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伴侣-第34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其实他是一个有主意的人。可是一连几天,她却又抵制、拖延着这场早晚要到来的谈话。她似乎很想同他和好。那条该死的被子!
她感到他动了动,伸出手,勾起一只脚,搔痒痒。是醒了。
“今天晚上要开全分场大会了。”她突然说。
“其实你可以找李书记谈一谈。”她又说。
远远地,有一声鸡啼。
“谢谢你的提醒,不过,如果你不会出卖我,我打算逃掉。”他终于回答。
她倒吸一口凉气。逃到哪里去?明天呢?
“明朝再讲明朝的事。老子现在过一天算一天。”
她的眼睛又酸又涩。是的,他决不会认罪,凡是他做不到的事,他都看不起。那独木桥。同归于尽?
她翻了一个身。
鸡又叫了。曙色啄着窗户。
她望着天花板,很久,冷冷说:
“在你逃走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最后一块舢板。让我抓住你。我们一起去漂流……
她竟不知从何问起,她发现这并不是一个提问,而是一个契约,一个表白。她要说,她了解并同情他的一切厄运和不幸,她能够原谅他所有的过失,比如懒散、抽烟、喝酒、狂妄自大……但唯独不能原谅他的撒谎。王革、奶羊、体温计、的确凉裤……她再也不能容忍这样的欺骗!
她脱口而出:“假如我对你说,求求你从此再也不要对我说一句假话,无论你做错什么事情,也不要撒谎——你能做到吗?回答我。”
“不能!”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
一个深渊。冻梨在冰上溜溜地转……
“为什么?”她噔地坐起来,“为什么不能?就是它破坏了我们,破坏了我心里顶顶神圣的东西,它要把我们都毁了,都毁了!你是个傻瓜,你,你到底为啥总不肯同我说实话呢……”她悲愤之极,捂着脸顿时哭出声来。
“我又从来没有骗过你。”她听见他若无其事地说。
没有骗我?从来没有。从来。真的。
“那你又为啥要骗人家呢?”她呜呜哭着,低声叫道,“你脑子有毛病啊?你不晓得骗人总要戳穿,戳穿了更糟,让人看不起……”
“不晓得。”他自言自语,“我也不晓得。我事先从来没有想过要骗人。总是临时一下子想法就变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所有的事情,好像都是不撒谎就解决不了的……”他抠着眼眵,打了一个呵欠。
她止住了哭泣,绝望而诧异地望着他:
“可是,那天在苞米地……你却说了一通别人不敢说的大实话,这又为什么?”真是本末倒置。“我发觉,你说过的谎话,都是因为,因为东西……”
“东西?”他似乎想笑。
“就是……就是物质,物质方面的。而关于精神,思想上的事,你好像,好像……”
“你的发现真是太重要了。”他狡黠地眨眨眼,“你难道不能够进一步发现一下,我说谎话都是骗人家的,我从来不骗我自己。”
不骗自己?什么叫不骗自己?骗人还这么复杂。
“我从来不骗我自己。”他似乎有些得意起来,“你同我一道两年,总晓得一点。这年头只有鬼才相信人是不会说假话的。谁都想吃好穿好有好工作,谁都想回城,谁都恨这农场,可谁都不说,只有我敢。我有七情六欲,才叫个真的人。但是为了它,常常就得说几句另外一种假话。这,值得!有些人你看他从来不撒谎,一颗心老早假假的了。我要像个真的人一样活,独独不能够骗我自己,骗了我自己,我就真正……完了……这大概就是你说的什么精神喽……”
/* 92 */
《隐形伴侣》三十一(3)
闻所未闻的奇谈怪论。她听得不耐烦,一撇嘴:“这样说你还有理了?”
“当然!”他突然恶狠狠地咬着牙,说,“我已经让人骗苦了,骗够了,我要报复!‘九一三’以后,那个大骗局谁都看透了,就你看不透……”
“不要说了!”她猛地打断他。她的心一阵阵抽搐。她又无能又弱小,她永远不可能说服他。他是块金刚石,而她是玻璃。她迅速地往身上套着衣服,跳下地,穿好鞋,两只手抱住头,把头发拼命向后掠去,转过身,很快说:
“我晓得了,我到现在才想通,你不会按照我的愿望去生活,我也决不会走你喜欢的那条路。我尽了自己的力气,但你并不需要我,你大概还觉得我妨碍了你的自由。我们在一道辛辛苦苦走了两年,总归还是走不下去,既然这样……”
她咽一口唾沫,吸一口气,停住了。模糊的晨光中,他蓬乱的头发、铁灰的脸,沮丧而冰冷。头发如此枯焦,颧骨的形状尖削可憎。他怎么会是这样!……快说!再不说就会失去说出来的勇气。
“既然这样,我想也许还是……分开的好!”
是他逼着她说出来的!
他欠起身子,从衣服里摸出一棵皱巴巴的烟,点着了,猛吸一口,张大嘴,噗地往天棚喷吐上去。
他大口大口地吸着烟,一声不吭。
……假如他扔下烟头,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大声叫道:“你胡说!我不许你走!我们从头开始!我改,我一定改!”她定会泪流满面地回答他:“我不走,我是吓唬你的,我们不分开!”
他在火墙上按灭烟头,把胳膊枕在脑后,无动于衷地说:
“分开也好。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她怔了一怔,扭过脸,恨恨说:
“是呀,大概你对我的那些爱,也不过是撒了一个小谎而已。”她突然尖叫道,“假的!”
“随你怎么理解。”他坐起来慢吞吞地穿衣服,“你怎么想,对于我反正都是一样,是没有另外的路好走了。噢,你顶好去问问灵清,办啥手续,我奉陪。”
那最后一粒扣子,他扣了几次才扣上,却发现错了位,便慢吞吞地解开重扣。一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 93 */
《隐形伴侣》三十二(1)
炕塌了,四处漏烟,却找不着烟究竟从哪儿冒出来。一片烟雾腾腾。
烟雾中只见地上开满了黄色的谎花。每朵花蒂上都结着一个白色的冬瓜,谎花怎么也会结果呢?她大声问。没人回答她,她仔细看,发现那冬瓜只是冻梨。她找刀来切,无论如何切不开。她把冻梨放在烟上熏,那梨顿时软了,掰开看,一只空壳,里头什么也没有。原来谎花结的果实也是个谎果。她恍然大悟。
子牵着一匹马走来,马一瘸一拐,垂头丧气,走了几步,停下了,不住地打喷嚏。
子对刘老狠说:马累了。
是你累了,还是马累了?刘老狠抱着酒瓶子恶狠狠地说。
子用鞭子抽马,马就是不走。
子抡开了鞭子,鞭子抽得呼呼响,落在马身上,马还是不走,鞭子迎面过来,它扬起两只前蹄,几乎站了起来,鞭子一落,它又钉在那里。它身上棕红色的毛,被抽得一片片地飞扬,浑身血淋淋的。
你走不走?子暴怒地狂吼。
它长嘶了一声,一动不动。
鞭子又抽下来,抽在一座楼房上,楼房哗啦坍倒了,抽在一棵大树上,大树连根拔起,可那匹马,眨着眼,还是站着不走。
别打啦——她扑过去抓住了子的鞭子,子把她推开了。
她跌倒在一片胡萝卜地里。
胡萝卜缨子绿油油的,她拔起一只胡萝卜来,咬了一口,又甜又脆。她拔了好多,抱在怀里,去给子喂马。
马饿了,别打它啦。她哀求他。
她转身一看,那匹马躺在地上,吐着白沫,挣扎了几下,伸开腿不动了。
子把马打死了。有人喊道,打死马是犯罪行为。
来了许多人把子揪出去开批判会。
原来是开子的批判会。她松了一口气。她和陈旭趴在草棵里一动不动,远远地看着子站在台上低头认罪,那样子很可笑。
秋天的茅草又高又密,她和陈旭把一个个草捆围成一个半圆形挡风,人就躺在厚厚的干草上。干草又松又软,好舒服。她枕着陈旭的胳膊,望着天空。
那是什么?她指着天幕上一颗颗亮晶晶的红果子问陈旭。
是草莓。陈旭笑笑。
这儿是草莓谷?
是的,是草莓谷。
你去给我采草莓吗?
当然去给你采。
小心不要让别人看见了。
不会的,反正我们两个人都逃出来了,他们找不到我们,而且有子当靶子,他们不会找我们了。
月亮出来了,一个蓝莹莹的月亮,绿色的原野和银色的半截河,都变成蓝颜色。陈旭举着一颗草莓朝她走来,忽然她发现那不是草莓,而是一颗蓝色的星星。你骗人,她叫道,这是假的,假的草莓,我要那年在草莓谷看见的真草莓。
不是我骗你,是月亮骗你。陈旭笑嘻嘻地说。是月亮骗你,它用那一半黑的月亮照耀天空,星星就变成了草莓。这不怪我,不怪我。
她往草甸子走去,去寻草莓谷。
这天收了工,吃过晚饭,他们洗了脸,换了干净的衣服,一齐到大队部办公室去找余福年。那天他们逃避了批判会,第二天曾经是提心吊胆等着倒霉,却听说前一天晚上传达一个中央文件,挺老长,批判会就没开成。害他们白白在野地里趴了几个小时。而且,这几天一直也再没有什么动静,不知余福年又忙什么大事而顾不上他们了。农场的事就是这样没准头。既然暂不批判,陈旭的意思,不如乘空去把那件事办了。他有点逞强。肖潇也不反对。
月牙细弯弯,很像一个大问号,新月残月都是个括号,把星星括在里头。新月更像个大问号,若即若离地尾随他们。
这两天,他们之间倒比前些日子融洽了些。既然将从此分道扬镳,家里的气氛便有了一种绝望的平静。彼此都相信将是永别,于是互相都变得宽容了些。
队部办公室点着灯,有两个人在下棋。
“余主任呢?”肖潇问。
“还没来呢。”
他们坐在一张木凳上等。
墙上有一张宣传画,画着几个荷枪的女民兵在芦苇丛中巡逻。好厚的嘴唇,好浓的眉毛,像……她!
陈旭用胳膊肘推推她,递给她一本油印材料,标题是:在路线斗争的风浪中成长——管局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郭春莓讲用。
他努努嘴。她看见窗台上放着厚厚一沓这样的材料,散发着一股新鲜的油墨味。
她拿过材料翻了翻。还是以前讲用的那些事迹,多了一个“平面饲喂法”的发明创造。就是给猪喂食时,让一排猪头对头,对称排列,既美观又省地方……
听说郭春莓这次当省劳模,分场推荐了,在总场各分场代表选举时,差两票落选,后来场政工组硬把她拉上去,派人帮她重新整理了材料。原来典型是这么培养出来的。
“你看这儿!”陈旭做了一个怪相。
她顺着他的手指,看到这样一段:
“……我这几年的成长,绝不是一帆风顺,而是同阶级敌人斗、同落后群众斗、同错误路线斗、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领导斗出来的。斗就是革命,就是胜利。举例来说,我们分场有一位老连长,曾经培养我入党,我对他是尊重的,但是我逐渐发现了他的问题。他任人唯亲,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不读书不看报。我建议分场多向国家交猪,支援世界革命,他坚决不同意。说别的分场都不多交,咱显啥;不打仗,有猪杀了吃,给青年长长肉。我坚持自己的意见,革命第一,身体第二,并向分场党支部作了汇报。他就甩鞋底,骂骂咧咧说什么:‘没见过洋拉子倒上树的!’还说他亲手培养了我,而我要亲手把他打倒……面对这重重阻力和压力,我又一次翻开了《 青年运动的方向 》……”
/* 94 */
《隐形伴侣》三十二(2)
她倒抽一口凉气。想不到短短两年,笨嘴拙舌的郭春莓变得如此雄辩,如此勇敢。好凶,好冲!一列火车来农场,如今她要去省里开会,而她在这里等候办离婚手续……
门突然开了,“小女工”披着一件军大衣进来,瞟了他们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嗬,五分场的两位秀才,前儿晚上传达中央文件,都哪去啦!”
陈旭坐着不吭气。肖潇站起来,嘴唇动了一下,没声音。那天晚上她只是不愿留在家里让他们找麻烦,才同陈旭一起出去“躲债”。既然说好要分手,陈旭拒不检讨,对她也就没有什么威胁了。否则今天来办手续,定是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