣。提审时走出走进,放风时在院 子里我更是故意把它弄得很响。队长骂“不以为耻。”我还嘴答道“将 一个文弱书生镣铐相加,到底是谁的耻辱?”他斥道“反动!”我说 “反者道之动,还不知真理在谁处哩。”
  在我被上镣铐之前,我们的号子里又已关进来了两个人,都是很年轻的。 一个叫周康,是个小顽童,但决非恶少,他出身于一个书香世家,父亲是 位工程师。然而他的祖母却看不上他的当小学教师的母亲,认为门不当户 不对。后来他的父亲去了美国,其母的日子就更不容易了。小周康受祖母 宠爱,插手管教,也就比较顽皮。不料母亲被打成右派。作为右派的孩子, 他小小年纪就倍受欺凌。仅仅因为在里弄中向邻居家的窗户甩泥巴,就被 户藉警送去少年教养所,成年后又转来劳动教养。就此回不去了。他的母 亲为此伤心欲绝。他人品并不坏,颇知是非、识好坏,也相当机灵。因一 再逃跑,原生产队队长见了他头疼,把他送了进来。
  另一位是陈作人,也是个中学生,因其父49年去了台湾,他在学校中不知说 了些什么而被送劳动教养。这次也是因为逃跑,被抓了回来。一次提审下来 便被上了脚镣手铐。他说,那陈队长要他承认想逃到台湾去。
  有了这些人作伴,加之完全不必担心会有人汇报,日子过得并不寂寞。蔡康定 私藏着一本英文的短篇小说集,我借来偷偷地阅读。其中有一篇托尔斯泰的God Sees the Truth, but Waits。我看了大受感动。那是说的一个农民受人陷害,在 监狱中度过了二十六个春秋,害他的人良心发现去自首,而当赦令下来前,他 却已瘐死狱中的故事。我将它译成中文取了个译名《天网恢恢》,大家谈说此 文,不但当时谁也看不到自己的出头之日,而且感到小说中的坏人还有良心发 现之日,比起现实,倒可算好人了。到了今天,我的这种感觉更为强烈,试看 《牛虻》中的神父,《悲惨世界》中的警察局长无不如此。文学作品之伟大, 不在于咒骂一个恶人,而是谴责一种使人做坏事的思想意识。一旦迷信此种错 误思想意识的人发现自己原来做了害人之事,当然后悔,痛不欲生。决不会想 出什么“在当时的形势下,我这样做还是对的”,“责任是当时过左的政策, 我们已经纠错,所以还是光荣、伟大、正确的”等档的高论的。
  有一天,又关进来了一个约二十七八岁的人,他一进门看见两个上脚镣手铐 的人,又见了那鼻子喷血躺倒地上的瘌痢头,不禁吓呆了,进门就低头不语, 闷闷地想心思。果然,他一经提审也被上了镣铐。虽然大家对他安慰,他却 始终不敢说话,只说案情重大,队长禁止他说。我们不知就里,他在场时也 都不敢谈天说地,怕他去汇报。
  又一天,他去提审时,周康便说
  “这个人是什么路数?我们得想法子让他开口才行。”
  大家都很赞同。果然周康就想出了一个主意。
  不一会儿,他提审回来了,脸色更显得阴沉。这时,老蔡按计划忽然对 我说“老李,我想了一想,你上次替我拆的字还真灵呢。”
  我说“那当然,我研究拆字有好多年了,都说我灵的。”
  这时,周、陈两人也夹着凑热闹说我替他们拆的字有道理。那人终于忍不住 了,带着哀求的口气对我说
  “能不能也帮我拆一个字呢?”
  我说“行,你要拆什么字。”他想了一想,说他今天看见办公室里一张报纸 上的大标题,是全国七亿人民什么的。那么
  “就拆这亿字吧。”
  我假装想了一想,就说开了
  “这个亿字,是单人旁加一个意,而意又是由立、曰、心三个字组成的。其实 这心字也可理解为一个人,不过是个躺倒的人。所以这个字中有两个人,如果 由上而下地读这个字,先读到的是立人曰。这就是说,你问的事涉及两个人, 一个是立着的,当然是队长。另一个是躺倒了的,看来就是你了,这字说立人 曰,就是由队长说了算的意思。看来你的事要由队长来摆布了。”
  他听了惊得张口结舌,半响说不出话来,等他回过魂来时才期期地问我
  “那你看我的结果会如何呢?”
  我说“拆一个字也只能说这些了。”
  于是众人七嘴八舌,终于把他的故事掏了出来。这人(我已记不准姓名了, 大概是姓刘)原是菜场里的鱼贩子,劳动教养解除后是个场员。那一阵子,农 场里有几批出场回家的。当然,谁不想回家去呢,所以他和几个场员就绕着他 们的刘队长转。刘队长估计这几人的条件也够得上出场,就满口地答应帮他们 的忙。于是他们对刘队长大献殷勤,不但轮番地送礼,而且每当刘队长回沪探 亲,都到这些人家中去作客,打秋风。甚至这鱼贩的老婆也陪刘队长上了床( 这是后来他的一个同案犯说的,当刘队长探完亲回农场时,他也在沪探亲,一 同去火车站送这位长官,亲眼目睹了刘队长和鱼贩老婆演出了依依吻别的一幕, 说难得看见中国人也敢如此。)。但是后来政策有了变化,除一人外,他们都 未能如愿出场。当然,这事也怨不得刘队长,他们也都认了命。即使赔了老婆 也值得,他和刘队长亲密无间,几个人各当他们的积极分子小组长,还经常和 那刘队长吃吃喝喝。
  不料风云突变,那个出场的人回来办户口了。原来此人出场全非刘队长的功劳, 而是靠的他在杭州某海军基地中做军官的家庭关系。他办好户口手续后住在招待 所里便毫无顾忌地把刘队长如何骗人的事一五一十地大谈特谈。这事一传开,负 责思想改造的刘管教队长慌了手脚,把鱼贩子叫去说:
  “这事你一定要辟谣。”
  “那当然,我决不会承认的。”
  “你知道,只要我保住了,将来形势变好时我照样可以保你们出场,要不然, 你们就一辈子休想回家了。”
  “这个道理我明白,我一定不会讲的。”
  “这还不够,要想个法子把他们几个调到其它队去。”
  于是刘队长便面授机宜唆使他进行检举揭发。原来这几个浑小子在有一次喝 足了酒胡说八道,鱼贩子自封皇帝,他封官许愿,不伦不类地封了一个身体高大 的做刽子手兼国防大臣,另一个有钱的则受封财政大臣,如此等等共封了四五个 他的开国元勋。刘队长说:
  “你要把自己摆进去,现身说法举报他们谋反。”
  “那我怎么办?”鱼贩子未免吃慌地叫了起来。
  “不要紧,有我在你还怕什么!你是坦白从宽,反戈一击有功。我刘队长保你没 事。”管教队长信誓旦旦,拍胸保证着说。
  这鱼贩昏了头、黑了心就这样对他的“好友”写了揭发材料,又经刘队长几次 加工重写,交了上去。
  果然不出所料,他的臣下一个个地关进了拘留所。但这案子写过了头,一直上 报到了白茅岭总场,下令彻查。那刘队长哪还保得了皇帝陛下!于是他就被抓来了。 听了这故事我们大家未免哈哈大笑,我说:“你的事,我的事加上老蔡的事可算 是白茅岭三大奇案了。”他一脸愁容地说:“我都怕死了,你们还笑什么。”于 是我们正色地对他指出;
  “你的事只有真正地老实坦白,才有药救。有的就是有的,捏造的赶快推翻。决 不可迷信刘队长救得了你。”
  这个人反反复创,又怕自己的事惹大了,不可收拾成了真正反革命,又不敢 说出是刘队长唆使的假检举。于是多次翻供,多次受刑。总算我们大伙说好说 歹劝他勇敢地讲了真话。最后,刘队长也被传来当面对质。据说那次刘队长在 颜、陈两队长前相当狼狈,低头不语。
  鱼贩子的镣铐解开了,进入“闷关”等处理的阶段,居然笑脸常开,在监 里天天背诵绍兴戏的片段。后来他被放走,刘队长则换了一个队仍然做他的管教 队长。
  在寒冷的冬天,抓来了一位穿长呢大衣的老者。他是因逃跑从上海家中被 抓来的。老人非常健谈,毫不畏惧。可是晚上却说什么也不肯脱掉棉裤睡觉。 说这是他在监狱里养成的老习惯了。下面就是他的故事,我至今记忆犹新,可 惜有的事没办法去核实了。
  老人名叫刘有榕,他说“我是福建人,这只要看我名字好了,因为榕树就 是福建的树。”刘有榕年轻时家里很穷,他只身到上海谋生,进了商务印书馆 当排字工人。在商务印书馆他认识了陈云,经其介绍加入了工人纠察队,那是 一个共产党的外围组织,是个秘密组织。
  有一次,他们在老城隍庙执行了一项暗杀任务。事后其中一人被捕,将他 供了出来。于是一连有十五个他的同志被捕入狱,全关在龙华监狱里? ?
  接着老人为我们讲述了当时龙华监狱的情形,首先大家最关心的是问他吃的 情形。他说“比现在要吃的饱些,但米的质量比现在差,那是奸商往里掺石子的 缘故。此外,政治犯的待遇要比刑事犯好,吃肉比他们加倍。只要有钱,还可 以叫看守帮你去买吃的,什么都可买,不过要多出钱。所以不象现在饿得发慌。 然而,”他话风一转,说
  “情形不同在于,那里政治犯是很恐怖的,半夜里每天都会被拉出去枪毙! 我就是在那里养成了穿棉裤睡觉的习惯的,因为怕拉出去时冷。”
  我们听了全都哈哈大笑,取笑他说“要枪毙了还管冷不冷吗?”对此他也 答不出所以然来,只说当时大家都是这样干的。
  他在龙华监狱关了两年,其他14人后来都被枪毙了,而他却得到释放。 为什么呢,他说“原来我姐夫是个国军的高官,听了我姐姐的枕边话出面去保了 我。但我一出狱,姐夫就找我去说,他轻信了我姐姐的话,以为我是受冤枉的, 然而保了以后才知道我并不冤枉,确实是干那一行的。他又不能收回不保,正在 为此担心。说如我再出事,他也担当不起。令我决不可再干,我当然满口答应, 然而他说什么也不信任我,说我们这种有革命信仰的人是不会放手不干的,最后 商妥由我姐夫写了个条子,介绍我去芜湖的长江救灾委员会工作。不许回上海。”
  他也的确乖乖地去芜湖了。
  “这是因为”,他接下去说:“关了两年出来,情况大变了。我的 老婆也不知去向跟人跑了。我们原是一起干革命的,那时我们住在现在的四 川北路,有好一批革命同志都住那里呢。”
  他这时又扯回去谈他的得意往事了“我们是很开心的,男男女女的革命 同志很多,陆定一也和我一起,他的老婆原来也是我的女朋友。她后来简直 不知道嫁给谁好,就想出了个主意,叫我们两个人到黄兴路去比赛脚踏车, 她在五角场等我们,看谁踏得快。她虽不明说,我心里是明白的。但是我踏 不过陆。”
  周康问他是不是吹牛,我们都说这种浪漫的事也不是不可能的,催促他 说下去。于是他说他在芜湖过了两年的安稳生活,可是,灾情缓解,救灾委 员会结束了。他在芜湖失了业,只好又回到了上海。他说:
  “我回到上海那天正好碰上一二八事变,我是事变第二天到家的。不料 当天晚上就有人敲门,来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我抓了起来。
  “这回可利害了,马上把我连夜解到南京,关在老虎桥监狱。那是国民 党政府关要犯的地方,又关了近两年。苦头吃足,上过老虎凳,灌过辣椒水。 你看,我现在走路的样子还有坐老虎凳的后遗症呢。”
  这时他站起来走几步,果然样子有点怪。我们马上接着问“你不是在芜 湖不干革命了吗?”
  “是啊”他接着说下去“我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也象如今的方式一样 只管喊我招供,我又有什么可招供的呢。
  “最后,忽然一天,军事法庭开庭了,我坐在下面,上面的人问道;刘有 榕,你知罪吗?我说实在不知道犯了什么法,这时,只听得上面哼了一声,说: 刘有榕,你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利他主义者,现在你死到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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