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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隐形伴侣-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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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窃窃地讪笑,笑这块自留地的主人,竟把个秋天像贮藏大白菜似的,在这几条长垄上存放了整整一个冬。她的心被深深刺痛,虽然东北人很讲面子,车上的人因为有她在场,不会说过头的难听话,她仍然冒了一脊背酸酸的冷汗。看来他是真的放弃了。放弃了自留地,也彻底放弃了她留给他的那个机会。他并不指望她回农场来同他言归于好。于是那些残剩的幻想和希望,在那噔噔响的车轮声中通通急骤地后撤了。

  车停在围墙外的大队办公室的旗杆下。她踩住胶皮轮,从车厢后头爬下去。一条腿全麻了,有点恶心。她必须重新回到那个她在一年半之前曾经无情背叛了的宿舍去。无论分场领导会不会批准他们的离婚请求,她从此都将在这百米大炕上安身。

  宿舍是熟悉的,眼光却陌生。空气中浮游着惊异、猜疑和鄙视,招呼打得勉勉强强,笑容冷冷冰冰。那些正在热恋的毛丫头们,定是把她看成了不吉的象征。天天读,起床哨,分水,熄灯,军训,刷饭盒,既然一年半前那个寒冷的冬夜里,她一言不发地从这条炕上搬走了自己的行李傲然离去,她今天为什么还要回来?她似乎永远在重复同一种无可奈何的忏悔,总是要回到她出走过的地方。从荷花池头到五分场女宿舍,又是一个对位。回来又将是什么命运在等待她?

  她把旅行袋放在屋角炕梢的一个空处,她准备就睡在这个地方。她的心忽然一阵慌乱:她的被褥行李,都还在那个“家”里,她还得去把它们取回来。

  正是收工时间,姑娘们忙于洗梳,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她搭讪。却没有一个人向她发出邀请,也不会有哪个人肯主动去替她取回那行李。今晚她睡在哪里?她愣一会儿,站起来走出去。

  身后有脚步追上来,怯怯叫着她的名字。

  她回过身,见是一个名叫小颖的鹤岗姑娘。她的姐姐是她的朋友,可惜已办回城去了。

  “你……今晚,睡我的被呗……”她嗫嚅说,却不知为什么红了脸。

  肖潇摇摇头。

  “谢谢,不用了……我有被的……”她说。

  那双同她一样的圆眼,笑吟吟递过来一只粉嘟嘟的大番茄,薄亮的皮下透出粒粒红宝石似的籽儿。这种柿子可好吃了,不信你吃吃,我上菜园子摘的,吃饱了就蹲在柿子地里尿。她快快走开去。怕突然涌上的泪水会使自己感到被怜悯的难堪。

  她往家属区走。

  那只痛苦的巨鸟,依然跟踪着她,在黄昏的天际下挣扎呻吟。双翼掀起路边不知所措的沙粒与草秸,层层将她卷拢包围。惨淡的夕阳在远天尽头,酷似一只生锈的铁环,战战兢兢地任凭巨鸟啄得摇晃不已。

  就在拖车刚才经过的最后一排茅舍的西头的斜坡上,在她春天时采过野菜的那块西葫芦地旁——昏暗而疲惫不堪的最后一线残阳之中,伫立着一个人。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凝望着前面不远的杨树林。大路上人迹已稀,只有一辆空牛车,慢吞吞地往分场方向走回来。

  他仍然站着。朦胧的逆光下,她只看见他的头发在飘动——是这个高大的身影全身唯一活动的地方。她知道他是不喜欢戴帽子的。只有他在这种天气里不戴帽子……

  她朝他走过去。

  先前心里那种酸楚的滋味,又泛上来。好像倒灌的泥浆,要淤塞什么。他是在等她,等别人?应该是等她,除了她……不不,但愿不是等她也不是等别人,什么人也不等……她悄悄站在他身后,屏住了呼吸。是的,一切都不那么容易割断。茅屋、柴垛、菜园。那时候她是一个挑得起生活重担的女人,几百个日日夜夜。风吹起她的鬓发,轰隆轰隆地响。

  他突然回过头来。

  他瞪大了眼,吃惊地望着她。

  于是她讷讷说:

  “我……回来了……回连队了……我来拿行李……看到你在这里等我……”

  “等你?”他冷冷反问一句,龇着牙,似笑非笑,“你怎么知道我等你?你回不回来,关我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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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三十六(2)     

  他甩下她,大步朝房头走去。

  那样固执诚挚的等待。在男人的自尊面前,原来是一个不能等价交换的秘密。

  她随他走进小屋,扑来一股令人窒息的烟味,满地烟头。天棚上黑色的蛛网密匝匝堵住四角,垂挂下尺把长的灰绳,在头顶晃悠。

  “你不是喜欢真实吗?别皱眉头。”他用鞋尖把一只罐头盒踢到墙根上去,往地下吐了口痰,然后往炕里一缩,穿着鞋盘上腿,抓过一只纸盒,卷起烟叶末来。

  她盯着他那只油黑锃亮的棉袄袖子,心里泛上一阵厌恶。

  “怎么,哪天再第二次去大队部开证明?”他懒洋洋地问,“分居半年,这回大概有希望了。”

  她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围巾角。连一声问候、一句悔恨、一点挽回的表示都没有?太冷酷了。又堕落下去一层。她早该把他看透。

  他昂着脖子对着窗口噗噗吹烟,“你要什么,都拿走。”又加一句,“这套家什,也值百把块。”

  “你少提钱!”肖潇突然愤怒了,“我倒要问问你,你什么时候有个叔叔,在部队当大官?”

  他竟连眼皮都不抬。

  她越发气愤,气得声音都变了,“家什家什,留着你赌博换钱去吧!省得输了就去骗人!”

  可那只小闹钟竟还答答走着,没有被他赌押掉!

  “骗人?”他失声笑起来,似乎真觉得十分好笑,“又是老调重弹。我真弄不懂,你为啥对这个问题格外地神经过敏,格外地感兴趣。我看你真是有点自寻烦恼。”

  “你说什么?”她紧紧咬住了嘴唇。那些苦口婆心的规劝,那些伤神伤心的争辩,竟然全是白费唇舌,没有撼动他一丝心弦?还是他要理直气壮地走开去,厚着脸皮死不认错?“我怎么是自寻烦恼?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一直是想让自己活得坦白,活得真诚。我当然也这样要求我的……爱人。”

  “算了!”他耸耸肩,“你知道什么叫坦白真诚?我不是已经同你说过,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个好人,恰恰是很虚伪的,说不定就是伪君子……”

  “这么说你倒是真诚啦?你好意思……”

  他却并不生气。又卷了一棵烟,用舌头舔着烟纸,慢条斯理地说:

  “你为啥总是一口一个你撒谎,你骗人,好像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你干吗不问问,别人又是怎么骗了我们!这个时代,这场运动,这个农场,曾经对我们说过几句实话?可是谁去质问他们,谴责他们呢?我丝毫不想为自己开脱,我又不是不晓得谎话总是要戳穿的……”

  她打断他:“那你为啥还要一而再、再而三费尽心思地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话呢?我想了一年也弄你不懂。”

  “你说为啥?”

  除非你的神经有点毛病,你控制不住自己,你变态……

  她为自己的想法一阵寒栗,默默摇摇头。

  “你要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吗——”他古怪地笑了笑,“这是一句百分之百的真话,信不信由你——当我看到别人听信了我的谎话时,我就快乐到了极点。当我看到我说实话办不成的事而用谎话去办就畅通无阻的时候,我真是发疯一样开心。这是我生活中唯一开心的时光,我无论如何克制不了自己获得这种快乐的欲望。世上无论哪一种真理,哪一种道德,如果不能够给我带来快乐,它即使再完美,又有什么意义?何况,在我们面前的这个世界里,只有用谎话,才能得到人起码应该得到的尊重,你为什么不想想,这样的社会,也配还报给它坦白和真诚吗?”

  “你只想到你自己。”她忍无可忍地说。心怦怦跳个不停,好像被什么东西震动摇撼、扭绞翻腾。骇人听闻,却真想听下去。“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她简直觉得自己无地自容,“真没想到,我会如此轻信,爱上你这样的一个……”这样一个赤裸裸的无耻之徒!“这样一个人!”

  他竟然“嘿嘿”一笑。狡黠的目光从灰蒙蒙的烟气里钻过来,勒紧她的胸。天黑下好一会儿了。他伸手拉亮了电灯。

  “你看,我说吧,连你也不喜欢这样的真实——我把内心的隐秘暴露给你,而你却把它们当作祸水。”他说。灯光下,他那阴郁的目光倒显得坦然无邪些。“你口口声声说喜欢真实,我把一个真实的我交给你,你却无法接受,你是绝对无法接受的,你要的是一个规规矩矩道貌岸然的假我,是的,要一个所谓善良美好的假我,而把真实当作一块遮羞布,你!”他突然暴怒起来,“你才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东西呢!”

  她愕然。惊诧。气恼。羞愧。虚弱。噤若寒蝉。她真就理屈词穷再无法说服他了?

  那只长方形的小闹钟,朝很远的地方一步步走去,滴答滴答。只有在它的世界里,没有“我”。但是没有了“我”,又要它做什么?

  “那么……以前……你说自己从不骗我,可是你却什么事都瞒着我,……又为什么?”她结结巴巴问,“假如你真的爱我……”

  他把头靠在火墙上,微合上眼,似乎平静了下来,用一种疲倦的声音说: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假如我早就把什么都告诉你,恐怕你老早就离开我了。你会把我当作一个真正的坏人唾弃。因为你……你还不懂,你还没有能力来承受我……我为了维持我们之间的感情,向你隐瞒真相,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天使,让你爱我,为我牺牲……但你永远不会懂得,我的心并没有骗你,我是爱你的!你是我唯一的一个无论如何不会用谎言换取快乐的人,这难道还不够?我是爱你的,从认识你那时候开始——我为了保留你的纯真,把所有的丑恶都向你包藏起来;为了不使你对生活厌倦失望,我独自一个人面对冷酷的现实。毕竟,我从来没有教过你说谎!从来没有!我让你留在自己的王国里,用我的‘坏’,去换取你的‘好’,我小心翼翼地不让你的真诚在这个丑恶的世界上受到污染,你还要我怎样爱你呢?到底是谁,为爱付出的代价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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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三十六(3)     

  那声音突然低下去。

  “……你走吧,我不会拦你。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当我把真实说出来的这一天,一切都会完结……也许早一点,早一点告诉你谎话是个什么东西,你反倒会变得聪明些……我不知道怎样做更好,我真高兴看见你还是像你自己认为的那么天真无邪,同我第一次见到你时那样自信而又自尊地离开这里,离开我。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但请你一定记住,我绝没有欺骗过你,为了不欺骗你,我大概欺骗了自己,所以受到这样的报应,只要你相信我没有骗你,我无论怎样倒霉也心甘情愿。我把你当成我自己,我没骗你就没骗自己,就没骗生活,生活又为啥要惩罚我,可见它也不喜欢真实,我们都是受了它的骗了……”

  他背对着她。一个冷峻而威严的后背。渺小又高大。

  灯突然灭了。又是停电。一片漆黑。

  思维停止了,她失去了析别的能力。一个无底的黑洞,黑得连恐惧、连惊惶都无法辨认。她的心也是一片黑暗。她从未看清过自己。

  一个黑影,巨大而模糊,从墙上升起来。似从她的躯壳里爬出,那个夏夜的魔怪。他把一根蜡头放在炕梢的沿木上,她机械地站起来。

  “我该走了。”她说。

  “如果需要,我可以最后当一次搬运工。”他说着,动手去卷铺盖。

  她默默望着他把炕上的行李分成两半。草绿色的垫被,樱桃红的花布面被子,将重新归于自己的主人。一双皴裂的手,系着粗糙的麻绳。一条终于散架解体的炕。

  她抓住绳子,掂了掂,用另一只手托住。

  “好吧,那就自力更生吧。”他侧开身子让她。

  她抱起铺盖卷走出去。竟走不出去。它太大,在门边卡住了。他为什么不坚持呢?

  他在她身后,忽然说:

  “还有最后一句话。”

  她索性让铺盖卷卡在那儿,用膝盖顶住。

  “你说好了。”

  “…………”

  “说嘛。”

  “你听着!”他突然咬牙切齿地低吼,“办手续,开证明,什么都随你。你想啥辰光离就啥辰光离。可是儿子——必须归我!听见没有?归我!”

  “我想……”铺盖要掉下来。

  “你想什么?你要真想离婚,就把儿子给我。一言为定,儿子!如果不肯,到时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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