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回首 -李梧龄1016-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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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大学里出差津贴是多少呢?”
我根据1956年去北京实习时听说的教师出差情形答道:
“在路程上是每8小时一块钱,就是说一天三块。”
他听了,羡慕不已,说还是你们大学好。后来又问:
“那你脱下来的功课怎么办?”
我这才意识到他是错把我当成职业学生了,便也只好含汉糊糊地说:
“这总不成问题的。”
不一会儿,十字铺就到了,我们直奔车站卖票处。他在窗口出示证件 买了一张去广德的票,我一看买票需要证件,便装作忙于和他说话的 样子,将钱递进窗口,说了声
“一张杭州!”
里面问“是一起的吗?证件?”
我便将手往上装口袋上去解钮扣,露出很不耐烦的样子,并继续和那 便衣警察说着笑话。他要紧听我说话,就头一扬说了声
“当然是一起的。”
这时窗口里已递出了车票,我也将解了一半的钮扣再钮好。过了这一关。 当然事先我是不知道这里买车票要证件的。
他的车还要等一个小时,而我更要到中午才有车来。他便要在马路上闲逛, 我想这可不妙,万一碰上农场干部岂不糟糕!便邀他进路边的饭店,他先是 不肯,我看出他是因为粮票问题,便说我请客。其实那时并无饭卖,只喝到 两碗粥,他已是感激不尽了。我送他上车后,又到理发店去消磨了一会儿, 才上了去杭州的车。
车行经过化古塘,我看着曾在里面淌水摸石的河流,正感到车中坐得舒适无 比,却又马上想起了初来筑路时倒毙在喇叭口的老者,庆幸自己还能活着经 由这里逃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广德站,这时上来一个人,我一看面熟,是农 场干部。赶紧伏在前座的椅背上装打磕睡。幸而此人是短程的,到了泗安就 下车了。我很顺利地于傍晚到达杭州,转乘火车到了上海。
我不敢直接回家,半夜去敲开了婶母家的门。次日打电话回家,知道并无动静, 便约妻子在婶母家见了面。下午,知道家中还无动静,就回家看望了两老和哥 哥。他们虽然不无担心,我还是壮胆在家住了一宿。
次日一早,我就不得不忍痛告别了父母亲,和妻到马路上去,还不敢在热闹的 街上走,后来去北站买了票,又在其附近的照相馆拍了张相片留念,找小饭馆 吃了饭,下午就上火车投案去了。
当我在火车启动声中向着站台上强忍着眼泪的妻默默地挥手告别后,不禁感到 一阵悲哀和愤慨。我犯了什么法竟成了有家难回的人呢?这社会中,就算有胆 量,也没有一个亲朋好友具有足够的住房可以避免邻居的监视来收容我,更不 要说缺少粮票来供应我了!愤怒和无奈使我沉闷了好一阵子,直到车靠嘉兴站 时,我才开始和对座的一位乘客答话。他是位比我略长几岁的青年人,谈话中 知道他是个工程师,从北方回温州探亲。我们谈了一些科技的事,当然就很容 易投机。他到杭州后还要换车,我们俩都未玩过杭州,我便约他同游一番。这 时候我心里想的是:就这样回去太可怜了,不如用妻给的二十元钱玩一下,反 正回去后钱也是要被搜去的。
到达杭州时天已将晚,我们由车站的旅店介绍处介绍到湖滨的一家老式饭店,依 靠他的证件开了一间双人房。那时的物价和现在大不一样,一间双人房才五元钱 一天。落实了住处,我才安下心来,两人又出去饱餐一顿,回旅馆倒头便睡。
次日,我们结伴游玩了西湖、灵隐寺、岳坟等地,那时,说来可笑,我身上带的 一包上海产的香烟起了非常大的作用,无论是西湖中的船娘还是楼外楼的服务员, 只要给支烟,就笑容可掬服务周到了。
再次日的一早,我起床梳洗已毕,见那人还未醒,便算了一下两人用钱的账,留 下纸条和我还要付的钱,让他去与旅店结帐。我赶到汽车站买好了去广德的票后, 时间还有多,又去玩了黄龙洞,并摄影留念,嘱照相馆将照片寄往家中。不料她 见我如此自在大吃一惊,后来来信埋怨说她担心得要命,我却逍遥。
汽车一过界牌镇,我的心便沉了下来,到了广德,又是天色将晚,还不知怎样过 夜呢?我先去了一家小饭馆,里面摆着几张方桌,每桌八人。我坐下后先和左边 邻座的一位采购员聊了起来。不一会儿,我们这桌坐满了,便来了一个服务员。 他是来查证件的!我这才知道这里买饭,当地人要凭就餐券,过路旅客要看证件。 幸而我和邻座谈得起劲,当他拿出证件后我又混了过去。服务员查完证件或就餐 券,刚离开几步,我右侧隔座的一个人便叫了起来,指着我对面的一个农民模样 的老者说“他没有就餐券,也不是和他旁边的人一起的!”于是服务员又回来, 将那老者赶走了。这件事令大家都很气愤,但也爱莫能助。
又来了一个有就餐券的顾客后,便收钱、发筹。再等了一阵子,才依次收筹发饭, 下饭的菜是一小碟又苦又咸的不可名状的玩意。我环视了一下后,就从放在膝上 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带鱼罐头。打开一看,那时的罐头食品也够可怜的,装的带 鱼很狭小,块数倒是不少。我于是从左边的推销员起,依次请大家吃,他们虽免 不了客气一番,却都很惊喜,有的人甚至于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等到发到那个 检举人时,他刚欠身举碟,我却虚晃一下,说“哦,你是有就餐券的,就不必了 吧。”马上将伸出的筷缩了回来给了我右侧的邻座。
这人脸涨得通红坐了下去,当然他是奈何我不得的。我们于是谈笑甚欢,我又说 了不少指桑骂槐的笑话,总算那人还能知耻,窘得三二口地划完饭,狼狈而去。 这下子,邻座的推销员和我更投机了。他问我住那家旅馆,我说才下车还顾不得 登记住宿呢。他便邀我同住,说他在广德饭店开的双人房正缺人同住。我架子十 足地回答“再说吧!”心中暗喜,这下有地方过夜了。饭后,留下了那人的房间 号码,我说先要去逛逛街,就分手了,他还嘱我千万要去他处住,不然也得去坐 坐。
我在街上转了一阵,确信没有证件不可能住宿,正想回头去广德饭店,却被人在 肩上拍了一下,惊回头一看,那人问“你不是李梧龄吗?怎么会在这里?”原来 却是在大庙岗的一个熟人。他是个强劳动力,被调往运输队做脚夫的。不期在此 相会。我便撤谎说是家有要事,获准请假回去过,现在正回农场。他虽不一定全 信,但我既是回农场,也就不必多问,说“正好我们卡车要回广德总分场,我和 队长讲一声,你搭便车回去吧。”我这真是求之不得,马上跟他爬上卡车? ?
他向队长,也即是卡车司机,说我是个来农场探亲的家属。到了广德总分场,便 住进了农场招待所,和两位司机同一间房间。一宿无话,次日,他们去买早餐, 回来时,叽哩咕噜地很不愉快。我便拿出背包内还剩的一个土司面包来请客。他 们推辞不受,于是攀谈起来。我说是来农场看望兄弟的。他们看着我小小的背包 说“你怎么能不带些食品给你弟弟呢?”
我故作惊奇地说“为什么?他是来改造思想的,来信总说农场里吃得很好, 为什么还要带东西给他吃呢?”
于是这位队长大摇其头说“你真太不了解情况了,他们哪里吃得饱呢… ”
我又再次邀请他们吃面包,说“到涛城还有一段路呢,这面包路上已两天了, 再不吃也不新鲜了,你们就不要客气了。”
“唉,你真糊涂!说什么新鲜不新鲜,即使是霉的、坏的,对他们也是好东 西啊。”
我看到了平时在被改造人员面前凶神恶煞般的队长,在背后,不影响他们安 全时原来还是有人性的。当然这两位也不是当权的干部司机而已。
离开了招待所,他们又邀我搭上便车,送我回到了涛城分场。
因为正当农忙,头几天并未对我处罚。过了几天,插秧又告一段落,一天晚 上,忽然开大会,宣布对我捆绑禁闭。我于是被五花大绑,送往禁闭室关了 一晚。因为我是自动回来的,更因是为农忙,对我还是客气的,绑我的人平 时和我关系还可以,虽然如此,还是被绑得两手肿胀发麻。安徽干部也还好 一些,不象有些队长将烤烟房当作禁闭室,那里四周无通风窗户,闷热无比, 捆绑起来关在里面喂蚊子,可不是好受的。
在差不多的时间内,前文提到过的尚思顺也逃跑了,他比我聪明、有胆量,并 没有往上海的家里跑,而是到了南京。他既是位画家,当然很容易就用肥皂刻 图章做了个假证明,以天津某美术学校或美术馆的人员身份住了旅店。然后, 就在街头以为人画象,剪影谋生。居然这样混了好几个月。有一次警察来旅店 查问,他以美术工作者来此体验生活为由混了过去。然而,警察见他久留不去, 仍然动了疑心,去天津一查,露了馅,他就被抓了起来。
尚思顺当然不会一被抓就供出自己的来历,公安人员见他气度不凡,是位知识 分子,不象个江湖画家,便怀疑他是特务,而且是个高级特务。他被关到拘留 所的一间单独牢房里,在生活上相当优待,这时已是60年的冬季,普遍食品匮 乏,但他却每餐有荤!
虽然,他享受着高级犯人的生活待遇,却当然也尝到了莫名其妙的轮番审讯的味 道。这样过了约两个月,他终于说出了是从白茅岭跑出去的。审讯员一听才知上 了自己异想天开的当。他却不怪自己“阶级觉悟”太高,反而迁怒于尚思顺,两 下耳光打过后吼道:
“你小子倒快活,顿顿吃肉,我们还吃不到呢!”
这样他就被关到普通的牢房里去。那里的犯人取笑说
“你吃吃肉不很好吗,何必又到我们这里来呢?”
后来我在上海思南路的拘留所里时,正值台湾声称反攻大陆,有小股人员窜犯沿 海地区。有一批被俘的就关在我所关牢房的楼下。只听见他们大声的嘻嘻哈哈, 也是吃得远较一般犯人优待得多。近来我读到某高级记者右派的回忆录,他在北 大荒监督劳动,后来又升级为劳动教养。他回忆说当特赦战犯时,有过幻想,认 为连沾满共产党人鲜血的人都赦免了,那么自己人犯了错误总可有希望了吧。当 然,他是失望了。其实,所谓优待战俘,乃是因为还有大批敌人在抵抗。这是分 化瓦解敌人的计策而已。对自己人狠于对敌人还不是司空见惯的事!
秋天以后,粮食就更紧张了。这时候报纸上也大讲其“小秋收”,这是挖野菜的 一个好听的名称。报上居然说得振振有辞,说是欧美国家也有小秋收,其营养如 何如何优于田里的农作物。小秋收并不是自然灾害的临时措施,而将作为一项长 期的生产方法来实施云云。那时候,上海人也苦得很,吃花椰菜及卷心菜的外叶, 称为光荣菜。报上却说由于这些叶子能晒到更多的日光,故营养比菜心要好得多 云云。
队长们带领着我们满山跑,寻找可吃的东西。当地有一种尺许高,成单支带刺的, 圆叶的植物,它的根象压扁的冰糖葫芦,但长着根须,看上去象条蜈蚣,因而被 叫作百脚根。他们吹嘘说这根里含有营养如何如何好的淀粉。于是我们受命大量 地挖掘,运回来堆得比房子还高。
当时的主粮降到每月只有17斤。于是将浮萍草煮在粥里,以山芋藤做菜,这虽都 滑腻腻地难吃,后者还是苦的,然而将百脚根磨成粉和在面里做的馍就更难下咽 了,这简直就是木屑,而且吃后大便极为困难。至于茅草根则要算是美味的了。 象这样满山遍野地觅食的生活时,当然纪律也紧不起来。溜到附近城镇去是很容 易的,但是去干什么呢?无非是搞点吃的,但又能有什么吃的呢?郎溪县城里有 家高级饭馆,卖“高级”点心,一元钱一份,是一杯茶和一个饼。这饼看来还不 错,有烧饼般大还稍厚些;但它不得不厚,因为它只是一团稀饭,在锅里将两面 烤焦,形成硬皮包着这团浆糊!
实惠些是到老百姓家去,老百姓这时比我们还惨,因为连17斤粮食也无供应。有 一个场员偷了农场的一付新水桶,连扁担拿到老百姓家去想换点吃的,说定了换 七斤青菜,那老乡躺在床上起不来,说
“你自己去田里砍吧。”
有一次我看到两个老百姓在田边相遇,一个问:
“你儿子的事怎么了?”
“还关着呢。”另一个回答。
“不要紧,”第一个老乡安慰对方说:“扛劳改快活,肚子管饱。”
可怜!中国的老百姓是把肚子看得比自由还重要的!但在当时他们又能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