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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龙蛇在野 作者:李忆仁-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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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下,元畏鲸终于爬上了船,却立刻就惊呆了!
  只见甲板上,到处是被砸烂的船具、器皿、舢板、舵轮、木桨、家具……其间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死尸,死因各不相同:有的头颅破碎了;有的半身弯在缆绳上飘摇;有的甚至被钉在了桅杆上……个个皮开肉绽、死相狰狞可怖。一盏羊角灯在海风中摇曳,火光飘忽晃动,那一个个死人的嘴脸仿佛都在火光中跳荡、扭曲,诡异地微笑。
  这真的是一艘幽灵船!一艘载满死人的鬼船!!
  “啊!!”
  苏度情惊叫一声,满脸恐惧,手一抖,打翻了桌上的酒杯。
  姜沣也脸色发白,强自镇定,弯腰捡起杯子,掏出一块丝巾摸拭干净酒渍。
  元畏鲸目光发直,仿佛还沉浸在那一日的恐怖场景中,缓缓说道:“我当时也惊呆。不稍过片刻,便镇定下来了。初时我以为他们遇到了海盗,可旋即推翻了自己的想法,海盗的手段断没这么残忍!就算是残忍至极的海盗悍匪,杀人越货后,也必然沉船以毁尸灭迹,少有这么杀人后扬长而去的。再者,我检查了全船的时候发现……原来是一艘贩运加工成型的香皂、香膏、香脂的商船……在底舱中,那些价值不菲的香料全部纹丝未动。所以我认为这绝对不是海盗所为!”
  姜沣插话道:“也可能是仇家做的。”
  元畏鲸摇摇头,道:“我也是你一般想法,可是我马上发现不对了。我检视死者,发现他们最多死去不过三天,而且……”他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说道:“而且……而且他们都成了干尸!”
  姜沣惊呼一声:“干尸?!!”
  “不错,血都流净了!就仿佛是被人从伤口中放干了一样!”元畏鲸阴着脸,道:“但是甲板上却没有一滴血,连干涸的血迹都没有。哥哥,你可曾见过这样的事么?”
  姜沣觉得手脚冰凉,回头看看苏度情,却见她已经被惊吓得面如金纸,两眼直勾勾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被镇住了,魂魄飘离体外。姜沣叹了一口气,忽然想到,当苏度情第一次看见吕无靥的时候,她就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到种种奇异的怪事中了,这也许就是元畏鲸所说的,谜一样不可测知的宿命了。
  蜡烛已残,炭薪成烬,他伸出手,拾起火钳,夹了一大块兽炭,放入火盆中。火光蓦然
  一暗,不多时重又明亮起来。蓝幽幽的炭火熊熊燃烧,三个人的脸在晦明幽暗的火光中闪烁不定。
  元畏鲸道:“事情实在离奇,可是我却摸不着头绪,不知道这船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恐怖的惨事,只好先将死者都海葬了。幸好那船还能行驶,我找到方向,沿着正确的航线回来了。半个月前到了蓟北,在一处沙洲靠岸,然后凿穿船底,把船沉了。在蓟北歇息一夜,第二天鸿雁传书给夏掌轩哥哥,便准备奔赴羊城,谁知道回信说掌轩哥哥不在羊城,跟你在一起,好在离京都不远,就过来找你了。谁知他却没跟你来京都。”说完扼腕,仿佛不胜惋惜。
  姜沣道:“夏家的人都是在河湖之上讨生活,从不上岸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元畏鲸答道:“我知道,只盼能在你这里得到掌轩哥哥的音讯,也好寻找。”
  两人一时无语,只听得灯花“噼噼啪啪”的爆裂之声,三个人的脸色都阴晴不定,心情沉重,都觉得像压了一块大石。
  冬夜的寒风正自呼啸,酝酿着严寒,天际隐隐露出一线晨光。蜡烛成灰,酒宴已残,元畏鲸看看时辰到了,推案而起,竟然拱手告辞了。
  他向苏度情深深一躬,说道:“今日得遇小姐,实是三生有幸。畏鲸口出危言,惊了小姐,实在是罪过,小姐容恕则个。就此别过,须知来日方长,也许过不许久,我们自会相见。”
  苏度情连忙站起身敛衽回礼,却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中怅然若失,怔怔地站在了那里。
  对她来说,元畏鲸就像吕无靥一样,给她带来了完全不一样的感受,连同姜沣也是。吕无靥优雅神秘;元畏鲸大气坚忍;而姜沣呢?却是个恪守古典、惊才艳羡的人。每一个人的个性都截然不同,但是,每一个人都精彩万分,各有各的出彩处。那实在奇妙无比。
  她隐隐发觉,吕无靥、元畏鲸和姜沣三个人之间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她还能觉察出,这种联系是那么的密切、古老。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这种感觉,反正就是无来由地感觉到了,没有理由,也无需解释。
  然而,适才元畏鲸所讲述的可怖故事,还兀自在脑海中回旋,死死攫住她。让她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浑身战栗。
  元畏鲸向姜沣一揖,两人点点头,心意相通,再无只言片语,又向苏度情躬身长揖,然后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酒正酣,欢已尽,正是别离的最好时候,两位好自珍重,后会有期。”
  说完举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哈哈大笑,转身去了。
  园林漠漠,曙光初展,元畏鲸的身影很快没入松林深处。模糊中,只听得他那苍凉的歌声依稀传了过来,唱的却是: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歌声渐行渐远,终于缥缈,遥不可闻了。
  第四章菩提
  清晨又下了雪,苏度情从迷乱的梦境中醒来,听见了一连串清脆的风铃声。
  她披衣起来,走出房门。此刻,雪已经停了,出现了阳光,阳光照在庭院中;小径上、栏杆上、日冕上的积雪已经扫净了。她倚着廊柱,风轻轻地吹拂,院子里,姜沣正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用一把精致锋利的木柄小斧子,劈削一块很大的木头。
  她知道,他不是在劈柴……地窖里有足够一冬天所需的烧柴……他是在挑选和观察可以用来制琴的木材。
  她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这么通风的庭院中削木料?拿回暖阁去做不是更好么?
  他的回答是:“琴有性灵,其质取于树木;树有性灵,其身生于天地;天地有性灵,无形而孕育万物。树木植物是天地精华,虽脱离土壤,其性灵不灭。性灵灭者,不可以制琴;性灵不灭者,还须裸于天地之中,使其接受天地精气的滋养,性灵才得以长存。灵树才能制灵琴。琴有性灵,方能发出远山、流水、天风、落叶、雷雨、湖泊、空谷之音。”
  最后,他微微一笑,总结道:“这是我制琴的一个秘诀。”
  她想到他的话,嘴角不觉流露出一抹笑意,偎在围廊上,观察着他的工作。
  他的动作轻柔,安祥,却有力。手臂屈伸如同流水一般舒展自然,极富韵律。女人看得不禁痴了。他放下一块木料,看看日冕,回过头,就看见了她,微笑着打招呼:“早啊。”她也自微笑,点了点头。
  这便是她和他每天早上相互问候的方式。
  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半月有余了,早晨的问候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慢慢的,竟然已经形成了一种童贞般的、坚固的默契,每天早上都坚持不懈,从未间断。
  半个月来,她每日清晨起床,然后吃早餐;饭后,她会帮助他调琴试音、挑选木料、打下手,或者听他为她讲述琴道。中午,他们共同吃午餐,饭菜很简单,多是素食,她有时候不禁怀疑:他根本从来不吃肉。他在京都的一条繁华的通邑大道上有一家制琴卖琴的小店铺,名字叫做“布衣音乐”。下午的时候,他们多会过去。她喜欢铺子里所特有的那种木料清香,喜欢那里幽静安闲的氛围;那些出入的客人们也大多衣着朴实、面带微笑,谈吐高雅。偶尔就算进来俗客,也必定自惭形秽,不敢高声喧哗。
  有时候他们也一同出去游逛京都。傍晚回来,再一同进晚餐。餐后各自回房,多数时候各自看书。有时候他也为她弹奏一曲,或者指点她弹琴。他是个非常温和、非常耐心,有求必应,还非常腼腆的青年人。他们渐渐熟络起来,说话也不像开始一样刻板。但是双方还是保持着必要的礼节。
  她喜欢这样的生活,简单、充实、而且极有规律。她甚至也爱上了京都,爱上了他的庭园。这么大的一个园子,只有他、她和一个佣人阿寮三人而已。说到那阿寮,却是一个相貌普通、沉默寡言、手脚利索的中年汉子,除了三餐以及摇银铃召唤的时候外决不出现,平时也不知住在庭园何处。
  所以说起来,庭园中其实只有他们两个人住,平日里喧嚣隔绝、悠闲安静,倒也别有一番生活的乐趣。
  每个清晨,甚至更早一些,他的庭园显露出没有轮廓的、依稀的图像。随着光线渐渐明亮,那些简朴而真诚的单层房舍、古老的廊柱和谦卑的围栏、宽敞前庭和温良的墙垣,就一一展现出来。
  到了冬日阳光最明媚的时候,庭园里充满活力:日冕威严而慈爱,爱戏谑的风铃调皮的欢闹,忍冬草安闲地晒着太阳,屋顶的箭形风标傲然俯瞰……到了黄昏时分,一切又变得忧伤起来,各种器物都如同一曲凝固的音乐,低垂的日色仿佛在赐福这座诗一般的庭园。
  每一天,庭园都像一个有生命的活物,向她展示各个时段的魅力。每一天,她都像一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小女孩一样,坐在栏杆上,入了迷。
  至于围墙之外的京都,却是一个跟庭园截然不同的庞然大物。
  街上永远都有人,橱窗永远明亮崭新,街巷永远都如同迷宫,迷宫中永远都会突然冒出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来:中原人、南方人、高丽人、东瀛人、天竺人、波斯人、罗马人、南洋人、不丹人、甚至还有黑色人。有巨人、侏儒、胖子、瘦子、残疾人、采参者、豪客、乞丐、水手、官员、商贾、僧侣、仕女、诗人、剑客、酒鬼……有轿子、马匹、牛车、布鞋、牦牛、骆驼、骡车、风筝、画舫、舟楫、钢丝绳、独轮车……店铺中兜售家具、香料、古玩、房产、黄金、成衣、鞋帽、美酒、水烟、中药、诗歌、艺术、还有妓女。举目所见,都是宫殿、城墙、宅门、楼阁、园林、旗杆、茶馆、寺院、教堂、亭台、屋檐、清真寺、喇嘛庙。
  每天清晨,皇宫大殿顶上,纯金的风向鸡一声长鸣,唤醒了京城,一阵无法形容的骚动过后,无数人如同涌出地穴的蝼蚁,顷刻间布满大街小巷。无论街道朝东、朝西、朝南、朝北,每条街道上,都有要去不同方向的人们。士兵们在城楼上击打皮鼓,城门大开,金属的吊桥缓缓放落,都城外的人们,便潮涌进京都。官吏发出命令,河道上的水闸拉起,无数的船只,便好像水中的落叶一样漂进城中。
  一座世界上最富庶繁华的城市,一座充满梦想的、诗一般的城市。
  看不清面目的老人,坐在深深的门洞中,死盯着外面喧闹的世界;风华绝代的仕女,站在高楼上,冷漠地俯视她的仰慕者;鲜衣怒马的少年,撞倒了一个老妇人,引来无数旁观者和士兵;算命的瞎子,坐在闹市街头,努力侧耳倾听命运的流向;持戟的军官,长着威严的大胡子,正在和卖酒的少女调情;游方的僧侣手摇木铎,站在人流中一动不动,眼神茫然,仿佛一座木雕……
  她走过京都的每一条街道,仿佛走过的是一卷发黄的、满是皱褶的书卷。每一页都是凝重的诗篇,写满了劳动、贸易、爱恋、离别、纠纷、饮宴、舞会、礼节、祭祀、游行、决斗……充斥了振奋、浮华、纯朴、热辣、多情、兴奋、妩媚、痛苦、傲慢、激愤、寂寞、郁闷、绝望和幻觉。
  这就是京都,长诗、组诗和史诗的城市。而他的庭园,却是那长诗中的一首,是一首关于安忍、单纯和趣味的诗。
  她爱这首诗,就像她爱这座城市一样。
  早餐是一碟小馒头、一碟西湖发菜、一碟炒蛋、一碟黄金豆腐、还有一小锅荷叶糯粉粥,清香扑鼻,勾人食欲。
  苏度情穿着白色长裙,头发盘在脑后,神情慵懒,微笑坐着;而姜沣却头戴黑色帷帽,身穿青布窄身长衫,脚穿芒鞋,整洁利落,身边是一只大竹筐,一顶斗笠,竹筐中却是一柄长柄斧头,便似吃完了就要出门的样子。
  苏度情不禁问道:“要出门么?”
  姜沣点点头,却没解释,苏度情也不多问。吃完了饭,姜沣说道:“要出去办一些事情,大概下午会回来,小姐无需拘束,一切请自便。”
  苏度情嫣然一笑,道:“先生请去,度情晓得了。”
  姜沣一揖,转身去了。苏度情目送他匆匆消失在小径尽头,过不多时,就听得马蹄声“得得”远去了。她坐在靠窗处,忽然间,心中一动,涌起一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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