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伴侣-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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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小镜框里挂着全家四口人的合影。照片还是妈妈去隔离之前拍的,她离开家里去黑龙江的那天,曾经很想把它摘下来带走。两年多了,它仍然挂在妈妈床边的墙上。
写字台上有一个大眼睛瓷娃娃,她有次不小心摔破了他的膝盖,妈妈用胶布粘好,在上面放了一只小提琴转笔刀。大家叫他苦孩子,他就年复一年地坐在窗口为大家拉琴。
书架上那只旧花瓶里,还插着腊梅的干枝。干枝上缀着一朵朵那年她用拌上了黄颜料的热蜡油,套在手指头上做成的蜡梅花。如今褪了色的花瓣上积满灰尘,却没有凋谢。
淡蓝色的墙上有她曾用湿抹布擦灰留下的痕迹,箱子上蒙的一块亚麻布上有她缝的一个圆圆的补丁;写字台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只多年前她在春游时抓到的蝴蝶标本,一半翅膀蓝、一半翅膀紫……
她似乎从未离开过这里。是的,从未离开过。这里到处都留着她童年与少女时代的痕迹。这种痕迹并不是重新勾起的记忆,而是一种烙在心上的疤印,系着她的血脉之根。
这是她的家。是她的意识深处唯一承认的真正的家。她不能够否定这个。她走到天之涯、海之边,最后还是得回来,回到这个她出生、长大的地方。
一路上为之惶惶不安的同妈妈最初的见面,总算是过去了。两年。怀着永不原谅的决心走出去,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牵挂惦念。还有懊悔?应该说,是她丢弃了那把罩在她头顶二十年的保护伞,不顾一切地同那个男人一起扑向遥遥风雪之地。她曾发誓永远不再回来的……
可是她在火车站一直等到天黑,背着装满新鲜土豆的沉重的旅行袋,冒着深秋的冷雨,浑身湿漉漉地敲开宿舍的楼门。假如妈妈再晚一会儿来开门,她也许会永远失去敲门的勇气。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比敲门的声音还响。门开了,她木木地呆立在那里,下巴一直垂到胸口。她在火车上曾无数次设想过见面的难堪、愧恨、内疚和无奈,在那瞬间通通涌了上来。那只被同伴啄光了羽毛落荒而逃的丑鸭子。她是一个碰得头破血流的残兵败将,筋疲力尽地回到了她当年的出发地。她为什么还要回来?
那时候她感到有一双温暖的手吃力地卸下了她肩上的重负,一条干松柔软的毛巾,把她凉湿的脖颈和头发,轻轻地包裹起来,一遍遍摩挲着、搓擦着。细腻温热的手指上散发着一股她熟悉的肥皂气息……她把头埋进这块被雨水弄湿的毛巾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那片幼时嬉戏的草坪。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望见妈妈额头上又深又密的皱纹,如干树叶后面的筋。
妈妈老了。灯光下,妈妈黑头发里的银丝闪闪烁烁。只有那双眼睛,仍然清澈得没有杂质,如一汪湖水,洗得去天下所有的污泥……
她要回来,为了妈妈的宽容和谅解。也许世界上只有亲人是可以互相原谅的。像螃蟹的钳子,砍伤了,斩断了,还会重新生出来。亲人。她离开家的时候,曾送给她一张糖纸作为纪念的霏霏,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她,终于走到门边的那堆湿衣服旁边,小心翼翼踮着脚尖问:
“虱子呢?让我看看虱子。他们说,从黑龙江回来……”
她真后悔没给妹妹带一只虱子回来。她从未觉得虱子竟如此亲切和重要。即使她带着虱子回来,虱子也会受到友好的接待,是的,因为这是她的家。
她闻到被子上有一股阳光的香味,身下的旧棕绷床发出吱呀吱呀的哼哼声。炕很硬,踏实、古板,太硬了!有棕绷床的地方才是自己的家。于是她一个劲地、不厌其烦地翻身。
妈妈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催她早些去睡,自己也早早地到外屋的木床上去睡了。妈妈说她坐了三天三夜硬板火车太累,不必等爸爸回来。爸爸天天晚上要到街道革委会去接待四面八方外调的人。爸爸!你要同他好,永远别回来。滚就滚!……如果那时妈妈在家,那场乱子就不会发生了。她将如何启齿,来对他们谈出自己要离婚的想法。还有陈离……也许她明天就应该到奶妈那儿看他?
她睡不着。窗外一株不落叶的女贞树,将婆娑的叶影投在墙上,涂抹出一个奇形怪状的世界,飘飘摇摇地变幻无穷。舟山群岛?阿尔卑斯山脉?亚马逊河上的瀑布?西双版纳密林?许多年以前,她就在这片朦胧的叶影里,怀着无穷无尽的梦想,将陌生的地球,角角落落地走了个遍。她是无处不到的,在她的遐想中。而她在十九岁那年终于穿越这片云翳走到她向往的天际,却发现自己原来寸步难行。而她回来时,那海岛山脉竟已消失。只留下一条疾速拐弯的公路,抛给她一个将要来临的重大转折。
一连几天,她总会在迷糊中听到一阵咣咣的套鞋声,从门边传来。接着是一阵硬壳壳的塑料雨衣响。
“回来了?”妈妈低声说。
“又是调查他的……”那声音烦躁焦虑,频率快而急,“那些外调的家伙真不像话,一定要我说策反之所以没成功,是因为他破坏。他好不容易凑钱弄到十几条枪,准备起义,倒说他搞反革命武装,真岂有此理……”
这几天她从妈妈那里陆续知道,爸爸原来在火车站煤场挑煤,一天可以赚两块钱。但后来外调的人越来越多,每次一来人就得派人把他从煤场叫回来,工资还要街道出。他们觉得太不上算,就只好把他调到近处当钣金工。工资降到一块二毛。不过妈妈倒宁愿爸爸工资少些,走高跳板挑煤实在太危险了。当了钣金师傅,还可以给左邻右舍修洋铁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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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三十三(2)
“我真弄不懂,他们为什么总要我证明,我介绍入党的人,都是些特务、托派、叛徒呢?”他一边脱鞋,一边叹气,“我给根据地输送了医生、记者、教师,他娘的就没有一个好人?”
肖潇早在离家前就发现,爸爸的语言风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十分不统一。在他文绉绉的书生腔里,有时会突然冒出一句粗俗的骂人话,令人吃惊。
“当初如果去了解放区,不搞这倒霉的地下党,也不会弄到这种地步……”他照例嘟嘟哝哝地发着牢骚,坐在妈妈的床头边长吁短叹一番。然后压低了嗓子,鬼鬼祟祟地问:
“她今天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她对你谈了吗,为什么那么急着从农场回来?”
“……晚上来客人了……”
“客人走了,你为什么不主动同她谈?”
“我……累了。”
“明天一定要谈。”
“……先让她休息几天吧……”
“不行,一天不把真实情况弄清楚,我心里就一天不得安宁。你应该对她说明我们的态度,她如果至今不认识自己的错误,不坚决地同那个混蛋一刀两断,她就永远不会有光明的前途……”
“好了好了,早点睡吧,快十二点了……”
肖潇闭紧了眼睛,心里忽而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陈旭这个人,哼,当过反动学生,政治上没前途。她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而决定离开他的吗?不不。绝不是这样简单。她真正的痛苦在于她至今还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做错了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爱着他。而他是爱她的,她相信。既然爱她她怎么会受骗?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把他当作一块抹布一样扔掉,还是当作配错了型号的鞋子退还。也许还是什么不认识的稀有矿石?她只想平心静气地走开。走开,走开,不再听到他的任何一句谎话。陈离怎么办?从她六岁那年搬进这幢简易的宿舍楼房开始,她所受到的全部教育都是做一个诚实正直的人。他破坏了她的理想,而不仅仅是前途。
她是一定要离开他的。几天来这个房间里留存的她十几年的点点心迹,每时每刻都在唤醒她回到自己原来的轨道上去。只是她没有想到,她和父亲之间的真正和解,中间还隔着那么宽的一道沟壑……
家里白天没有人,她包揽了全部的家务。拆洗被褥、蚊帐,揩擦锅碗瓢盆,买菜做饭,从早到晚地团团转。她必须让自己一刻不停,只要空闲下来,发一会儿呆,陈旭就会突然从房间的哪个角落里蹦出来,朝她讪笑。
我把这些书藏到我家里去,那里顶保险。家里为啥不挂你自己的照片,倒挂这种标准像。今天晚上我来教你学脚踏车。
大家似乎都尽量在回避什么。爸爸老阴沉着脸,吃饭时沉默无语,吃过饭就走。幸亏他在家的时间很少。妈妈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有霏霏顶开心,每天回来就讲她那个学校里发生的一些只有相声里才会有的事。肖潇笑过了,心里依然沉沉。
终于有一天晚上,妈妈在厨房里同她一起洗脸的时候,突然低声问:“怎么还不去看孩子?”
“陈离?”她故意反问。她不愿用孩子这个词儿,她仍然说不出口。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妨碍她去看他,她本应一下火车就去。她怕他叫她妈妈,这一拖就拖了整整一个星期。她躲开妈妈的眼光,轻描淡写地说:“我……明早就要去的……再说……再说……”
要不要就说出来呢?可是离了婚孩子怎么办?也许就因为这个,她才怕见他……
妈妈很快说:“你明早去,不要再到郊区奶妈家去,他们大队不准领养孩子了,小离离的奶奶把他抱回自己家去了……你……要不要妈妈陪你去?”
她摇摇头。不能到他家去看孩子。他们家如果知道她回来,会把孩子送来给她。对孩子有了感情的人大多是下不了离婚的决心的。啊……要不要说出来?妈妈,你受得了吗?她似乎故意笑了一笑,说:“那么怎么办?我不想到他家里去,我和他奶奶合不来,但是离离……”
“噢,那就让我到他家里去把他抱出来好了。”妈妈很快接上来,好像早就想好了这样的办法,“我可以说,带他去打防疫针。”
她像被针深深地刺了一下,紧紧咬住嘴唇。可以说,可以……妈妈,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撒谎了?她把脸盆的水拨拉得哗哗响,低头问:
“抱到哪里去,这里?”
“不是不是,”妈妈的眼睛熠熠发亮,“公园里嘛……”
江南的十月小阳春天气,中午暖融融的阳光下,似乎还能嗅到早已落尽的桂花气息。花坛里残存的几株普普通通的大叶紫菊,孤傲地扬着头。甸子里的花谁采归谁。那种缀满了水手似的梧桐籽儿的小船儿飘到哪里去了?只有长着一串串蓝宝石的矮墩墩的苏丹草还那么茂密。如果他是个女……女儿?她等着他来,周围一切都变得生疏之极。
他由妈妈抱着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微微吃了一惊。那额头,那平直的眉毛,那嘴边的棱角,竟是这样地酷似陈旭。他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短短六个月。她伸出手去抱他,他懒洋洋地一扭身子,转过头去。他的身子裹在一件脏兮兮的小花棉袄下,显得很小。比她离开他那时大不了多少。搭在妈妈额上的小胳膊,也是细瘦的。人没长,何以先长五官呢?没听说过,她直纳闷。脸一小,那双眼睛便显得出奇的大,双眼皮倒是秀气地朝上挑去,只有眼睛不像他。可是那种神态,依然茫茫,依然漠漠,怯怯又冷冷地瞧着她。又是一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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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三十三(3)
“叫——妈妈——”妈妈摇摇他。
他盯着她,一声不响。
她悄悄地扫了一眼四周,脸热起来。趁着他还根本不认识她的时候离去。她捉住他的两只小手,往胸口拢过来。他甩开了。她不知该再怎样哄他。她也不认识他。她只认得一个任人摆布的婴儿,那个襁褓里的小猫。她努力地朝他笑了一笑。他毫无反应。她是认得他的,他有着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神态。她如果留下他,就等于永远地把他的父亲留在身边……
她觉得厌烦起来,看看妈妈腕上的表。妈妈指指樟树下的环形椅子,她们走过去。她又朝他伸出手,拍了拍,他扭过头不理她。她想起衣袋里有买给他的一只塑料吹气球,便一口气吹得鼓鼓的捧给他。他抱住了,贴着脸就啃……
“他不爱笑?”她问。
“好像是。”妈妈回答,“有点老三老四的……”
“他好像很馋?”
“小孩子……都这样。瘦一点,那奶妈其实也没什么奶……现在抱回来养,吃奶糕,大概会胖起来。你小时候,也是七个月断奶……他奶奶、爷爷,倒蛮欢喜他的。”
她不知为什么松了一口气。她忽然很想亲他一下。在那嫩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