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伴侣-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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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八(2)
可可和陈旭是一派的战友,后来当兵去了。王革是全省有名的造反派头头,陈旭救过他的命。这点交情总有。物理实验室那架天平秤总有一头翘起来的。没有办法,试试吧。
可可家在保叔路后面的半山腰上,一座乳白色小洋楼。
铁门紧闭,又敲又喊。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熟悉的胖脸,却不认得他了。尴尬的自我介绍、艰难的启发、鼓足勇气说明、沉默……讨债一样,她想逃走。
“从黑龙江回来?”那女人重复问,问号里,希望扣除了一半。
“自己家里住不下?”又一个问号。理由欠充分,她丈夫当过高级人民法院院长。
“户口怎么办?要报临时户口,派出所三天两头派人来通知,不准我们同外人来往,有时半夜也来查……”
句号。门在背后沉重地关上,连条缝也没有。
他们在山脚下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一会儿,石头很烫,石头也不欢迎他们。他们像一群被驱赶的羊群,在这个城市里永远失去了落脚之地。它抛弃了他们,遗忘了他们——家乡!陈旭顶着太阳去买了两根冰棍,她慢慢吮着,却越发地渴起来。
这儿总是热。农场的水田里,虽是阳光炽烈,却总有一阵凉风徐来。那种感觉是很奇妙的。农场的宿舍也很阴凉,像灵隐的山洞,走进去,汗就收干了。那夏天里生着火也不热的炕上,有一条完完全全属于她的褥单,绣花的白褥单……
“哎,有了,配把钥匙,配把钥匙就好了!”陈旭忽然没头没脑地嘟哝一句。
“什么钥匙?”
“我想起来,我家后门有间堆东西的仓房,是宁波二伯伯的,他不大来住,有点漏……”他在肖潇膝上狠狠拍了一记,“我们可以配一把钥匙,晚上偷偷溜进去……”
“总有点……那个……”肖潇憋住了一口气。啊,谢谢老天爷!小鸭舒了一口气。我是这样的丑,连猎犬也不要咬我了!她不忍让他失望,补一句,“会不会让你们家的人发现……”
“你放心!”他往她耳根上飞快地啄了一口,狂颠颠地抬脚往山下跑,声音也走了调:
“快跟我去买蜡烛、蚊香……”
电车穿过热烘烘、乱糟糟的市区,湖滨、巷口……一座尖顶的灰楼从梧桐树顶升起,静穆庄严。窄小的圆窗上龟背似的彩格玻璃,在夕阳里惨惨淡淡地生辉,倏忽又不见了。铁门幽闭,无人进出。门上无牌无字,也似一处被人遗忘的古迹……
“你看——”肖潇推推陈旭。
她知道那门额上曾经是有字的。三年前她第一次到这里来时,还依稀辨得已被凿去了的那三个水泥塑的字“思澄堂”隐隐的残迹。不过那时这里已不是基督教做礼拜的思澄堂了,而是用来做了红卫兵报编辑部。
她到编辑部来查问她写教育革命的一篇投稿,学校的油印小报要用,她却把底稿弄丢了。
门大开着,却空无一人。教堂里冷森森,静悄悄,正是中午,几束阳光从高高的天窗里投射下来,网住几道粉尘,上上下下地浮游……
“有人吗?”她大声问,声音在拱形的天花板下嗡嗡回响,既没有上帝,也没有人。
“有人吗?”她更大声问,给自己壮胆,想走,不甘心,又嘟哝一句,“什么红卫兵报,都上天做礼拜去啦?”
屋角的一架旧钢琴旁边的地板上,一堆白花花大字报响了一阵,钻出一个脑袋,打着呵欠说:“上帝也要困觉,他已经工作三十六个钟头了。”
总算有个活人哪,肖潇松了口气,她等待他爬起来接待她,等了一会儿毫无动静,探过头去看,见那人把头枕着地板,又睡着了。
她好气又好笑,又有点可怜起他,便走到外面台阶上,靠着廊柱坐下,想等他醒来了再问。她等了很久,蒙中觉得有人轻轻推她,睁眼一看,一个高个子青年站在她面前,一边伸着懒腰,一边笑嘻嘻问:“你找谁?”
“找你!”她有些恼怒,明明是他睡大觉,却弄得她也睡着了。这不是红卫兵报,是老爷报,“老爷编辑部。”她忍不住骂了一句。
“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他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短袖白布衬衣口袋里露一角红。
她说了自己的稿子题目,不再理他。他走进去,走到一张其大无比的长桌子前,哗哗地翻了一阵,拿了一篇稿子出来,问:“是这篇吧?”
她看到稿面上画了不少红杠杠,好像是编发了。
“嗯……就是政审有点……”他咽回去,又咽一口唾沫,愣了一会儿神,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我们要采用的!”
不几天以后,红卫兵报果然发表了这篇文章。
又过了几个星期,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知道了他就是红代会的宣传组组长,全市大名鼎鼎的辩论家陈旭。她不断收到同一种笔体寄来的报纸,她却一次也没有回信……
即使就为了一次有趣的相识,这样的友谊也够回味的。它曾经是那么辉煌灿烂,即使要为它吃许多苦。她对自己说。车开过去了。
他早知道电车要经过这里。未待肖潇提醒,他心里那面落满尘埃的蜘蛛网,已经微微颤动起来……
红卫兵同上帝一起被放逐了。被打倒的上帝回天国,新生的红卫兵去农村。各得其所,阿门。只是可惜了这座教堂,当年曾那么轰轰烈烈地干过革命的教堂,带给他无限福音的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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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八(3)
——思澄堂。自从出现了她,自从她坐过思澄堂的台阶,一切一切的思维、思绪,都散乱又迷混了……
她消失在教堂的大门外,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这样的少女,他见得多了,可没有一个会说:“红卫兵去做礼拜了?”没有一个会安静地坐在台阶上等他醒来,却又娇嗔地一抿嘴,说:“找你!”
他开始经常钻到教堂的大字报堆里去午睡。
午睡的时候,他常常敞着大门,期待着一个细嫩的嗓音,从空荡荡的拱形屋顶降落下来。
她没有再来,只是寄来过几篇稿子。他在稿子后页发现了她家的地址。她不希望退稿寄学校去。
他继续在大字报里午睡,纸很薄,尽管他从十几张增厚到三十几张,桂花开的时候,他还是感冒了一次。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忍受冰冷而沉重的纸被,明白自己为什么感冒——他得承认啦!
感冒刚好一点,他就按着那稿上的地址,到她家里去找她。那是一座二层的旧砖房,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屋,敲了很久的门。门开了,看见一屋子的书,东倒西歪。她淹没在书堆里。头发上、鼻子上都是灰。互相似乎都有点不认识了,他把手伸给她,她却红了脸,局促中,把一摞书哗啦砸在他脚背上。他看清了,她正要把地上床上堆的书,放进一只大木箱去。
“爸爸说,那些封资修的书,要卖掉,”她眼神凄惶,“可我不知道……哪些是……”
《 欧根·奥涅金 》,《 伊利亚特 》,《 失乐园 》……
真他妈的一本都不该卖。他连借都借不到。“文革”初他偷过一麻袋书,全是中国古典文学……
“做啥卖书?现在……”
“妈妈隔离了,清理阶级队伍,说不定,要抄家……”
她仰着脸望着他,信任而坦白,像是对一个老朋友。他感动了。二十岁的生命第一次发生这样的冲动,想把这个小小的姑娘,紧紧地抱起来,用他屋檐一样宽宽的肩膀为她遮风挡雨,像一棵树护卫一朵孱弱的小花那样。不,只是她。只是为她。
他得到的实在已经太多太多了。万人大会、社论、吉普车、电话……甚至连思澄堂的上帝也让位于他,他相信。只是,在那转瞬间获得的广大世界里,却没有这样一个女孩,会用标准的普通话,在宣传车的大喇叭里熟读最新指示,或是在教堂的那架旧钢琴上,叮叮咚咚地弹语录歌……
他住的那条小巷,聚集着翻砂工、挡车工、卖豆腐脑、修拉链、踏三轮车、磨剪刀师傅。还在幼年时,他就为自己生煤炉、倒马桶的前景深深忧虑和苦恼。那小巷里的姑娘只关心钩针、玻璃丝和盐晶枣……
但他决不会对那些坐着爸爸的小汽车来上学的小姐们去献殷勤。小姐?他讨厌她们。无产阶级是什么?是小汽车、保姆,还是优先录取和保送?他也不属于这个阶级。他只有门门功课一百分的成绩单和一套洗换衣服。他和她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堵墙,只有在她们父亲的追悼会上,她们的眼泪才会变苦。
……可是那个纤细的小姑娘,会在教堂冰冷的角落里,一遍遍改她的稿子,她身上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抗体,那么温和,又那么倔强地抵御着多舛的命运。摸不着她的棱角,她却分明是坚硬而有弹性的。
他会好好爱她。爱得所有的人都羡慕她。他要把她养成一棵结结实实的果树,有花有蜜,有种子,有鸟儿唱歌。还有,儿子!
嗒一声,锁开了,扑来一股潮湿的霉味。
他们蹑手蹑脚走进去,点亮蜡烛。仓房竟是地板,堆着些杂物,有一只长竹榻,积满灰尘,他们轻轻地打扫,烛光中墙上出现了两个巨大的影子,长着犄角,披散头发,张牙舞爪地晃动。
“像个魔鬼!”肖潇差一点被自己的影子吓一跳,定定神,又扑哧笑起来,“哈姆雷特……”她说。
“轻点!”陈旭压低嗓音提醒她。
他们在一只旧木箱里,找到一条旧被单,几件旧衣服。竟还有一股樟脑味。蚊香点着了,袅袅的影子里,又多一点情节,那魂灵在四面墙上来回走动,时而安静,时而狰狞,忽而分散,又忽而聚会。
“嘻嘻,像演皮影戏一样……”
她望着自己的影子出神,怪好玩,忍不住又要说话,一回头,见陈旭瞪她,便吐吐舌头。
陈旭把她拉到身边,捋捋她的头发,贴着她耳朵轻轻说:“床都弄好了,你千万小心,不要弄出响声。我走了,你就好好困觉,蜡烛吹掉,半夜小便,那地板角落上有只洞……明天早上等他们都走开了,我来开门把你放出去。”
她不作声,两个影子都默默。
“听见没有?”他问,“里头插销要插好。”
一个陌生的魔窟,留下一个影子,吹熄蜡烛,更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老鼠、蜈蚣……谁知有没有蛇和黄鼠狼。那黑洞洞的梁上,也许吊死过人……不远的邻家客堂里有一口空棺材……
她扑在他怀里,扳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胸口,喃喃说:“我……怕……”
他低下头,用下巴抚她的肩,又亲亲她的颈子,说:
“我不到外头把锁锁上,天亮了会叫人看出来的……”
她却把他搂得更紧,含糊不清地低声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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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八(4)
“现在天井里……有人乘凉……你晏点走,陪陪我……”
她放开他,顺手把竹榻上的一条旧席子铺在地上。自己半蹲半跪地坐在他旁边,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心神不定地望着他。
黑黑的瞳仁里,跳动着两朵金红的烛光。那烛光是灼人而又坦白的,充满了信任和期待。——走进去,那里是一个温暖的世界。
陈旭猛地抱住她,把她紧紧拥在怀里。他可没那么傻,本来,本来,本来他就不愿走。烛光下,她的细嫩光滑的皮肤,罩上一层淡黄的光晕,那平日里的白皙,更多了一种滋润,柔和得像晨色中的湖水,散发着一种清甜的香味,忽前忽后地萦绕着他。他弄不清这股气息来自哪里,只觉得它像一个诱人的精灵,要把他引向一个无声的漩涡,一个深不见底的峡谷,或是一个极乐的岛屿。
他觉得自己融浸于一片清粼粼的荷塘之中,被那淡雅的清香缠绕围囿……它从含苞欲放的荷花心里,从荷叶的盈盈绿色上,从脚底下黧黑而芬芳的泥土中,幽幽传来,摩挲他的全身,撩拨他每一个毛孔。他贪婪地吮吸,变得昏昏然、醉醺醺、热辣辣……它唤起他一腔炽热而凶猛的渴望,只愿把他魂灵和热血,作一次淋漓痛快地喷泄倾洒,报答给那一片温馨的土地……
他的呼吸急促了,全身都在颤抖,一种莫名恐惧,一种突如其来的痉挛,使他透不过气。仿佛有一股绵延无尽的汹涌浪潮,要把他和她吞噬、淹没,卷到不知名的远方去。他难道还能期待世上会有什么别的快乐?在理想的泡沫和幻影的碎片里,如今只剩下了她——一朵风雨飘摇中的小花,一颗灰烬中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