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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

隐形伴侣-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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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华。”

  “他不是已经办回鹤岗了吗?你们怎么办?”肖潇奇怪自己并未觉得多么惊讶。

  “不知道。”郭春莓悲哀地摇摇头,茫然望着天空,“我好好干……也许……总会调上去的,管理局离鹤岗很近哪……”

  肖潇的鼻子酸了一酸。耳朵嗡嗡地响,又豁然清朗。真心话。郭春莓也是有真心话的。真心话具有它天生的神奇力量,它可以拆除人和人心上隔阂已久的高墙。在重洋和银河上架起飞桥。

  “哎,我心里的那块病,今天全告诉你了。”郭春莓深深地叹了口气,“有你知道了真相,我就放心了,不会跳到黄河里洗不清了。除了我爸爸的那件事,我从来没骗过人。我真想有人知道这个。这个分场没几个杭州人,你一定要帮帮我啊……”

  国王有个驴耳朵。

  真的,假如不是因为她和她哥哥要死要活真心诚意地想来建设边疆保卫边疆,就不会有那第一个谎话。没有那第一个谎话,也许后来的一切不幸、耻辱、悔恨,都不会有。郭春莓想到黑龙江来是没有过错的,她爸爸加入过什么,她也是没有过错的。她哥哥改了档案,她也是没有过错的。她爱魏华也是没有过错的。那么那个令人讨厌憎恨的郭春莓到底是谁?也许是一个连郭春莓自己都不认识的家伙。现在她看起来好可怜、好羸弱哟……

  “我们走吧!”肖潇说。那一刻她在心里原谅了郭春莓。她要帮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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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四十九(1)     

  过了几天,肖潇写出了那篇批判稿。因为工地劳动太累,理论小组一时还成立不了,只好她一个人起草。当然这种批判稿,实在好写得很,只要找张报纸,东抄一句,西抄一句,改一个开头,换一个结尾就行了。题目就叫《 一条河堤,两条路线 》。狠狠批判了依赖机械作业的唯生产力论的反动本质。写完以后,觉得有点空洞无物,心里虚虚,拿去给郭春莓看,郭春莓居然很满意,让她加上一个七分场职工大战半截河堤,是大批判联系实际的成果的意思。她改完,郭春莓又让她抄了一份,在上头加盖了一个红印,套上信封,寄到场部广播站和《 三江日报 》去了。

  肖潇顺便把那封扎根公开信,也还给了郭春莓。对她说,写得很朴实,感情很真挚,她没什么要改的。

  处理完这两件事,她松一口气。

  又赶去上工,去背草垡子。

  工地上气氛异常,人们正在议论纷纷,干燥的唇上有忽明忽暗的冷嘲和讥笑——河堤上早些日子填筑的一段草垡子上,竟然不知被谁堆上了干鲜的黑土,河堤加高了,地面上留着宽大的履带印。显然,这是推土机干的,可是推土机明明一动不动趴在老地方打盹,热风里连一丝汽油味也闻不出。

  我是个拖拉机手。她想起前几天傍晚同萝卜头说话时,他那懊丧又犹豫的模样,心里似有一点明白。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不想说什么。她学乖了。

  郭春莓竟然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带头干活儿,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晚上政治学习结束后,郭春莓揣着手电,走到肖潇身边说:“你陪我出去一下。”

  她明白,郭春莓要去河堤。

  几朵薄云,乘着夜风在田野上巡回。风像一只绵软的装满东西的大口袋,好像随时会有许多绿芽从里头钻出来。

  她们不说话。那天晚上说得太多了。

  远远地听见,河堤方向传来呜呜的吼声。路很难走,深一脚浅一脚,鞋里灌了土。走近了,望见果然有一只灰黑的怪物,怒目圆睁,雪亮的光柱射出去好几丈,肆无忌惮地往河堤上运送着泥土。再走近些,看见驾驶室里有一张圆圆的脸,紧紧咬着嘴唇,头皮震颤,下巴扭结,驱动着庞大的机身,发疯似的搅动,又往陡斜的土坡翘首突进,如同垂直挂在那坡上似的,同地几乎成了一个四十五度角,甚至好似要倒过来,叫人看着眼晕。而他倒像在做一个上了瘾的游戏,冲上去,退下来,卸土,加高……

  好你个小子!果然你想出了这么个法子,既坚持了自己的主意,又为工地的进度作了补救。肖潇情不自禁地举起双手,又用手拢成一个筒哇哇地喊起来。当然,马达声太大,他不会听见。而且,车灯也没有晃到她们站的地方。

  郭春莓按住了她的肩膀。

  “我们回去吧。”

  “为什么?叫他下来嘛,问问他……”

  “不,不必了,让他去吧。”郭春莓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肖潇疑惑地看了郭春莓一眼,她既不气恼也不吃惊。她到河堤来似乎只为证实一下“半夜机叫”。看来她压根儿不想制止萝卜头。萝卜头这么一干河堤的进度倒可以大大加快了。但自己起草的那篇批判稿就不实事求是了。肖潇悻悻往回走,心里有点别扭,也许这正是自己那天苦口婆心煞有介事地劝说了萝卜头的结果!

  郭春莓倒完全不介意这个。将错就错大概也是领导艺术。那篇批判文章很快就在总场有线广播里播出了。难堪的是,没有什么人谈到它,就像没听见一样。连苏大姐也没提起。

  大家照样天天去背草垡子。

  草垡子堆砌的河堤在延伸。

  被泥土覆盖和加固的河堤也一日日加长。

  大家熟视无睹,就像一道流水作业线似的。

  郭春莓胸有成竹。她除了那个夜晚在肖潇面前乱过方寸,永远是那么喜怒不形于色。肖潇在白日的阳光里观察她,便怀疑那个夜晚伏在自己肩头哭诉的人,只是一个梦里的幽灵。如果不是幽灵,而是如她平日那般平稳乏味的真人,怎么会有那样神奇的魔力,降服肖潇,动摇肖潇,使一个内心如此孤傲的肖潇,竟为她所驱使、所差遣,无从抗拒地去做那个叫做郭春莓的人让她去做的事。

  肖潇实实地不解自己。

  一日晚,郭春莓对她说:“刚才余主任来电话,那封扎根公开信,就要在《 农垦报 》上发表了。

  她“嗯”了一声。

  郭春莓又说:“余主任的意见,签名的人,好像少了一点。”

  这同肖潇有什么关系。连日来都是郭春莓自己里外奔忙,串联了邻近的好几个分场的先进典型签名。

  “余主任强调说,我们七分场是发起单位,就我一个人签名……不够……有力量……”郭春莓笑了笑。

  肖潇紧张起来,“不少不少。这种签名,顶好是青年干部,过得硬……”

  七分场就郭春莓一个正式的青年干部。她当然决不签,即使搜刮全分场的每个角落,也没什么合适的人。

  “找楚大夫和苏技术员好了。”肖潇开玩笑地说,“他们已经扎了根了。”

  郭春莓甩甩头发,显得不大高兴。“他们又不是知青。顶好是群众,才有说服力。否则大家会说,知青干部得到重用嘛,当然不扎也得扎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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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四十九(2)     

  肖潇避开她的目光,讷讷说:

  “我看……还是干部好。”

  “罗新淮怎么样?”郭春莓突然冒一句。

  “萝卜头?”她吃惊极了。

  “我看,罗新淮在男生中还蛮有号召力的,而且,他又是机耕队代理队长,干部、群众都可以算。听说,他并不愿意上大学嘛,是不是?”

  肖潇含混点一下头。他想参军,可不是想留在农场。她却没说出来。她恍然大悟,郭春莓根本没有让她签名的意思。在郭春莓眼里,她大概连签名的资格也没有。她不禁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委屈。却又完完全全地放下心来。

  “萝卜头,我可不知道萝卜头肯不肯签。”她说。

  郭春莓立即说:“你去同他讲讲看好不好?人家都说他蛮听你的话……”

  “那……他这些天,没去背草垡子,不会算旷工吧?要不,影响多不好……”她试探着问。她不能一口回绝。

  郭春莓翻着炕上的一张报纸,很有城府地笑笑说:“当然不会。余主任说,我们应该把矛头对准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老家伙们……至于小家伙们嘛,要尽可能拧成一股绳……”

  刘老狠、徐主任、李书记……没见过洋拉子倒上树的。农场这些年的规矩,你一人一天就改了?

  肖潇怔一会儿,又听郭春莓说:

  “罗新淮大概每天清晨从工地回来,你可以……在路上等他。你对他说:他如果签了名,以后假如想走,一样可以放,懂不懂?”

  她说完,卷起一本《 红旗 》,出去了。

  肖潇打了一个冷战。懂了?不懂。不,懂了。

  冷峭的晨风,撞开夜的大门,将曙色吹进来,在黧黑的草地上涂一层苍白。树木、房屋、天空,都在模糊中显出一种稀薄的灰色,薄得似乎什么也包藏不住。挤在天边的皱巴巴灰色云朵,一副严峻的忧虑状。

  肖潇沿着土路慢慢走。脸冻得板板硬,她系紧了头巾。四月的清晨,冬天最后一个脚印儿。

  她想了一百遍,她要说服他。他干吗不利用这个机会,改变自己的处境。尤其是在郭春莓需要他的时候。

  她听见远远传来的沉闷的轰鸣。那个怪物,正从灰色的薄雾中爬过来。地面在震动,连同她的骨骼和心。一只灰鼠惊惶地从大路上窜过,一团火焰蓦地升起,稍纵即逝。是车窗玻璃的反光。朝阳吐了一记舌头?它气宇轩昂地压过来,碾碎了朦胧的晨曦。

  她招招手。

  引擎突突响。它迟疑地站住了。

  驾驶室里的他,清晰又遥远,竟一脸密匝匝的胡子。他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张大了嘴。

  “你……”

  “一天天也见不着你的影。”她仰着脸,勉强笑了笑,“怕你醉倒在堤上。”

  “哪里。”他嘭地关了车门,跳下来,“那次以后,我再没有……”

  “喏,拿去——”她把一包东西,塞在他怀里。是从家里带回来的香肠。“馋了吧?瘦得像小鬼。”

  他把纸包贴着鼻子闻闻,咽一口口水,嘻嘻笑了。

  “还笑呢,天天晚上当周扒皮。”她说。

  “是罗扒皮,不,萝卜皮算了,嘿嘿。”

  她也笑起来。笑一会儿,又沉下脸,作出严肃的样子。

  “哎,干吗连我也不告诉?这么干,倒是个好办法!”

  他皱起鼻子,“哼”了一声,用他那种特殊的温州普通话说:“我怕破坏你们的革命友谊嘛,你们不是一帮一,一对红嘛!”

  “别开玩笑好不好?”

  “真的。你看人家超假一个月,起码检讨三个月才过关,你呢?”他不像说笑话的样子。

  “那……你这次……郭春莓也没给你算旷工……”

  “因为我根本就没旷工,我是做夜班。嘿嘿,她还欠我的夜班补助哩。”他打了一个呵欠,“不过,假如没有那天晚上你的一顿臭骂,我也就打算旷他个十来天工去逛佳木斯了。真的。”他揉揉眼,“……现在夜班总算做到头了,你去同她说,苏技术员告诉我,后天要开始播小麦了,所以我把车子开回来。她的草垡子河堤,我们是管不到底了……”

  她写了一份扎根公开信……

  “你愣着干啥?怪冷的,一道坐车回分场去吧!”他缩着脖子。

  有好多人签名了。

  “上来呀,我困死了,我要回去困觉了。”

  你也签一个吧!她慢吞吞爬上车去。在那双红肿困倦的眼睛注视下,她原先想好的那些话,竟一句也记不起。在这庞大的冷冰冰又热乎乎的铁家伙面前,她突然感到自己又矮又小。她的嘴唇动了动。签名只是做做样子的,签了名一样可以走。她抿紧了嘴唇,舌头抵住牙缝。马达声响极,震耳欲聋。他喊着什么。她听不见。她说不出口,说出了会后悔莫及,会换来他的轻视。他仍哇哇地喊,来了精神,兴致十足。她低下头,看见车座下有个纸盒,似有些叽叽的动静。驾驶室里好暖和,像个暖房,保护着他的心,不受伤害。无论如何不能说,说了你就会永远失去他的信赖。她想抓起纸盒来看看那些小鸟,车太颠,她抓不住。“鸟蛋——”她终于听清他喊。喊得那么兴奋。车慢慢减速,望见了前面的机耕队宿舍。“萝卜头你还想参军吗?”她用尽全身力气叫道。他狠狠地点头。“你是一定要走的喽?”他狠狠地点头。车冷不丁停了。他弯腰抓起那纸盒,掀给她看。她看见一摊浓黄的浆汁,几只虎皮斑纹贝似的破蛋壳。碎了。那洁白如玉的天鹅蛋。为什么又碎了?他的脸色蓦然刷了一层灰绿,苍老而阴沉。他抬手将纸盒扔出窗外,突然没头没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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