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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上海的风花雪月-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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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关的时候,果然到机场去接了从西雅图飞过来的那一班机。候机大厅里满地上都是外面踩进来的泥脚印子。出闸的人推着大堆的箱子,伸长了脖子乱找,外面的人都在拼命招手,摇花了里面人的眼。我看到了我的朋友和我的美国蛋糕,被她公然套在一个饼店的袋袋里。她随身带了五口大箱子,里面全是这些年在美国圣诞大减价时买来的美国衣服,回来送亲友。

    过年回家,过年回家,大家都是这样。

    姜先生家的感恩节大餐

    今年感恩节的早上,在昨天黄昏的一阵雪以后,变得很冷。冰似的阳光,在蓝天上像刀一样直切下来,冰凉的大风吹得头上的帽子在地上滚。

    姜先生家的窗子前,是一些大树,落了枝的大树,在雪后的大太阳里摇啊摇,开足了暖气的屋子里,满地都是碎碎的阳光。他的家住在一栋殖民式的楼里,走廊里,都是油炸的香气,像是鸡皮上的油在吱吱地响。还有印度人家的煮咖哩气味,犹太人家煮化的糖的气味,到底是一个大节日,家家都做东西吃。楼外的马路上,停满了汽车,那是大家都回自己老家来团圆。就像中国人在老家过春节,除夕夜,从厨房的窗子里望出去,院子里也是停满了自行车。

    姜先生在客厅里看电视。看的是从小弟那里借来的芭蕾舞《白毛女》,多少年前录的老带子了,小弟夏天回大陆时从上海舞蹈学校的资料库里借来的,带到了美国,在这里的朋友都来借。轮到姜先生,已是遍地火鸡广告的时候了。姜先生的生意,在这时是最忙的,只在每天的睡前看一小段。从高保真的机器里放出来。那是地主和贫农的故事,到现在,已经隔了好几世,那音乐,没有可爱可言,只是它们仍旧声声入耳,像闭着眼睛就能上老家那堆满了杂物的暗楼梯一样。跟着那些画面出现的,是老家的又小又暗的老式的电影院,在上海的长满了法国梧桐树的街道上。是到了美国以后,姜先生才发现,那是三十年代的美国式样,在那里,那个多愁善感、发誓要成为艺术家的男孩,看了十多遍《白毛女》。

    他大声对在厨房的姜太太说:“那时候怎么会听得进这种音乐,真正作孽。”

    “那你现在不是还专门借来看。”大太说。

    “人就是这样子的贱。”他说。

    节前他为Gap的春装拍广告,片子出来了,他做了样子,靠在电视柜子上不时地看一看。这一季的时尚,短到了肚脐上面,那么酷。

    “想想看,我们就因为在大陆长大,就永远都没有穿过,也再穿不上这种衣服了。”一看到照片,他就忍不住这么说。

    “好了啦,你说了有五十次了,要么你也穿,要么你想也不要想,不要弄得像抒情诗人一样,”每次太太都这样说。

    每次拍完广告,他都可以挑一件衣服留下,他总是挑最贵的,到现在,在他的衣柜里,有四件羊绒大衣,够他穿一辈子,每次他还是拿大衣,因为大衣最贵。

    电话响了。

    是小弟,小弟不是姜先生的兄弟,而是一个朋友的小名,在纽约五大道的公司里做事,家住在新泽西的一个小镇上。

    他打电话来,报告他到坚尼街去买好火锅料了,说:

    “曼哈顿的大街上,连鬼都不见,我天天过,今天,一个人没有的时候,突然,你知道怎么的,我不认识路了,看到一只大白鸟,我猜是从哈德逊河上飞过来的,在五大道上走。我都傻了。”

    姜先生扬声对在厨房里忙的太太说:“小弟都买好了。”太太说:“今年不去巴结老板了?”

    去年感恩节的时候,小弟刚跳到另一家公司,老板请他到家里吃大菜,他咬着牙把自己盆子里的东西吞下去,堆着笑,去称赞老板娘的好手艺。那时候,他的家眷还在中部没有过来,从老板家出来,他直接到姜先生家来了,姜先生家,每年一次的火锅大餐,是朋友里的固定节目。一年不见的人,到姜先生家来,就碰上了。桌上,他吃得满头汗了,说:“靠木头一样的火鸡来纪念美国养育了新移民,就是吃忆苦饭的意思啊,”当时举座大笑。

    姜先生对着电话说:“西西说,你今年不去巴结老板了?”

    小弟说:“人活到了四十多了,今年要巴结自己的肚子。”

    姜先生放下电话,对太太说,一定是小弟今年做得不错,用不到巴结了。

    姜先生接着看《白毛女》,看到地主向借钱的农民逼债,他突然想,向别人要还自己的钱,这有什么不对呢?

    他拿着遥控器,一到他喜欢的地方,就放了慢镜头来看。在他小时候,他差一点就被歌舞剧院挑上,去跳舞。如果去了,也是跳《白毛女》。

    太太叫他去做他拿手的素什锦,他一直等到看完了有倒踢紫金冠的那一段,一面说着演员的基本功不行,一面站起来,和着音乐,他也将腿长长地向后踢去,一不小心踢到了沙发脚上,疼得一只脚站在地上跳。

    太太依在餐室的门边,恨恨地笑着说:“痛得好。”

    姜先生说:“我痛死了,你就真的是举目无亲了呢,哦,你去嫁你那有洋骚臭的老板。”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太太回来说给姜先生,是有一点点女人炫耀的夫妻间的玩笑。洋人看东方女人,常常像是在看精致的木偶,太太为了姜先生,骄傲地拒绝了,可是心里到底有一点不甘,说出来,让人知道自己对一次奇遇的牺牲。

    太太尖叫一声扑过来,拧姜先生的耳朵。

    他们是小学时候的同桌,小时候,她的记忆里姜先生有一对粉红色的、又大又软的耳朵,她就老想去拧他的耳朵。

    楼下有人咚咚地敲敲天花板,那是楼下的犹大人在骂他们动静太响了。

    姜先生望着地板说:“敲什么敲,明年我把楼下也买下来,我们做楼中楼,让他滚蛋。”

    晚上,来了一客厅的人,都是从前的朋友,朋友又带来了自己的朋友,都是出门在外的人,一声嘿,就算是认识了。不一会,玻璃上流着的全是火锅的蒸汽。

    姜先生和姜太大在厨房里张罗着,为小弟带来的东西装盘子,一盘,一盘,在长长的料理台上一直排到窗台上,他看到对面人家的灯。大家都是移民,这个国家没有本土人,这是个移民的节日,大家在这时可以有一点点共同语言了吧,可是,他想,大家也是自己和自己的同胞来往,过节有时间了,做自己的家乡食物吃。隔着一道亮着灯的走廊,他听到客厅里充满了上海话,那种柔软而亲昵的声音。

    “上次我老板让我到他家过节,那火鸡真不是能吃的东西,我还不敢不吃,真是苦了我。”小弟的声音。

    “中国人到底还是中国人。”那是博士的声音。博士是太太大学里的同学,还是他们那一届学生里的入学考第一名,那时是前途无量的人,到美国十年,他自己开了一间十九号公路上的汽车旅馆而已,姜先生记起来,去年博士来的时候说,他的大享受,是在登记处的桌子边上,整天听着外面的落叶声音。博士的声音总是很高,听上去雄辩滔滔,他想不出来,这样子的人,如何像东山魁夷那样宁静。

    “犹太人也是犹太人吗,他们过节时候吃的那种齁甜的东西,拿到办公室来分给我们,我要吐。”这是个新人的声音,姜先生听不出来是谁。每年,都有新的人到他家的聚会上来,也有人离开。

    他把切好的羊肉片在盘子里码好,这里的羊肉比大陆的真的要好,像草毒一样的鲜红。

    “到底是进不了美国的主流社会,中国人,讲究衣锦还乡。回去说自己有多么成功。可是心里都明白,开一个晚会,美国人和美国人在一起,他们对你笑,你也对他们笑,可是你和他们就是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不这么想。什么是主流社会?你可以和美国人挣一样多的钱,住一样的房子,买一样的车子,你今天失了业,明天可以找得到工作,你被这个社会需要,这就是进入了主流的社会。为什么一定要和美国人有话说。”

    姜先生想起来了,那是小弟带来的他的老同学,在一个不出名的小学院里当教授。

    “主流社会的意思,是你参与社会,大多数人的想法和利益,是你的想法和利益,你在乎大家的想法,大家也在乎你的。”

    “这本来就不是你的地方,不要要求太高好不好。”

    他听着里面的声音,突然想,在美国的暗夜里,他的响满了上海话的、亮着灯的、温暖的客厅,真像是大海里浮着的一条船。

    火锅噗噗地开了。

    小孩子坐在另外的一桌上,他们都嫌火锅麻烦,自己去厨房冰箱里,拿了东西出来,每人做了三明治吃,各家的大人,都把自己涮的食物拣好了,招呼自己的孩子来吃。

    “这么好吃的东西不要,你傻不傻?”

    有个大孩子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伤了自尊心,把伸过来的碗一推说:“donftmakeme,”

    负气的大人,自己吃那碗里的东西。

    姜太大说:“算了,到John房间里去,他新借了录相。”

    小孩子们,巴不得离开,只听得走廊里一阵响。

    大人们又吃了一阵子。

    喝了酒的小弟,突然说:

    “从前,我中学毕业的时候,大家都说当兵好,好,好,就去当兵。我在部队里觉得挺好的,可都说要上大学,社会变得快,上大学又变成最好的了,我爸妈写信来,说了好几次。好,回家来,考大学。后来分到研究所,我也喜欢的。好了,又说美国好,人人都考托福,到美国去。好,到美国,就到美国去。我是天天为一个又一个的目标努力,一次又一次重头再来,到礼拜五,累得我眼睛都弹出来。可是,我没有为我自己想过的日子努力过一分钟。要是有人问我,自己想干什么,我连想的时间都没有。”

    桌子上的人都静下来了。

    博士说:“咳呀,美国呀,美国到底是最好的地方嘛,我的侄女为了到这里来读书,一连签了四次,三次拒签,最后才来成。你还有什么抱怨的。”

    是啊是啊,有人附和。

    姜先生站起来,拿起酒瓶,为大家杯子里斟上酒:“喝酒喝酒,意大利酒呢,我上次和太太到意大利玩的时候,带回来的。”

    姜太太看了看各人面前的料碗,为大家又加上料:“多吃,这是我哥哥去大陆时候专门买的四川调料,在我们冰箱里存了一年了,等着吃火锅的这一天呢。料是四川的好。”

    听说是四川的料,大家都特意再吃。

    提到了四川的火锅,姜先生说在大陆时没到四川去看看,以为今后总有时间,想不到,现在去国十年,自己是在地球的另一端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中国和美国正好是在地球的两端,其实在地里打一个超级隧道,我们就可以开车回中国去。”姜先生说。

    “那路上一定挤,在那么长的隧道里塞车,还了得吗。”博士说。

    “也许等科学发达了,会发明一种悬空的装置,人升到高空了以后,等着地球自转,转到美国的时候,再降落下来,省得飞。”有人说。

    “可是这样一定要用比飞机更多的油,来排除地球的引力问题。”小弟说。

    “无论如何,中国和美国,实在太远了,”博士说。

    姜太太想起来,博士来了十年,都不曾还乡。她笑嘻嘻他说:

    “博士,又没有人给你一万美金,你还不回去看看?”

    那是一个过去在上海开的玩笑。那时候博士得罪了学校的什么人,毕业的时候,学校硬把这个历史系的高材生送去教技工学校的语文课。博士到姜先生家来吃饭,饭间有人拿了一本问题书来凑趣,里面有一个问题说,给你一百万美金,条件是你永远不得回到故乡,你干不干。当时姜先生和太太新婚,说:“有太太一起自然是去的,那里总是比较浪漫。”博士说,给我一万美金就可以了。

    博士说:“自己家的门前,到底有一长条的弄堂要走进去。前面的十多户人家,家家门都开着的,可能还有当年送了你东西的人,中国人的礼物,你知道的,是等着回报的。他帮你在数着你带回家的箱子有几个呢。可能还有等着你担保他到美国的大学生。你家里的人,都等着你去光宗耀祖。等着你说你怎么在美国实现了理想。我倒不是这个,我是怕自己应付不了这么多的人,这个请,那个请,不去不好,去又去不过来,所以不去为好。”

    姜先生看自己的太太脸上似笑非笑的,将要说话了,他搂了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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