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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隐形伴侣-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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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这么半天,也不做饭……”她嘟哝了一句。

  “做饭?”她听见他在里屋冷笑了一声,又听见酒瓶盖叮当响。咕嘟——他又喝了一大口。

  她忍不住走进去。

  他冲她瞪大了眼睛嚷嚷:

  “做饭?叫我给你做饭?做梦!你不是坐办公室吗?你高贵了,有本事,我单枪匹马同他们辩论,你在旁边站着,屁也不放一个……”

  她只觉得脚心有一股寒气,直往上蹿。脑子里嗡嗡响,头盖骨突突跳动。她的手哆嗦了一下,一把上前夺下那只酒瓶,尖叫:

  “别喝啦!酒鬼!”

  他扑过来,一只手紧紧攥住瓶嘴,一只手捉住她的胳膊,恶狠狠地吼道:“你再嚷——”

  “不用吓唬人!”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她只听见哐的一声炸响,什么东西从她耳边飞过,凉丝丝的水珠溅在她脖子里,一股刺鼻的酒气冲天而起。她睁开眼,脚下四处是湿漉漉的玻璃碎片。陈旭一条腿架在炕沿木上低头吮吸着自己的手指。炕席上,几滴殷红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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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三十(2)     

  她想哭。哀哀饮泣,号啕大哭。要我给你包吗?却哭不出来,欲哭无泪。你活该!她想扑过去,踹烂炕桌,砸碎窗子……人闻闻酒也会醉,会疯,何况喝,何况……

  她忽然听见外屋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触电似的跳过去,堵住了门,“干啥?”她大声嚷,声音发。就说是不小心打破的,就说……

  “余主任让你到队部去一趟。”来人在外头喊。没有进来的意思,她答应一声,那人就走了。

  她在外屋呆呆站了一会儿,松了口气。拿起笤帚进屋,把地上炕上的玻璃碎片打扫了,又用抹布擦了擦炕席。用凉水洗把脸,系上围巾,不看他,走了出去。

  没有月亮,天黑得又低又厚,夜风凛冽,夹着几丝看不见的冷雨,从面颊额际拂过。我就喜欢黑色。黑色是顶永恒、顶彻底、顶真实的颜色。什么东西在路边响动。她打一个寒颤,手电一晃,见路边谁家的菜园里,一排割去了脑袋的向日葵,只留下光秃秃的秆,在风里摇晃。一大片摘光了叶子的烟草,孤零零地顶着一簇干枯的烟叶籽,在黑暗中哆哆嗦嗦地呻吟,更显出秋夜的凄凉和寂寞。这样的夜晚应该躲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竟连晚饭都没有吃……

  她缩着脖子快跑几步,跳上了办公室的台阶。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发抖了。

  余主任已坐在他的黑皮椅上,慢条斯理地抽烟,脸上神情莫测。他怎么一天就回来了?那篇报道……他看了好一会儿报纸,才抬起头来,发现了她。

  “坐,”他露出一点笑容,很客气,“找你来没啥大事,你调来以后,还没工夫同你唠一唠。”

  她蓦然紧张起来。

  他咳了一声。

  “分场党支部安排你到政治文化室工作,你是咋样理解的?”

  “是领导对知青的关怀。”她机械地回答。

  “陈旭呢?”

  “他……也很感谢……”

  他在桌子棱上掸着烟灰。

  “如果说,分场党支部对陈旭打击迫害,我们还会给他的家属安排好工作吗?”

  “不,不会……”她低下头去。

  “你不是不知道嘛,陈旭到农场后的表现,一直不咋的,还有‘文革’那些事儿唔的,我们能重用他?他有才,可是思想路线不正,我们不是一直在批评帮助他吗?我们对你咋样?不是区别对待的吗……”

  她迷茫不解地望着他,费力地,希望从那骨碌碌转动的眼珠里,听出他真正的意思。

  “可惜呀,他看着聪明,净干糊涂事。好赖不知呀。”他收敛了笑,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

  他的声音恳切而万分痛心。烟头在他指缝间一闪一灭,烟雾腾腾。他们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只差一步就会落入深渊。陈旭又瞒着她惹下了什么祸水?不就是那几垄苞米没掰干净吗?返工还不行……“余主任……”她嘴唇动了动,她想说,陈旭这几天正害沙眼看不清庄稼……

  她觉得余主任似乎拉开抽屉,取出了一只厚厚的信封,信封上的字她熟悉,还有那张珍宝岛战士的纪念邮票,是的,是的,是去年秋天陈旭寄给省知青办公室的那封告状信,又被转回了农场。那封信里他竭力想说明自己同林彪路线并无关系,而是农场选择接班人的标准有问题……

  “有问题。啥问题?哪个不比他强?他寻思啥?”余主任终于愤怒了。椅子摇得轧轧响。“我看他简直是个野心家,闹不好就篡党夺权。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如果还想留文化室工作,陈旭必须向全分场群众低头认罪,作深刻检讨,要不然,后果……我可说话算话……”

  她眼前晃动着来办公室路上那一根根光秃秃没有脑袋的向日葵秆,全不知余福年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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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三十一(1)     

  天下着雨。道路泥泞不堪,屋子漏了,天花板直往下滴水……

  她在炕上支起了一块塑料布,用来挡雨。

  塑料布一会儿也漏了,她发现塑料布原来是一只牛皮纸信封,贴着一张彩色邮票。

  她走出去,外面的雨下个不停。整个天空被一座巨大的雨幕封住了。

  她走了好久,竟然还在信封底下转。信封上有字,她走过去看。信封很高,她开始爬山。山陡极了,没有石阶,只有苞米铺的趟子,她爬得好吃力,终于爬上了山顶,却发现自己站在一块悬崖的边缘上。四面是高山峡谷。低头看,崖底是一片翻腾的暗红色的大河。她很想纵身跳下去,却又不敢。

  她站在崖顶上,四面峭壁,无路可走。

  天空很近,看清了大信封上的字。上头写的是:肖潇何许人也?

  原来是一张大字报。

  大字报上的字密密麻麻,她一口气读下去,上头列举了她的十大罪状,罪行累累。

  一回头,左边的山崖上又贴出一张大字报:肖潇从政治文化室滚出去!右边山崖上又贴出一张大字报:扎根的假典型肖潇。那些大字报长极了,从悬崖上一直挂下去,垂到底。多极了,一会儿工夫,满山遍野都是。她挤在人群里,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自己的十大罪状到底是什么。她挤来挤去,忽然遇到了邹思竹,他正满头大汗地奔来奔去。

  她问他:好久没见你了,你在干什么?

  他回答:找我的一箱子书。

  书丢了?

  让小偷扛走了。箱子沉,他当作粮食了。

  活该,她说。谁叫你从来不到文化室来看书。

  他摇摇头,用手做了一个圆圈。

  你说我的书等于零?她问。

  他点点头。我只看黑格尔、康德。

  他想走,她拽住了他的衣角:你说我怎么办?朋友。

  他恍然大悟,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翻到某一页,点着字说:最高指示:没有日本鬼子我们也进不了北京。

  她打断他,说:我不是问你这个。

  那你问什么呢?

  她想了想,也想不出自己问的是什么。但反正不是这个。她挽起他的胳膊朝前走,人潮涌动,她便找不到他了。她又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忽而看见了他,叫他一声,他回头,却是陈旭。陈旭说:快回去,中央首长给我回信了,说我大方向是正确的。

  陈旭想亲她,被她推开了。她闻到他头发上有臭味。他又伸过手来搂她,她躲开他,往山下跑。她看见郁笛背着一支黑管,站在山崖上唱歌。许多人在鼓掌。她穿着一件草绿色的翻领军衣,里面的领子是白底红点点的,很好看。阳光在她头发上闪闪发亮。

  她对郁笛说:我怎么办呀?

  离婚。她干干脆脆说。买一只梨,一切两半就行了。

  她走到小卖店去买梨。小卖店只有冻梨,成筐成筐,黑乎乎、硬邦邦,铅球似的,根本切不动。如果缓过来就化成一包水了,也没法切两半。她摇摇头。

  郁笛啃着冻梨上的冰碴。一队五颜六色的人敲锣打鼓地从前面走过来。她问郁笛那些人在干什么。郁笛说,陪葬。她仔细看,那些人胸口贴着字。明明是结婚的人。郁笛摇头说,结婚就是陪葬。

  郁笛吹起了黑管,从黑管里流出乌黑的墨汁。她赶紧蘸着墨汁,写了一张又一张大字报,密密麻麻的。

  她去贴大字报,贴在峭壁上。一根独木桥,通向山崖。她刚踩上去,发现陈旭从对面走来。她摆手,他不看她。下去!她叫道。他不听。她想退回去,却无处落脚,她往前走,独木桥嘎嘎响。陈旭同她走个对头,面对面,谁也不让谁。山涧里升上一股气,桥晃悠起来,她做一个平衡木动作,却踩个空,倒栽下去……

  她的身子猛地跳了跳,结结实实砸在炕上。连她自己都听见了那咕咚一声响。

  她惊醒过来。

  屋子里麻麻亮。玻璃窗呈现着一种模棱两可的青灰色。

  她似乎出了一身汗,衬衣粘湿。她感到闷热,掀开被子的一角,把胳膊放在外面。

  她感到陈旭轻轻向上拽了一下被子。

  他醒了?她缩起身子,尽可能离他远一点,尽可能不碰到他湿热而粗糙的皮肤。他们至今还盖着一条被子,因为只有一条被子可盖。另一条被子做了褥子,原先的单人褥子,阿根死的时候,让他带走了。

  自从陈旭摔了酒瓶之后,两个人盖这一条被子,便有了许多别扭。其实肖潇早就觉得这条被子太小了,她早就不愿意陈旭像刚搬进时候那样,整夜卷着她一起睡觉。她总闻到被子上有一股霉味。那天她从余主任那里谈话回来,见陈旭已经在炕上和衣睡熟,便摇醒他,同他说那封信的事,说余主任要他在全分场大会上检讨的事,还有文化室什么的。没想到他一听就火了。

  你要检讨你去检讨反正我不检讨我没错那是事实。不是培养接班人是培养马屁精名正言顺的政治骗子。我就是要告他们揭露他们这鬼地方我到半截河之后就开始倒运什么地方主义排外主义教条主义官僚主义大杂烩真是你死我活。我是少数派真理经常在少数人手里那棵神树也是这么说的不信你去问它……

  “你不检讨我怎么办?”她冷冷看他一眼。难道要让她给他当陪葬品?如果要一辈子呆在这里,总不能这么窝窝囊囊地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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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三十一(2)     

  “你?”他轻蔑地一笑。你以为你那个文化室是个多大的官会有多大的出息多辉煌的前程算了吧我早看透了在这个鬼地方是不会有活路的鬼地方的人讲鬼话鬼话叫人怎么听得懂人又怎么会讲鬼话……

  “别耍酒疯了。”她轻轻拍拍他的背,“快睡去吧。明朝再说,反正我看这一关难过……”

  他忽然掀开被子,急急忙忙扯下衣服钻进去,又一把捉住了她,把她拉到炕上,往自己身边拉。睡觉!他嘿嘿笑起来,笑得猥亵又轻薄,“你是我老婆,你不陪我睡觉你作啥?文化室滚蛋去吧!”

  他没头没脑地裹住她。她闻到被子的霉味和他身上的汗味。她感到憋气!她讨厌这气味。他像一条急不可耐的猎狗、一只黄昏的蝙蝠。他热血沸腾而她本来就未曾燃起的欲望,却陡然跌到了零点。她终于真正感到了愤怒,突然伸出双脚,猛地踹了他一脚……

  自从那一晚以后,陈旭再也没有碰她。

  既然没有动手打架,也不再争吵,冷冷淡淡的沉默中,可以让人冷静地从头到尾想一想。肖潇想了几天,似乎是想明白了,就像那年夏天偷偷跑回杭州那个夜晚,黑暗的公路上,走出两条岔道。一条其实是可以一眼望到底了,即使横了心走过去,还是一个破屯子。那另一条,虽然也伸向茫茫黑夜,走到头,也许连着国防公路,连着铁轨……

  夜半失眠,她第一次想到那念头时,自己也被自己吓住了,惊骇万分。好容易等冷汗消下,心跳得平缓了,便听得那小闹钟滴滴地走;而他的呼吸,同时间一般均匀安宁,似乎无心无事,永远无梦无烦恼地从容起伏。她静静听着他的呼吸,腮边悄悄滚下几颗清泪,恨恨地咬着牙,下了决心。然后悲悲戚戚迷迷蒙蒙地睡去。而第二天醒来,挨着身后那一座界碑似的坚硬脊背,却又泄了气。儿子的百日照寄来了,陌生的一个小脑袋,还是那双泰然自若的眼睛。肖潇徘徊在十字路口,有时甚至是个米字路口,更有时,仅仅只是一个黑点而已。她不知该往哪里走。她很想同他谈谈,推心置腹地谈谈,问问他到底怎么办。其实他是一个有主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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