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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花帜[梁凤仪]-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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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晚晴没有再分辩下去,并不是她同意冼崇浩的推断,而是她觉得自己没有这份资格为中国辩护。
   为什么?只为她也是个待价而沽的人。某人出到某一个价,就可以买起她了;既然身体力行,她又哪来雄辩的理直气壮。
   杜晚晴不是个对政治有研究的人。但香港坊间老是认定那些表示亲中的人,必是拥戴社会主义者的揣测,晚晴未敢苟同。
   处身在资本主义社会内,享受着私产权益的人,基本上就缺乏拥戴社会主义的资格。
   杜晚晴坚信一个做人原则:信仰不能只藏在心上,而不付诸行动。信仰上帝,自应奉行教规,勤进圣堂。一方面犯齐十诫,一方面扬言是虔诚教徒,世间上哪来这么便宜的事?
   她一直认为香港那一撮号称亲中的分子,而又赞成香港在九七年之后厉行一国两制,努力让香港在资本主义模式下生活的人,是爱国爱港的。他们期待通过一国两制,使祖国在社会主义的持续实施之下,出现一个修正的可行方法,以便获得更成功的开放与进步。
   杜晚晴无法否认世上无人是无价之宝的论调,故而只好闭口不言。
   冼崇浩相当机灵,他不知道杜晚晴的刹那沉默,所为何事?然,对方的沉默意味着不悦与感慨,怕是铁一般的事实。
   为了调和气氛,他迅速改变话题,说:
   “明朝历史,你可熟悉?”
   “知道一点点吧!”
   “我们朝这个方向走,就可以到达明万历皇帝的地宫去,那是发掘了的一所帝后墓穴。”冼崇浩继续说,“如今最隐闭的地宫,变成了每日上万中外游人驻足之地,不知道帝后在天之灵,有何感想?”
   “若是真有灵魂这回事,他们的思想怕也能随时代而改观进步,当不以为忤。”
   地宫建在三四层楼高的地下。一向下走,就是清凉一片,无端增添了阵阵阴森迷惘的气氛。
   走下石阶时,冼崇浩不期然地轻搀扶着杜晚晴的手臂,并且低声说:
   “冷吗?”
   经此温柔体贴的一问,晚晴下意识地拿手环抱着自己。冼崇浩立即把外衣脱下,也没有再征询杜晚晴的意见,就把外衣搭在她肩上去。
   杜晚晴心头觉得一阵温暖,歪一歪头,以眼神向对方表示谢意。
   地宫分前宫和后宫。前宫是长方形的一个宫殿,现今没有再摆设什么陪葬品,大抵都在开掘墓穴时,抬到各大博物馆去了。
   后宫是个足有两层楼高的、四面石筑围绕的一个宽敞房间。正中自天花顶挡下来一幅鲜黄的锦缎,上书“明万历大行皇帝梓宫”,仍很有君临天下的气派。黄缎之下放了一个朱红色的巨型棺木,正正是皇帝藏尸之所。两旁放置的是万历帝先后立的两位皇后,跟他一样,也有同质同色同长度的黄缎,写着“大行皇后梓宫”的字样。
   杜晚晴看得出神。冷不提防,冼崇浩给她说:
   “真难得,夫妻死后千百万年还能够同墓同穴,朝夕相见。”
   这句话似在此刻响彻地宫,重复又重复地带着震撼的回响,渗透到杜晚晴的心坎上与骨子里。
   她静静地心口相问:如果不是结发夫妻,就无缘享有这番荣耀与福分了。
   自古帝王都风流成性,后宫佳丽又何止数千,最得宠的姬妾,一旦香消玉殒,就灰飞烟灭了。五千多年封建礼教的权威之下,一直保障的只是明媒正娶身份的嫡室而已。
   现代都会的官绅巨贾,何尝不像权倾天下的帝王。在他个人的辉煌属土之下,称王称霸。社会上仍有唾手可得、待价而沽的美人儿,乐于奉侍在侧,直至女的人老珠黄,男的贪新忘旧为止。长享名誉、富贵、地位、千秋万世的社会认同者,始终是他们的妻。
   谁敢妄夺妻子的权益与名位,无疑是异想天开了。
   杜晚晴出道以来,从未曾往这个惹自己感触的层面上想过。
   今日竟成例外。
   有这位叫做冼崇浩的男子陪在身边,竟惹来如此繁复的例外。
   无可否认,这一总的例外带来挥之不去的惆怅,而另一方面,也有难以言喻的喜悦,凝聚心头,使杜晚晴舍不得妄言归去。
   一直在外头耍乐至黄昏,冼崇浩说:
   “我们今晚能在一起吃晚饭吗?如果你方便的话,我倒有个好主意。名贵餐厅的矜贵食物,你大概品尝得多了,在王府饭店附近的一条长街,摆满了北京小食,我们可以一路观光,一路看有什么可口的,逐档品尝。”
   意见是太吸引了,杜晚晴很想立即答允,然,他是工余的自由身,她却正正是“上班”时期,只好忍痛割爱,先履行职责。
   因而杜晚晴答:
   “且看看明天有没有时间吧,今儿个晚上,我跟许先生还有约。”
   很明显地看得出冼崇浩的惆怅来,杜晚晴心头有着不忍,还是狠下心,跟他道别,回房间里去。
   才走了几步,身后的冼崇浩就说:
   “明天见!”
   杜晚晴慢慢回过头来,扬着浓眉,嘴角微微上翘,说:
   “明儿见。”
   冼崇浩一直目送着她美丽的身影隐进升降机去。
   回到房里,杜晚晴在地上拾起酒店的留言信封,拆开来一看,心直往下沉。那字条是许劲留给她的,写道:
   “今晚有个非去不可的约会,很晚才能回来,你不要等我吃晚饭。”
   为什么不早一点通知她呢?杜晚晴的脾气稍稍发起来了。
   如果许劲预早告诉她,今晚不用相陪的话,杜晚晴就可以跟冼崇浩有一个愉快、特别,甚而有意义的晚上了。
   杜晚晴百无聊赖的把自己抛在床上,辗转反侧,越想越气。
   只有那些在她身上花了钱的大爷们,有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权势。她杜晚晴完全听候指令,不得有半分人身自由,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见自己喜欢见的人。
   若不是许劲的认可与安排,她连跟冼崇浩一同旅游的机会都不会有。
   杜晚晴从来未试过像如今的敏感,从未觉着她那么身不由主、那么备受委屈、那么寂寞难耐。
   究竟是压力已经到一个容忍的极限,而蓦然惊觉?还是外来的人物,掀起了风风雨雨?
   杜晚晴坐起身来,打算穿回鞋子,跑出去找冼崇浩。
   她才伸脚踏进鞋笼里,忽尔又有了一阵踌躇。
   这是一个带着危险性的冲动。
   柳湘鸾曾警告过外孙女儿说:
   “晚晴,总有一天,你会突然发觉有一个额外的人惹你注意,使你破例愿意亲近,这将是你事业上的危险讯号,非留神处理不可。”
   杜晚晴当时点了头,再求教于她的母亲,说:
   “妈,你跟父亲相恋时,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花艳苓答:
   “朝思暮想,老想相见。见着了,怕再分离,总在筹算,怎样才能后会有期。”
   “那就是恋爱了?”
   “对呀,两个人都有着同等的反应,就是恋爱了。”
   杜晚晴把腿缩回床上,双手抱膝,以头枕于其上,默默地傻想。
   恋爱!
   多么浪漫、销魂、陶醉、迷惘、飘飘欲仙!
   然,恋爱,对杜晚晴来说,也同时是若隐若现、迷离扑朔、似有还无、患得患失的。
   才认识了不超过四十八小时,也不过是分离了短暂的十多分钟,便已在胡思乱想,惴惴不安。
   思潮起伏之间,心头的乍喜还惊,凝聚成一股热腾腾、滚烫烫的浪潮,翻动着,再向四周流窜扩散,便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丰满得胀鼓鼓的,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整个人因而精神亢奋,那感觉是新鲜、舒服、难缠、失控,兼而有之。
   杜晚晴一骨碌跃下床去,拒绝再维持同一个坐姿,朝同一个方向幻想。
   她必须转换姿势环境,帮助自己回复清醒。
   一把抓了手袋就冲出门去。
   杜晚晴一边走出房门,一边告诫自己,不要去找冼崇浩。
   甚至不要到静悄悄的地方去,必须与人群聚在一起,那才会使自己看清楚环境,知所自处。
   她按了升降机,打算到楼下最旺的咖啡厅去,吃她的晚餐。
   王府饭店二十楼以上才是贵宾套房,从杜晚晴住的二十三楼,一直往下降,到十九楼,升降机大概有人按掣,故而遽然停了下来。
   升降机门一打开,杜晚晴雪亮的眼睛立即像骤见厉鬼邪魔似的,睁得老大,并且火速地闪身躲到升降机内一角去,不让走廊上的人看到。
   真真抹了一把汗,杜晚晴多么庆幸刚才在十九楼等候下楼的一男一女,在她乘的升降机打开门时,选择了对面的另一部升降机走进去。否则尴尬的情况,难以想象。
   虽然杜晚晴并非许劲的原配,她只不过是他用财帛权势换回来的玩伴,且是短暂的玩伴。不过,说到头来,还是许劲这次外游的异性伙伴,在这几天当中,杜晚晴有她的特殊身份与地位,许劲已默许予以尊重。忽尔,在同一间酒店,许劲亲亲热热地搂住了别个女人的纤腰出现,这种场面赤裸裸地活现眼前,无论如何太龌龊、猥琐,真要难为情死了。
   幸好,杜晚晴眼利,只有她看得见许劲。
   杜晚晴闪避得及,其实是她的幸运。否则,许劲这种行为也无疑是太狠狠地撕杜晚晴的脸皮了。
   当然,纵使刚才许劲眼角瞟得见杜晚晴,还是仍然装作看不见为最佳处理办法。
   世界上太多事情须要当事人视而不见。
   升降机跟杜晚晴的心一样,直往下沉。
   教她骇异的除了许劲这道貌岸然的富豪,却原来是个急色之鬼外,还有他的那个伴。
   许劲的手搭在对方纤细得似是不堪一握的腰肢上,使杜晚晴清楚地重看到那袭湖水蓝的软缎旗袍。
   是那酒店上海馆子内弹琵琶的妙龄少女!
   外来的贵客,原来也是娇客与财神。
   杜晚晴苦笑。
   怎么到处都碰到以原始伎俩谋生的可怜同性?
   只为到处都有欣赏女性肉体的男人?
   杜晚晴走在闹哄哄的酒店大堂,再走进坐无虚席的咖啡屋。呆了好一阵子,才轮候到一个角落的座位。
   她坐下来,看着走马灯似的客人,彩色缤纷,谈笑晏晏,喜气洋洋地在她眼前走来走去。
   他们,都是结队成群,有影皆双的。
   姑勿论身旁的伴是永久的,抑或短暂的,总之,都不像杜晚晴如今的落寞、孤单、形单影只。
   她杜晚晴胸襟再宽广、再不计较自己的遭遇,也还是感受到一重浓不可破的、被人遗弃的压力。
   世界无论如何繁华热闹,杜晚晴只一个人独力支撑着对人欢笑背人愁的局面。
   从踏上万里长城开始,再到探索明朝万历帝的陵墓,一直下来,她就有着重重感慨,处处叹息。
   有生以来,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委屈过。
   不安于现状的人,压力日积月累,终有一天会一起,寻求突破。
   只消这一联想,杜晚晴就倒尽了胃口,推开眼前的食物,不能下咽。
   她慌忙走出餐厅,往附近的酒吧钻去。
   她要喝酒,以停止自己的欲望与幻想。
   当杜晚晴将一杯接着一杯烈酒灌进肚子里时,她心内冷笑。
   如果在这一刻,碰上了许劲,这老头儿还以为自己是为了备受冷落而借酒消愁呢!他?他值得杜晚晴为他而伤心?真是太笑话了。
   之所以如此反复思量,无非感怀身世。对自己忽尔生的怜悯,却又是为了一个冼崇浩的出现而已。
   罢、罢、罢。
   长痛不如短痛。
   喝它个酩酊大醉,之后,一觉醒来,又是明天。
   明天,人人都如常生活,各就各位。
   只要过得了今晚就好。
   只要今晚见不到冼崇浩就成。
   酒是灌了不少了,眼前景物开始摇晃、模糊。杜晚晴心想,大功快要告成了。
   她试图站起来,干完这最后一杯,就回睡房去,昏昏沉沉地睡至天明。
   她站起来,双脚酸软。以手撑着台面,身子还是左右摇摆不定,又跌坐原处。
   有人轻轻地拍她肩膀。
   杜晚晴回头一望,看见了冼崇浩。
   她开心地笑了。真好,一定已经有了八分酒意,才会得把酒吧内的侍役看成了是冼崇浩。
   “你喝醉了?”对方问。
   杜晚晴摆一摆手,说:
   “不相干,我就是要喝醉,好睡大大的一觉。”
   “那么,我扶你回睡房好不好?”
   “天!”
   杜晚晴故意惊叫,缩一缩身子说:装出一个吃惊的模样,说:
   “哟,怎么男人的脑筋转来转去都离不开送女人回房去睡觉这件事上头,连你都一样。”
   “你真的醉了。”
   “我?我再醉,也知道你们心里头想着的鬼主意。”杜晚晴摇头说,“不,不,不,我不用你扶我上房去,给我再拿酒来,你陪我在这儿多喝几杯,等下我自己会得回房。”
   杜晚晴坐在椅子上,连忙左顾右盼,转着身子,找寻别个侍役为她服务。
   “不,我现在就送你回房去,你已经喝醉了。”
   对方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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