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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隐形伴侣-第21节

小说: 隐形伴侣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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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旭同志,早在三年前你就骂过林秃子,是吗?“小女工”恭恭敬敬地站着问。

  是啊,我看他就不像好人,贼眉鼠眼的,一脸邪气。他坐在办公室那只黑皮椅上大模大样地抽着烟。为了实现他的篡党夺权的个人野心,他搞个人崇拜,鼓吹反动透顶的天才论,我早在“文革”初期就指出过这种理论是违背马克思主义的……

  那么,请您谈谈你是怎样识别这种反革命两面派的吧?余指导亲自给他倒了杯水,放了一撮花茶。你现在是我们分场,不,全农场,全管局的反林英雄,是知识青年中杰出的革命战士,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优秀代表,过去我们有眼不识泰山,现特向你赔礼道歉。我们将以最快的速度培养你火线入党,在全农场系统宣传你的英雄事迹……

  “你疯啦?没看车都满了,还往上装!”

  有人向他吼道。

  “谁扔的烟头?你他妈的不要命了?败家玩意儿,要不是我瞅见,那稻垛全完了……”

  刘老狠骂骂咧咧从场院赶来。

  风萧萧。枯枝衰草。阳光却出奇地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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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十九(1)     

  这是他们到北大荒的第三个冬天。

  几场雪一过,农场便成了茫茫雪原上的一座孤岛,围困在弧圆的雪线之中。风在雪地上梳理出一道道精细又绵长的波纹,悠悠流荡天涯。

  家家户户门前,有一块四四方方的黑地,清扫得干干净净。每个黑方块伸出一条黑色的小道,通向家属区中心的井房。所有的黑线黑块相连相接,组成了冬季的临时交通线,窄小而严格,像五花大绑的绳索,把个冻僵了的五分场,捆得俯首贴耳。

  他每次去井房担水,总有这种被缚住的不悦掠过心头。

  这几天压水井坏了,只能到连队的井台去,那井台早已成了一个玲珑剔透的冰坡,四面溜滑。湿手沾在铁辘轳把上,立即就冻在上头,撕下一层皮。那井口冒着浮浮热气,却积一圈厚冰,像个光滑巨大的无缝钢管,伸向地层深处。只望见阴郁灰白的亮光,望不见水。稍不当心,也许就会顺着这圆筒滑入冰宫里去。打水的人小心翼翼地把裹着冰壳的铁桶,哐哐当当地放下井底去,吱扭吱扭好半天,才听见嗵的一声响,算是到了井底。那井底只让人觉着没有水而只有冰块。可那辘轳把又嘎吱嘎吱地转上半天,竟然就能拽上满满一桶水来,见怪不怪地眨着眼。

  他每次去担水,都觉得自己是站在这样一种深不可及却又垂手可得的希望中。

  然而,一晃许多日子过去了,并没有谁来找他。无论是报社记者、总场政工组或是鲇鱼头……

  他试探着给王革写过一封短信,请他回信来谈谈杭州的近况。说不定弄好了,哪位受压的战友东山再起,他还可以调回杭州去呢!

  可是一日日,音信全无。

  他纳闷,又气馁。他不动声色地等待奇迹发生,奇迹却同他捉迷藏。等来的,只有第三场雪,只有冻云寒鸦……又下雪了,下午会不会出工?或许自己应该主动地去找分场领导谈谈?

  他打满水,屏着气拎下冰坡,刚喘一口气,听见连队门口的小黑方块里,传来一声喊:

  “头午不出工了,开批判会。”

  他心里一动,回问一声:“啥批判会?”

  “批判会,就是大批判呗。”那人缩着脖去女宿舍了。

  他回家对肖潇说:“这个批判会,要去!”

  “为啥?”肖潇想留在家,弄一点酸白菜吃。最近她变馋了。

  “说不定哩……”他自语。说不定什么,他先不想说出来,把那点关于奇迹的想象,隐忍了。

  连队男宿舍门口的黑板上,用白粉笔写了一行醒目的大字块:“坚决批判刘少奇一类骗子!”

  一类?哪一类?怎么归纳到“右”边去了?骗子?这也叫骗子?他心一沉。许多天不读报,哪来这么新鲜的批法?

  破旧的宿舍墙上,新贴了不少标语。人到得很齐,照例是男生脱鞋上炕里,坐自己的行李卷,女生坐炕沿。有女生来开会,男生便闷着头抽烟,他刚坐下,有几支烟扔过来。

  “开会了。”鲇鱼头披一件军大衣走进屋,跺着鞋上的雪末,站在地中央,咳了一声。他似乎是说“今天重点批判那个刘少奇一类骗子,反革命野心家、阴谋家的反动言论。必须联系实际,上挂下联,从每个人头脑里、灵魂里、血管里,彻底肃清他的流毒”!

  陈旭的目光扫过两排炕上的人,那些无动于衷的眼睛,空洞迷惘地东张西望。

  “大家知道,那个家伙诬蔑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是‘变相劳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在我们连队,也有极个别的人,宣传、散布这样的反动言论,同野心家穿一条裤子。我们要把这样的人,揪出来示众!”

  他那洪亮的声音里,飕飕穿行着箭头似的威慑力,向每个人逼近。

  屋子顿时沉寂无声。炉火停止喧嚣,呼吸倒行逆施。混杂着烟灰、鞋臭、烟味的空气,忽而沉重了。

  突然有人在屋角激愤地嚷:“陈旭!陈旭从场部蹲小号回来,就咒骂知青上山下乡是‘变相劳改’……”

  他浑身一震。他看不见说话的人。谁?子?猴头?郭春莓?不,不是子,自从魏华走了以后,子倒老实了。糟糕,他究竟是在什么场合,对谁说过这样的话呢?

  “陈旭——”鲇鱼头威严发话,“你站起来!”

  他慢吞吞从炕上站起来。他感到自己的高度——头快碰到低矮的棚顶了,倒像一尊纪念碑,矗立广场。脚下那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掠过拼命克制的笑容。他的样子一定十分可笑,他不是在认罪,而是在检阅,在俯瞰,在欣赏……

  “下地接受批判!”他听鲇鱼头大声说,“你必须对自己的罪行作出深刻批判!”

  这笑面虎,真相毕露了。一次无耻的突然袭击。为什么偏偏选择他开刀?

  “他当时……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一个细弱的声音传来。是邹思竹,这书呆子!

  他在那一道阴冷的闪电和众人迷茫的云翳下,傲然抬起头——当然,他说过这四个字,他决不想否认,不想抵赖,像当年一样坦坦荡荡。唯有他陈旭,才能在秃子爆炸的一年前,就洞若观火,高瞻远瞩地说过这样的话。不过鬼知道怎么撞上了同一条独木桥?命运到底要同他开什么玩笑,竟然把他这样一个远见卓识的志士才子推到了被告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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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十九(2)     

  黑色的雪,急骤地落着。

  黑色的天空,黑色的地,黑色的面孔,黑色的鞋带,黑色的炉火……

  屋角堆满黑色的镰刀头。

  如果把镰刀头插进一个卑鄙无耻的胸膛,那儿将流出黑色的血浆,露出黑色的骨头……

  “下地,听见没有?给我下地!”那声音又嚷嚷。

  于是他趿着鞋跳下地,抓抓头皮,面露一点难以捉摸的微笑,慢吞吞说:

  “我是说过‘变相劳改’。我是针对蹲小号说的,说我自己,活该隔离审查。也是作一点自我批评嘛。那时候,我从没听副统帅说过这样反动的话。如果说了,大家怎么都没发现?伟大领袖也没发现。如果按照时间的顺序,应该是我先说的。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所以,要说流毒,是他中了我的毒,也不一定……”

  寂静。继而,人们叽叽咕咕地低声讪笑起来,又突然轰的一声,炸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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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二十(1)     

  这年冬,雪特别勤,一场接一场猛劲下。屋顶的雪,积有一尺来厚。新雪之后,铲出雪道,再不见那些黑线方格,只有半人高的雪墙下的白雪巷,叫人觉着自己是到了战地前线,在狭长窄小的坑道工事里兜圈圈……

  大雪断了公路铁路交通,煤运不进来;封了草垛,柴禾抠不出来——连队宿舍百十个炉膛灶坑,顿时断了燃料。人裹着所有的棉衣棉被缩在炕上,还冷得咬牙切齿。分场的干部全麻爪了,不知那几百个知青这冬天还过得去过不去。正急得火上房,总场来了紧急有线广播通知:全场放假三个月,路费、工资自行解决。

  全场欢腾。什么路费、工资,管它呢,只要能回家。

  三天之内,鹤岗、佳木斯、哈尔滨、天津、杭州、宁波、温州知识青年,牛车马车步行,走了个干干净净。

  肖潇走不了,她弄不清自己的预产期是几时,连分场的杨大夫也说不准,她怕万一生在路上。再说,她也不愿到他家去坐月子……

  “都走了,更好,柴禾不会那么紧张了。”陈旭安慰她。

  泡泡儿、扁木陀都走了,除了郭春莓和她的猪,所有的人都走了。

  一度像茶水铺子似的热闹的小屋,总算清静下来。

  分场把剩下的女劳力都集中到菜窖去修理白菜,男劳力刨粪。早上十点出工,下午两点收工,因为只有这个时间天空是亮的。既然一天只干那么点活儿,就没必要吃那么多,于是家家户户都改做两顿饭。肖潇一到中午就饿得慌,而那些家属队的老娘儿们,忙中偷闲用镰刀头咔咔地砍窖里那些嫩黄的白菜心吃,兔子似的咬得菜帮子嚓嚓滴水,津津有味。她分泌了一嘴唾液,也掰一块放嘴里,凉生生的麻舌头,赶紧吐了出来。小学里养过一对安哥拉长毛兔,吃菜叶豆腐渣。有人望着她发笑,递给她半个削了皮的胡萝卜,嚼着又甜又脆。起初她不好意思,却见大伙都吃,青萝卜红萝卜,削了一地的皮。土豆如好吃,一定也吃了。有人对她说,不吃白不吃。她于是一到休息就去窖头的一个小洞里掏胡萝卜吃。倒好像每天上班是为了吃胡萝卜而来。生活的内容和目的真是前所未有的简单明了。往往捡上那么一筐白菜,削过几根胡萝卜,再扫扫菜叶和萝卜皮,那出气孔上的天空,就模糊了。有人说,怕又是要下雪哩,快走吧。便攀着木梯呼呼啦啦往上爬,把剩下那些活儿,通通扔给窖里的二劳改。

  肖潇没想到这个雪冬倒也容易打发。每天迟迟地吃了早饭,走进一片银光烁烁的雪地,像走进书里见过的那些日光下奇丽的沙漠。眯着眼钻过弯弯曲曲的雪壕,站在一口冒着热气的“井”旁,犹如面对一次地心的旅行。灿烂的白雪宫殿,通通消融在地狱般的黑暗之中。那是一个梦,一个毫无内容却逼真的梦。你只消呆在那个梦里,不思不想,不言不语,只消机械地掰着烂白菜帮,嚼着生胡萝卜,那时间就飞也似的溜去,如同睡眠似的浑噩而又清醒,等到天空的颜色同地下连成一片,便将身子挪到地面——那银色的雪国已变成了一个黑色的梦。只消不紧不慢地走回家,躺上炕,那个梦就会一直延续下去。

  肖潇变得很爱睡觉。时间其实很多,她却不想看书,也不想做别的。她知道自己的身子一天天显得蠢笨,好似压住了哪儿的神经,使她的心麻麻木木。她又懒又馋,活得混混沌沌、随随便便。似乎一个人身上附有另一个生命,她便不能够主宰自己了。那个生命会在白天的梦里咬她,在夜晚的梦里对她说话,让她交出她的一切来为它服务,受它驱使。她的生命分裂成两半,给它的那一半兴奋又好奇;给自己的另一半惶惑而迷离。她找不到自己了,她便也懒得找,人生总会有这样一次的,总会有的。她安慰自己。

  一晃就快到春节了,春节放五天假。五天,想想!

  他们准备过年。陈旭上老乡屯去换了十个鸡蛋、十块冻豆腐,托人上镇买根擀面杖,分场卖了肉,好包饺子。

  年三十那天下午,陈旭收工回来,拉开外屋门,低沉着嗓子咕噜一声:

  “哎,肖潇,我刚才听人家说,扁木陀回来了。”

  肖潇撇撇嘴:“神经!”

  陈旭的脸阴沉沉。“真的,他们说他一早在大车队偷鹅,让人抓住了。你快到连队去看看,我要去弄点柴禾,等歇就让人家弄光了。你叫他来吃年夜饭,噢,你小心点走!”

  肖潇包上围巾,穿上那件肥大的黄棉袄,这件黄棉袄里就是裹上一个三岁的娃娃,也看不出来。她一边走一边奇怪,马上就过年了,阿根怎么会这时候回来呢?

  连队宿舍几乎有半截埋在雪里。烟囱没有冒烟,倒像个大冰柱子。门口有一座脏水和尿堆成的“冰山”。果然,有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踩过冰山上积存已久的雪壳,延伸到男宿舍门里去。

  她小心翼翼地绕到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声音。她轻轻推推门,门吱扭弹开了。

  她看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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