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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蜜月旅行-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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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刻,就在彼此约定的时刻,我觉得天空一下子离得好近,奥利弗看起来清爽得一塌糊涂,裕志也笑得很灿烂。我从来没见裕志那样笑过,那笑容美丽得令我难以忘怀,它的美超过了以往我所见过的无论多美的人的脸。我感到我在一个正确的时间里做了一件正确的事。那一刻,要是大人,大约就把它叫做“坠入爱河的瞬间”吧。但我们是孩子,我们正置身于辽阔、湛蓝的夏日晴空之下,这两点决不容许我们把它归作那种廉价又琐碎的事情。我想,正是在那个时候,我和裕志,和奥利弗,还有那院子,向世界展示了我们像焰火一般美丽的风景,世界则对我们表示了它的爱恋。    
    一直独自整理遗物的裕志不久开始半夜到我屋里来了,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话也很少。裕志经过惯走的山茶树边的那条小路、翻过竹篱笆墙、穿过院子而来的时候,奥利弗总能很快感觉到,并跃上凸窗,迎接裕志的到来。然而现在,奥利弗已经不在了。    
    半夜里,裕志总要咚咚地敲我房间黑魆魆的窗户,还没等我回话,他就推开窗猛一下跳进屋,砰一声倒在床上。我在迷迷糊糊中抚摸裕志的头发,一面想,啊,要是奥利弗在该多好啊。我希望奥利弗用它那小小的舌头舔裕志,希望它跃到裕志身上,希望它趴在裕志身上伴他入睡……但就连我,光是想象这些情景,也要流下泪来。奥利弗对我们的热爱程度永远和它幼年时毫无二致,哪怕它后来老了,眼睛看不大见了,身体不灵活了,直到最后身体变冷了。每当回味起它皮毛的温暖触感,我就知道自己还没从悲伤中恢复过来,假如我说出“死是自然之道”,就是违心的。继奥利弗之后裕志又失去了爷爷,假若我动了念头去想象他的心情,那就更加违心了。爷爷和奥利弗从裕志的世界消失了,这究竟是何等的事,没尝过痛苦滋味的我其实肯定理解不了的。我的这种地方肯定也给了他安慰。    
    于是,那段日子里,我便代替了奥利弗。在小小的床上,我蜷缩着身子偎着裕志入眠,甚至蜷得周身生疼。裕志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使了劲睡,连个身都没翻。半夜里我常想,他这样早上起来怕会浑身疼痛吧。    
    一个春日将至的早晨,我问裕志:“要我帮忙吗?”    
    “免了,现在还是每天起码哭三回,我不想让人看到我哭的样子。”    
    这种时候,我就完全没了概念,不明白他是坚强还是脆弱。    
    事实上,裕志上个月开始去一个培训动物美容师的学校上学,但因爷爷病倒就没再去。我担心裕志会就此消沉,那样我们就成了全球第一无所事事的夫妻了……气氛消沉委顿,我都已经做好思想准备。感觉“未来”这个词本身从他身上消失了。在爷爷病倒后那些因恐惧而颤栗不止的看护的日子里,沮丧真的把他击垮了吧。    
    裕志又开始独自整理遗物了,有时还发出一种声响,让人联想到改建房子。多少天,我远远地望着那副情景。一天下午,我在山茶树下坐着,久久地坐着,花瓣要将我埋起来了——蓦地,我拿定了主意。    
    我告诉母亲:“妈妈,我决定从今晚起住到那边家里去。”    
    “去那边?让裕志到这边来不正好可以换换心情么。”母亲说。    
    “这个家,对于现在的裕志来说会不会太明亮啦。”我回答。    
    我家明亮的大门、父母的笑脸、整洁亮堂的室内、一家人围坐的饭桌、饭桌上随意扔着的报纸、折叠整齐的衣物……这一切,对于整天介强抑心痛埋头劳作的他来说,那刺激想来是过于强烈了。    
    裕志穿过院子的脚步声,树木的沙沙声,我从幼年时听到现在。我知道,现在的裕志一步也不愿跨出家门,只在受不了要睡觉时不得已来我这里。    
    潜藏在院子里的黑暗夜色将这些、将裕志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了我。裕志的脚步声的回响和他带来的夜的气息,让我感觉到了他那颗苦闷的心。裕志没说出口的,我得以明白了。    
    那天下午,我去了裕志的家,裕志露骨地表示出不悦,我不管他,自顾自进屋晾晒被褥,见状,他一言不发回去收拾去了。屋里仍旧弥漫着爷爷的味道,令人怀念的、旧布一样怀旧的味道。环顾一圈室内,我发现他在以超人的进度收拾,仿佛要将多年的愁闷连带着埋葬掉,仿佛迫不及待要忘掉爷爷曾经存在的事实……除被褥外,壁橱里已经空空如也,还用抹布擦得干干净净。而在爷爷划作卧室的、屋角的和室,不准备扔掉的遗物收拾得格外整齐,装在纸板箱里码得严严实实,不留缝隙,简直如同一处遗迹。    
    小时候,裕志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和爷爷一起睡的。裕志以前对我说过,他有时候会担心万一爷爷心脏停止跳动该怎么办,因此半夜里老把耳朵贴在爷爷胸口。望着那整齐码放着的纸板箱、按大小分好再用绳子捆扎好的书,还有堆放得挺仔细的家具,我感受到了裕志真切的悲痛和他对爷爷静静的爱。我哭了。    
    这时裕志又抱着一个纸板箱走进来。    
    “怎么哭啦?”他问。    
    窗子被纸箱遮挡了一半,淡淡的阳光呈四四方方半扇窗的形状照在榻榻米上,我望着光线中飘舞的灰尘,回答他:“没什么。”    
    他在我身边坐下,说:“还是小孩的时候,我就不知不觉做好心理准备了,所以爷爷活着的时候,我好像就下意识地想过这个收拾的步骤,你瞧,我干得很快。”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    
    “奥利弗那时候也一样,自从它老了以后,我就老想着有一天它死了该怎么办。”    
    “这个我可能也想过一点点。”我说。    
    “它可是比我们老得更快,噌噌噌,像变魔术一样。”    
    奥利弗死的时候,是一年前的樱花季节。    
    那天,不知何故骤雨突降,像雷阵雨,天昏地暗,电闪雷鸣。裕志不在家,害怕雷声的奥利弗蜷缩在我椅子下面不住颤抖。别怕别怕——我抚摸着它体毛倒竖的脊背安慰它,它不多久便沉沉睡去。不久我也受了传染,迷迷糊糊打起盹来。    
    醒来,雨住了,云散天青,夕阳滿天,余晖金黄,碧空透明,刚才的昏暗天空恍若梦境。看西天,甜甜的粉红云彩起伏如波浪,可惊可叹。阳光满庭院,树木透湿,闪闪发亮。    
    “奥利弗,散步去。”


第一部分 真加的院子第4节 锅起面(3)

    我一说,奥利弗马上扑过来,像年轻时那样充满活力。这是很久不曾有的事了,我很高兴。路还湿着,闪着光亮。急雨打落不少樱花。附近一所高中旁边的坡道上种有樱树做行道树,新飘落的美丽花瓣织就粉红地毯,点缀了一路。夕阳下,挺立的樱树上还有足够的鲜花盛开,含着水滴,晶莹清亮。路上没有其他人,天地间仅只充盈着金粉交映的华丽光线,一番恍如非人间的光景。    
    “奥利弗,樱花好漂亮。”    
    我情不自禁地对奥利弗说,它听了,拿它漆黑而清澄的眼睛怔怔地仰望着我,那表情仿佛在说,比起金色的夕阳,甚至樱花,我更想看着你。别这样,我在心里说,别用这种眼光看我。那眼光,仿佛在凝视珍宝、群山和大海,仿佛在说死没什么可怕,只是再也见不到你让人难过。事实上,我想我和奥利弗都明白,因为那天的气氛那样说了。一切都太美了,就连奥利弗身上已经显得寒碜的毛也是金色的;一切似乎都在渐渐回到我们的童年时代,感觉我们好像能永远地活下去。    
    那天夜里,裕志来我家过夜,像往常一样,我睡床,他打地铺。我们老说什么时候买个双人床,可两人都没钱,所以只好如此。然而,一度睡着之后,裕志半夜三更被梦魇住了,缠得死紧。我吓一跳坐起来,见他明明还在睡却死命往自己脖子上乱揪乱抓,就拼命摇醒他。“你怎么啦?”    
    裕志睁开眼,呼呼地喘气。“做了个梦,有人掐我脖子,喘不过气,真可怕。”他说完钻进我的被子,紧紧地抱住我,身子很烫,像在发烧。    
    “你在发烧吧?要不要我给你拿点喝的?”我说。    
    “唔唔,我自己去。再上一下厕所吧。”    
    他说着起床出去了。终于,平常的平静似乎回归到了黑暗中。裕志的样子就是这般异样,让人感觉有某种可怕的东西在我们的生活里投下了阴影。莫名地觉得连空气都闷热起来,就开了窗,风嗖地吹进来,带来潮湿的土气、树木的气息、小小的月亮……我在心里默念:快点变回平常的夜晚!星光闪烁,缀饰微阴的天空——那样的平常的夜,然而,永远不会回来了。    
    裕志悄然回屋。    
    “怎么回事啊,奥利弗,它没气了。”他说。    
    奇怪的是,我并没感到惊讶,果然,我首先想道。我理解了……所以,傍晚的风景那样美;所以,奥利弗会有那样的眼神。我还明白了裕志做那个怪梦的原因。尽管如此,眼泪马上夺眶而出。一切都安排好了似的。    
    我们躺在奥利弗遗骨两旁,哭哭睡睡,直到天亮。在我们中间,一个时代结束了。心痛得像被撕裂了一般。    
    “有人死亡真令人痛苦啊。”我说。    
    “这是没法习惯的事啊。”裕志应道。    
    我还好,身上还有没心没肺的地方,任何事情,只要我想随便应付就能解决,再加上多多吃、好好睡,痛苦不知不觉间就克服了。我还在继续做的就只剩照料院子里的树、帮忙做家务、帮忙翻译和照顾裕志。父母也对我死了心,他们说我打工也没一回做得长的。尽管如此,我还有至少几个正当青春、充满活力的朋友,他们向我讲述某样东西在人际关系中开花时气势如虹的壮观,以及百草入春齐发,把土地变成绿地毯时的浪漫传奇式的能量显露。这样一来,我也觉得好像有所了解了,从而能够尽情地释放自己。    
    不过裕志不同,他只与不会说话的奥利弗和我家院子有着深厚的关系,他平日里决没有过多的期待。他就算会固执地沉默不语,我却从未见他因愤怒而放任自己大喊大叫。裕志的父母与和爷爷的共同生活从裕志身上吸取并拿走的东西,无论我做什么怎样做,它们也决不会回来了吧。他是爱着我,但那并非我那些男性朋友对他们喜欢的女孩费尽思量的那种充滿异常强烈美感的爱,他的爱,宛若开放在空壳里的一株小小的雏菊。    
    “我来做晚饭,你想吃什么?”我问。    
    我的话音在搬空了什物的屋里听着怪怪的。码放着的纸板箱仿佛是一些墓碑。裕志青白的脸色,在茶褐色纸板箱的映照下,显得愈发灰暗。清理一空的榻榻米空寂苍白,弥漫着干燥灰尘的气息。    
    问出口的同时我心里一面猜他会回答我“什么也不想吃”。所以当他沉默片刻,说出“锅起面”时,我惊讶得叫出声来:“啊!”    
    “锅起面还可以吃吃。姜末多放点,要辣。汤要赞岐风味,甜的。”裕志再一次开口说道。    
    “明白了。”我说着站起来,离开这冷寂得恐怖的房间去了厨房。透过他家厨房的窗口看得到我自己的家。    
    我仿佛是用全新的眼光重新望着那幅景色。    
    陈旧歪斜的玻璃窗对面,有我家的院子,里面枝叶繁茂,绿意葱茏,那熟悉的山茶树和杂草丛生的小径的对面,渗漏出十分明亮的强光,那是我们家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我父母还年轻,他们常打理窗子,使窗前光明亮且强有力,那种氛围充满温馨,非要你联想到“家庭”这个词。    
    这个厨房我来过不止一回,可透过如此寂寥的窗口回望那个家的心,我却从不曾留意。    
    我感觉不可思议,原来,我住在那样温馨的地方么。    
    冰箱里只有啤酒和西红柿,此外空空如也,更别提生姜了。搁物架上干面条倒是放了不少,所以我趿上裕志的大鞋,回了娘家。一进自己住惯的家,便觉灯光晃眼,仿佛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因此,一切显得异常明亮。母亲坐在厨房里,见到我就说:“真加啊,你的脸色死人一样难看,你们俩待在那屋里不大好吧?是不是两个人情绪都太低落了?”    
    “我也觉得像待在坟墓里一样。”我说。    
    “还是回来吃饭吧。”母亲说。小餐桌边,母亲的脸依然如旧。仍旧只有我感觉仿佛置身另一个宇宙。这个家,始终一派宁静安详的景象,然而一步之外,各式各样的人心所营造出来的各式各样颜色的空间在你拥我挤。想到这,我忐忑不安。充斥着这个夜晚的是无尽的、深深的孤独的色彩……也许是为了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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