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辑)-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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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开门;别 人开开她就关上;说是怕丢东西;开玩笑;谁跑到弄堂底来偷东西;再说
有什么好偷的;她的钱 都捆在身上。马音打开门;一个老太太在黑咕隆咚的灶披间里
烧菜;马音没理她;老太太开口 了;谁怕丢东西;我怕丢面孔;开着后门;好等野男人来
找你啊?马音耸了耸肩;趴在我耳边说; 死老太太;哪天我给她吃些老鼠药;省得她烦
人;然后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许家阿婆吓了一 跳;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来;正好这
时饭烧了;就打开锅盖;把出来的泡泡往锅里吹。
从灶披间向右拐是通向二楼的楼梯;以前来找马音我就是站在这个楼梯口;抬着
头;望着陡陡 的楼梯;叫马音马音;有时候一楼的人会帮着我喊;马音;你同学找你来
了。过一会儿;就听见 马音蹬蹬蹬地走下来;说你等一会儿;又蹬蹬蹬地走上去;穿戴
整齐后我们一起出去。我从没 有走上过这个楼梯。
和所有的老房子一样;这种木楼梯脚一踩上去就咯吱咯吱地响。上楼的时候只觉
得楼梯一级 一级地排列在胸前;不能抬头;一抬头就恐怕从几乎是与地面垂直的楼梯
上摔下去。上去以后 是一条和楼梯平行的狭窄走廊;马音家在走廊另一头。
马音家的大门虚掩着;还没进门;马音就在外面叫;妈妈;我带老同学回来了;要不
要洗洗脸?门 正对着一块蓝格子的布帘子;里面传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马音指着
一张没刷过油漆擦洗 得发白的木椅子;说你先坐;就从身后的铁制脸盆架上端起一盆
脏水;泼到旁边的水泥池子里; 接了一盆清水;钻到布帘子后面去了。我听她跟她妈
妈说;是小离;记得吧;上学时天天帮我补 功课的;去了北京;现在回来看我啦。等一
会儿我们要说说话;你睡觉好了;不要偷听啊。实在 睡不着;我给你找两个棉花球;你
把耳朵塞上好了;什么都听不见;心里清清静静;最好了。从 布帘子里钻出来时;她已
经微微出汗;说道;天气这么热;我还帮她擦了擦身体;要不然要烂掉 了。说完;她就
把那盆脏水放在脸盆架子上;拿起扇子扇了起来。
你妈妈生病啦?我问。
我说出来你不要害怕;神经病;好长时间了。边说她边用眼梢瞟我。
我的嗓子发干;应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今天是我硬要来的;本来根本没必要;
但我就是好 奇;我总觉得马音家里有些古怪。我压低了声音说;怎么回事?你妈妈她
好可怜啊。
马音笑笑;没关系;放心说好了;我把她耳朵堵上了;而且她马上就会睡着。她这
种病很安静的 ;天天睡觉;就是脑子不大清楚;不会打人什么的;马音指指头顶;一把
木头梯子靠在不足一米 高的阁楼上;你看;我天天就睡在这里;半夜里还要爬上爬下
地服侍她;她大便是会的;小便就 要看情况。她高兴了就尿在痰盂里;不高兴就尿在
床上;半夜里把我熏醒。我这个人顶要干净 ;闻到臊味就说什么也要弄干净。小菜场
也比这里好闻一些。谁叫我没钱;有钱天天给她穿纸 尿布。
我问;你干什么不支张床睡在下面?
马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朝帘子一努嘴;她不让。她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盼我爸爸
回来;回来了; 他们俩好一起睡觉。
马音以前从来没提过父亲;我问;你爸爸到哪里去了?
……我爸爸早就跑到……跑到天涯海角去了。
不回来了?
……反正从来没回来过。
你爸爸妈妈离婚啦?
谁知道;我没看见过什么离婚证书;这么多年不在一起不是离婚又是什么?
你爸爸为什么走?
……喜欢别人了。
你见过那个人?
见过;总是到我们家来玩;我开始还以为他是好人……我妈妈也蛮喜欢他的。
真的啊?你爸爸胆子好大。
你猜是什么货色;长得像无锡肉馒头;眼睛鼻子嘴巴都挤在一起。
你爸爸又结婚了?
他们这样怎么结婚啊;让别人笑话死了;听说国外倒是可以的;我爸爸他是工人;
本事再大也跑 不到国外去。
马音突然不耐烦起来;咱们这么绕圈子绕来绕去;有什么意思。索性我告诉你好
了;他是一个 男的。
我张大了嘴;看看帘子;帘子里的人好像动了动。
马音继续说下去;你说奇怪不奇怪;两个男人好得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说也不说
清楚就走了; 他结婚生孩子干什么啊。我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听他们整天吵;邻居都
听得见;出门都不好意 思。反正我的脸早被他们丢光了;现在别人说我什么都无所谓
了。
马音的语调很激动;脸也涨红了;从桌上的玻璃瓶里拔出一根毛竹筷子用劲地拗
来拗去。我妈 妈也真是的;吃男人什么醋啊。我爸爸他不喜欢女人他自己也没办法;
再找一个人嫁了好了; 有什么了不起。她偏不;总以为自己女人做得不好;天天问我;
我不好看吗?我不勤快吗?我哪 里不好啊?我没被她问出神经病;她自己倒变成神经病
了;又要我来照顾她;还不如我变成神经 病呢;什么事都不用做;床上躺躺;多么惬意。
不过我妈妈她也蛮可怜的;我从小就怕变成她那 样子;所以拼命交男朋友。
为什么偏偏我这么倒霉;摊上一个不喜欢女人的爸爸。你知不知道;张国荣也不
喜欢女人的; 我是喜欢他好久以后才知道的。我交的男朋友倒都很正常;来不来就要
和我上床。别的男人 他们都看不上的;就觉得自己最好;暗地里还说说别的男的坏话。
原先还以为知识分子有什么 古怪;那个勾搭我爸爸的肉馒头就是知识分子;试了试也
没什么两样。也可能他们结了婚有了 孩子就不喜欢女人了;我是不敢结婚的;谈谈恋
爱蛮好的;自己主动提出分手最爽快;省得以后 伤心。不过身边总要有个男人的;没
有男人的日子心里空荡荡的;以后他们都结婚了;我可怎 么办啊。你还小;家里又清
清爽爽的;一点不发愁。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爸爸妈妈也经常吵架的。我说。
马音感激地看着我;我就知道这件事就只能跟你说;说出来;心里畅快多了。反正
命苦怪不了 别人;只好自己慢慢忍受。
我们两的心贴得很近了;我大着胆子说;那么多男人总不太好吧。
马音乌黑发亮的眼睛直勾勾看到我的骨子里去;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像微风拂柳
吹到我的头发 上;说那怎么办呢?你没有男人他们也要说你;你有男人他们也要说你;
我和我妈妈是被他们说 怕了呀。
马音一向比我成熟;她的话我只能听个半懂不懂;我也知道她不是很在乎这点。
她说我是最明 白她的人;我想这是因为我同情她;总想帮帮她的忙;当然我什么忙也
帮不上;我只希望等我挣 了钱以后可以给她妈妈买纸尿布。
日子很快就过去了;我飞回了北方;她继续留在南方;我们都按既定的轨道生活着。
我大学毕业有了个不错的工作;以合理的频率谈着恋爱;在恋爱和恋爱没有衔接
上的时候和朋 友在外面吃饭聊天;这种小白领的典范生活使我平静地快乐着。有时
我会想起少年时关于杜 牧的梦想和外婆对于我成年后家庭生活的预言;梦想和预言
没有实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 没有丝毫异样的感觉。间歇有马音的消息传来;我
的朋友都知道有一个苦命的马音在一种无 法抗拒的命运下挣扎;遭受唾弃;他们不知
道那个可怕的背景是什么。当他们感到烦闷的时候 ;他们会说;想想马音觉得自己很
幸福了。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我的心有些痛;但我无法阻止他 们;我之所以会跟他们提
起马音是因为我希望他们理解她;但我只说了后一半;如果不知道故 事的前因他们怎
么会理解呢。
马音生了一个孩子;没有父亲;她说与其以后父亲跑掉;让孩子总想啊想的;不如
让她一开始就 没有父亲。她的妈妈幻觉越来越厉害了;天天看见她爸爸半夜里回来;
缠绵一夜;早上又走掉; 所以她和孩子只好睡在阁楼里。一天晚上;孩子从阁楼上掉
下来;谁都没听见;无声无息地死了。马音说;孩子太聪明了;根本不想长大;死了清
净。我是没有这个勇气;反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口气喘就可以了。
偶
作者:朱西宁
裁缝铺子的老老板——这是说,他的儿子已经做老板了——打着呵欠准备打烊
的时候,已经一瘸一拐地上上两块门板,又来了顾客,而且是老顾客。
老老板皱皱眉。
这一对夫妇不管哪一天光顾,总是伉俪连袂而来。不过先生可没有在这里订做
过一件衣服。
老顾客老的程度,可以使老老板也好,少老板也好,一口就能说出她腰身几尺
几寸,肩宽几尺几寸等等。
“不行,这次要重新量过。”女的掐着细腰嚷嚷,“瘦多啦,老板!”
“好好好,重量重量。”
老老板还没有老到戴老花镜的年岁,可是做裁缝是一种伤眼睛的行业,他戴上
镜子,在还没有去拿皮尺之前,他知道,先生需要一份报纸——不一定限于当天的。
老老板是个健壮的瘸子,瘸的方式是一俯一仰显得很匆忙的大动作。所以屋里
只他一个人走动——当他在找寻报纸、铅笔头、尺寸本子、老花眼镜等等的时候,
屋里就像不只一个人在走动,三盏低低的电灯,还有穿衣镜子里的反光,四壁上就
显得人影幢幢了。
氈案上一共是三件衣料。瘸子拿着皮尺走近来,在他正当一仰之后,应该一俯
的时候,便正好俯到一堆衣料上面,有一种机械的趣味。
最上面是件黑底橘黄大菊花的织锦料子,老老板试了试,从花镜上面翻着眼睛,
微微在颧骨上表示一丝笑意:“做夹旗袍?”他发现下面是件鸭蛋绿的里子绸料。
“你们去年做的那件夹旗袍呀,气死我了,总共没穿过两次,腰身太靠下啦,
屁股像打掉一样,坠着。”
“去年那样子时兴,太太!”
老老板两手理着皮尺,想这就动手量。他已经憋住一个呵欠没有打了,颚骨疫
疫的。这位太太就是那样,量一件衣服不让她磨上半个钟点,便认为人家一开始就
想在她身上偷工减料。
老裁缝理着皮尺在等。夫妇俩赶着这时候才商量该做什么式样。其实说是商量,
倒不如说是这一个决定了,让那一个一一追认而已。太太比划着小腿肚:
“你看,底摆到这里呢?”
“嗯,很合适。”
“我看,再加那么半寸,你说呢?”
“也好;天凉,长点儿倒暖和。”
先生不单完全追认,还找出充分的补充理由。要是太太万一又撤回原意,认为
还是不要再加长半寸,先生仍是对答如流的:“短点倒好,行动便利点儿。”先生
是无好无不好的,只看那一身料子也不算太退板的中山装,穿得那么窝囊,就该有
一副好脾气——两只裤筒好像才淌过水,卷上去又放下来的,从上到下尽是横摺绉。
瘸子脚骨几乎都站痠了,才得开始量。
“老板,是不是瘦多了?”这女人的腔调往往失去控制似的,尖锐得使人不安,
好像老裁缝量她的腰身,发生什么非礼举动了。
“也没瘦多少,半寸出入罢。”
“瘦多了!鞋不差分,衣不差寸,差半寸还不够瘦的!”
瘦瘦瘦!瘦落一把骨头啦,称心了罢!老老板心里头没好气儿地直想顶撞。光
穿衣服不吃饭,哪有不瘦的道理!
说真的,老头子跟自己嘀咕:这先生如果不靠借债给太太添行头,就只有瘪着
肚子挨饿了。
先生是黄皮刮瘦型的奇窄奇长的脸,净是绉纹,看上去那张脸就同脚后跟很相
近。老裁缝因为不满地偷看了那先生一眼,手底下便失去一点儿轻重,触到太太身
上了。软软的,但比观念里的似乎硬一点点。再看那太太坦然望着天花板,毫无所
动。老老板想,那是塑胶海绵的,没错。他自己铺子里就做那种带口袋的亵衣。
要说是观念,确实只是观念了。老裁缝是没有回忆的,太长久了,三十四年老
鳏夫,谁能有那份好记性呢?三十四年,自己是正经人,没拈过花,惹过草,所以
纵是碰上塑胶海绵,也似乎有些沉不住气了。
门前,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在狭隘的单行道里挤过去,橱窗玻璃给震得直打颤。
老老板似乎觉得这动静也许还不够,这太太如果为了衣着可以废寝忘食,那末班的
公共汽车的班次更可不在意下了。他决定提醒一下,望着那座玻璃罩上满是苍蝇屎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