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伴侣-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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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为什么松了一口气。她忽然很想亲他一下。在那嫩滋滋的腮帮子上咬一口。她又伸出手去抱他,他竟然畏惧地朝后仰去,钻在妈妈的腋窝下。她有些恼怒起来,用力一扳,将他提了起来,抱到自己怀里。他挣扎了几下,哼哼呀呀地似要哭,妈妈塞给他一块糖,他抓住了,塞进嘴里,竟也就安静下来,别别扭扭地坐在她腿上,只顾对付那块糖了。
没出息的家伙。她在心里骂道。你要狠狠地哭闹一通,也像个男子汉。你到底像谁?她的心泛上一股酸水。你叫我妈妈吧,你叫我一声妈妈,我就再也不离开你。她泪眼蒙地轻轻摇着他的身子。你不把我当妈妈,我怎么给你当妈妈呢?她在他的颈窝里狠狠亲了一口。你如果大哭起来,我就扔不下你了。她把他指缝间的脏东西,一点一点抠掉,又掏出手绢给他擦嘴角的黏液。她把他抱得紧紧,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她忽然觉得心里充满温情。她如果把他养大,他一定会拉小提琴,那双纤细的小手。其实他才不在乎她将怎么处置他。她不能把他带回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去……要?不要?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要不要不不不要要要……
她的膝盖热了一热。她慌忙地站起来。一个湿印。“尿了。”妈妈宽容地笑笑。她也笑了,笑得无可奈何。她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看看妈妈的表,她觉得过了很久。“我们回去吧。”她对妈妈说,“我和你一起去送,送到巷口。”
会见其实一共只有四十分钟,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可她心里原先还暗暗期待自己会被诱发出什么母性来。她奇怪自己竟然如此平静,像看望一个朋友的孩子。她对自己有些失望,下车时,却又莫名其妙地庆幸起来。
她在小巷口等着妈妈把陈离送还给他奶奶,然后和妈妈一起走回家去。
路灯亮了,我和妈妈回家了。这细细长长弯弯曲曲的小巷。夕阳在墙上把竹竿变成了魔杖,好撑着自己不掉进那模糊的保叔山背后去。在蔚蓝色的大海边,住着一个老头儿和他的老太婆……
她终于在那座上中学时天天走过的石桥下站住了。她望着污黑的河水,忽然很快说:
“妈妈,我大概要同陈旭离婚了。”
总要说出来的。是什么加速了她下决心?她不知道。她不想当什么妈妈,陈离没有妈妈也长出了牙齿。何况他太像他的父亲了,像得叫她颤栗。在这个世界上,她连自己的立足之地都没有,如何承担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
妈妈轻轻叹了口气,那会儿黑色的河面上正飘过几片黄绿的菜叶,她凝神目送它们远去,才慢慢说:
“妈妈知道。你和陈旭,不是一个流向。妈妈不想说他是坏人,他在困难中帮助过我们,但没有一个好的品质,没有意志,顺水漂流——遇到障碍,会沉;遇到风浪,就翻……他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你还记得这条河里总有好多木排,用竹篙撑着河岸溯水而上,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标。你不应该再为他浪费自己的生命……”
肖潇猛然抱住妈妈的胳膊,头靠在妈妈肩上。妈妈!谢谢你!她的泪水一串串淌下来,落在青灰色的桥面上,又溅进乌吞吞的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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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三十四(1)
肖潇开始重温她在下乡前那种无所事事的生活。
这幢大跃进年代盖的简易教师宿舍,对于从边塞回来的她来说,实在舒服得不能再舒服。这里没有柴禾垛,没有炕洞,没有猪圈鸡架,没有悬崖一般的厕所……有煤炉,有汤婆子,有自来水,有书架。虽然没有旷野上的新鲜空气,却为什么使人感到呼吸畅通、轻松自由?她是属于城市的。她喜欢城市的生活。她有时想起农场,便觉得惭愧,也许自己还是未曾改造彻底,白费了三年时间……
然而她却真正地心疼那些自来水,她用自来水,总是格外节省的。清洗衣服的水用来擦地板,洗菜的水用来刷马桶,就是洗脸水也要留着搓抹布什么的。妈妈觉得奇怪了,告诉她说:“早不武斗了,不会停水……”
“不是……”肖潇红了脸,不知道怎么解释。那积满冰凌的长长的井绳。陈旭担水时,她用得再节省,他还是说她浪费。
除了买菜,肖潇从不出门。老师?同学?亲戚?她谁也不想见。那个纯洁无瑕的过去早已让北去的列车车轮无限拉长、碾细而终于崩断。她只想躲进晶莹的蚕茧中,化作一只吐尽了银丝的蛹,安安静静地过冬。可她却像孤岛中的一只小鸟,飞不过茫茫汪洋,不知该飞向何方。她的心寂寞,她需要能对话的朋友。但过去楼上那个三好学生杜清清到农村插队去了;隔壁那个刚上初中的平平,只听见他拉提琴,听不见他说话;对门小学四年级的莉莉,天天晚上在厨房十五瓦的灯下做功课,把“谆谆教导”念成“哼哼教导”,把“宇宙观”念成“宇庙观”。他们家有一只黑白电视,她的妈妈天天晚上开一只三瓦的灯管看电视,爸爸坐着摩托车送回家来鲜灵活跳的大鲫鱼。她爸爸是工宣队的。
奇怪的是,肖潇的爸爸倒有许多客人和朋友。
来找爸爸的人大体分两类。一类是街道、居民区的干部,总板着脸,像电影中收租的伪保长,来叫爸爸去开会。另一类就是同爸爸一起做工的工人,穿得破破烂烂,喉咙沙哑,在大门口就大叫爸爸的名字,一阵风窜过来,带来一身烟酒味,一口杭州土话里塞满脏字眼儿。他们会通下水道、安电灯、修房子、踏三轮车,唯一不会的是写信、写申请报告什么的。所以他们就来找爸爸,又脏又油的裤子使劲在干净的床单上蹭,往地下吐痰,真叫人忍无可忍。
“他们做生活时,常常帮我的忙……”爸爸说。
她在“文革”时就知道,这些人不是劳改释放犯,就是因为男女关系什么的被单位开除,像渣滓一样沉淀到社会底层来的。她不喜欢他们。
有个叫“长生癞痢”的秃头,搭的灶头又省煤又不冒烟,封火过夜也不灭。他第一次看见肖潇,就大声嚷嚷起来。
“哟,陶老师的降压灵回来了!”
她是妈妈的降压灵?她才知道妈妈已得了好几年高血压了。
“长生癞痢”是一个快活人。出去拉钢丝车送货,半路忽然馋了,在一个小店里买了两毛钱猪头肉,想带回家晚上吃老酒,猪头肉就塞在车座后头。一路走得垂涎三尺,终于是熬不住,走一歇,伸出手到后头摸一块,走一歇,到后头摸一块,走回家,车把子油麻麻,猪头肉早没了影儿。看来他很关心吃的事情,所以见了肖潇就挤挤眼,说:“回来了,喏,换换肚皮再回去。”听妈妈说,他就是因为困难时期请了病假到钱塘江滩涂上摸小蟹给他的孩子吃,送去劳教的……
他另外还有一个嗜好,就是搜集杭州城里各种新鲜的奇闻轶事,然后跑到她家来眉飞色舞地宣讲一通。那时杭州城里的怪事多得像蚊子一样,嗡嗡嘤嘤地追着人飞。一会儿是什么民警罢岗、交通堵塞、流氓起哄扒了一个姑娘的衣服;一会儿是小偷用计抢劫一家食品店;一会儿又是全家六口人集体自杀,还有山下派山上派互相换了老婆……他的消息来源又快又杂,讲起来得意洋洋幸灾乐祸。当然,如果同吃的方面无甚关系,他便兴趣大减,顿时才华枯竭,三言二语完事,好像不这么简练,就根本讲不完似的。爸爸总是怀疑他夸大其词,追问其中细节,他便烦了,搔着秃疤,说:“相信不相信由你,现在这种辰光啥事体不会有?”
有一天晚上十点多钟,他突然鬼鬼祟祟地溜进门来,从一柄雨伞里抽出一把亮晃晃的刀,放在桌子上。
“哎,给你们切西瓜,怎样?”
爸爸妈妈都慌起来,远远地站着不敢走近。
他笑嘻嘻说,前些日子他用工厂的边角铁做了一把切西瓜用的刀,有人看见了去汇报,街道治保组叫他去谈话,说他搞反革命活动,把武器交出来。他装模作样想了好一歇,恍然大悟说:“噢,刀呀,有,有一把,我回去拿来。”他回家寻出一把用旧钢皮尺做的小刀交上去,竟也蒙混过关。而这把“真刀”放在家里,倒不保险了……他讲到这里,一回头看见了霏霏。
“哎,你不好说出去的哪,听见没?就说是外头店里买来的,噢?”
“你骗人!”霏霏不买账。
“不说假话,要饿煞!”他在霏霏头上拍了一记,夹着雨伞满意地走了。
只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连布鞋帮子上那道边也总是白了又白的。他有一个好听的男中音嗓子,说起话来文质彬彬。“肖师傅在家吗?”“请同你爸爸说一声,我明天再来拜访。”“这是上次借去的书,一共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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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三十四(2)
“你也是街道生产组的?”一次,她好奇地问。
“噢,不,不,是的是的……”他不知为什么吞吐起来,慌慌地走了。
男女关系?她断定。她决定以后不再同他搭讪。爸爸回来了,看见书,很高兴地问:“芦锥来过?”
“哪个芦锥?”
“那个年纪轻轻的右派大学生……”
右派?除了那些劳教释放犯,还有右派。同爸爸来往的,只是这些人……她垂下头,久久无话。
而且右派还不只芦锥一个。还有什么穆阿姨、方叔叔、徐伯伯、阿山舅舅……他们不是来借钱,就是借宿。这些右派客人中,肖潇只喜欢方叔叔一个人。他细高的个子,戴一副白边眼镜,居然从帆布旅行袋里摸出一块扁扁的小石头,让她猜上面的图案。
“化石!”她惊奇之极。
五千万年前的鱼,七千万年前的小虾,一亿年前的树叶子,连那鳞片、筋、须和尾巴,都清清楚楚地印嵌在石片上,浇铸在岩缝里。浮雕?岩画?与世共存。生命的形式竟比生命本身活得更长久。埋葬在岩层中忍受那几亿年的重压才能得到永生。太残酷了。历史凝聚、浓缩在一块小小的石头上。不是山崩地裂,又有谁去发现?
“真的?”她问。
方叔叔“嘿嘿”笑。他说他的工作就是为一家博物馆鉴别化石标本的真假。可惜打成右派后,全家去了农村。如今的化石标本是真是假他便管不着了。他和爸爸坐下来喝老酒,就讲起他们一家在乡下的生活,两个儿子去钓甲鱼,钓回来一只草鞋;粮食不够吃,只好把猫扔了,猫却逃回来钻进了被窝;刮台风时全家五口人用绳子拽着屋顶,不让风把它吹走,像演杂技一样……大家听得哈哈笑,好像下放农村是顶顶好玩的事。
采黄花。蘑菇圈。菜地窝棚那只白蹄子狗。捡天鹅蛋。雪女王的宫殿。辘轳把井……她如果讲北大荒,也会那么好玩,那么迷人……
“你骗人!”她突然生了方叔叔的气。他像一块压扁了的化石。她可早已知道了农村是怎么回事。既然乡下那么好玩,他为什么总来借钱?
再没有第三种客人了。凡是到她家来的人,都是倒霉鬼。无论外表干净龌龊,神情沮丧还是亢奋,她总可以猜出他们的经历和来由。是他们时时提醒她的家庭所处的阶级地位。她总感到难堪。
芦锥又来还书了,书上包了新的牛皮纸封面。她翻翻,是《 苦难的历程 》。四五年前她就读过。抄家时封存在大木箱里的书大多保存下来了。还有陈旭帮着转移收藏的那些……
他推推眼镜架,犹犹豫豫地说:
“你家这么多书,你最喜欢哪个作家?”
“法捷耶夫。”她很快答。
他似乎很吃惊,“陀斯妥耶夫斯基呢?”
她把目光移开。她不想告诉他,她一读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心里便充满死亡恐惧。她真正喜欢的,是普希金和肖洛霍夫。
“他的东西太晦涩了。噢,你呢?”
“我喜欢……嗯,罗曼·罗兰。”他小声说。
他一定是喜欢陀氏的。他也没说实话。
谈话不容易进行下去。人和人之间都有一道无形的屏障。还是回到各人自己的王国中去,寻找自己钟爱的导师或知音。肖潇从小就喜欢读书,书带给她安慰和启示。可如今她却真有点不敢读书,一走进书里那个彼岸世界,便不见了自己;挣扎着回来了,苦恼的更苦恼。她还怕中毒,怕潜移默化。那书本同生活,格格不入地对不上茬口,大的大,小的小,总不是一回事。书也骗人!
她跟着妈妈到她的图书室去了几次。妈妈信中那个无比美好的图书室,出现在她面前,竟然同农场的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