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蛇在野 作者:李忆仁-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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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掌轩冷笑一声,也不再看吕无靥,径自跳上小船,扬帆而去了。
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那是她的梦。
她的梦热闹而又幽静。
在梦中,她看见了码头上的大船;看见了喧哗的贸易和集市;看见了奢豪的海客、奇装异服的异乡人;看见了生满海苔的铁锚、锈蛀的匕首和钉头锤;看见了一个少女,赤足步行穿过波斯、天竺、于阗、亚历山大里亚、大月氏、喀布尔、大宛、黑海和耶路撒冷;看见了唐朝和宋朝的诗词歌赋;看见了南洋香料的香烟;看见了龙舟、舞狮、锣鼓和庆典;看见了所有的欢宴和酒席;看见了戴着象牙指环的手指,和在手指上回旋舞蹈的袖珍歌女……
在梦中,她看见了“入画楼”,看见了它的飞檐画角、它的园林;看见了她养的猫,看见了猫最喜欢晒太阳的庭院;看见了庭院里的天竺葵、罂粟花和扶桑皂荚;看见了浸泡在紫砂壶里面的天目茶叶;看见了阳光、黑夜;看见了萤火虫和流水;看见了黑夜里传来的歌声,那歌声缭绕向上,忽然笔直地坠落,连带着所有无依的、怀旧的、倾悬的事物,统统坠落,落到某一口透明的古井中,世界愈发安静了……
在无端的寂静中,她终于醒过来。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是原木嵌错搭建成的屋顶;然后,闻见了一丝焚烧香料而产生的香气。
她霍然惊醒,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地榻上,身下是软绵绵的白棉褥,身上裹着同色的、厚厚的棉被,衣服却没脱去。看看两边,原来正置身于一间古旧的大屋中。陈旧的桧木地板擦拭得光洁如新,窗下一张长几横卧,两端雕刻有略带古风的兽头、长几下摆放着一个熏黑了
的旧陶火盆,火光熊熊,烧得正旺,火盆边整齐地堆放了许多大块乌黑的木炭。
此外便什么陈设家具都没有了,大屋显得空旷寂寥。
炭火烧得房间暖意溶溶,一扇窗子半开着,可以看到窗外是一道带柱子的长廊。她惊奇地发现,长廊栏杆上竟然积满了雪!
难道说,竟然下雪了?
她挣扎着想爬起身,可是浑身酸软,脑袋剧痛,口中发苦,好像昨夜宿醉了一般。只挣扎了几下,就放弃了,软绵绵地躺在地榻上。
这是哪里?我怎么了?下雪了吗?可是,江左怎么会下雪呢?我不是在船上吗?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全忘了?吕先生呢?他又在哪里呢?难道说……
一想到吕无靥,她一团混乱的脑袋顿时清醒了,好像行走于黑暗中的人发现了远处的一丝亮光。
难道说……难道说,吕先生已经为我赎身?此地已非“入画楼”?
诸多疑问恍如迷团,似乎处处都留下了蛛丝马迹,然而却千头万绪,团成了一团乱麻,根本找不到因头和承接。她努力想了半天,却还是茫然没有答案,甚觉疲惫,昏昏沉地便欲再睡去。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清悦的琴声,节奏抑扬顿挫,随风飘摇,忽远忽近。她不禁凝神侧耳聆听起来。
只听得那琴声穿透了初晴的雪,浑然剔透,空灵至美,清丽难言,不带一丝人间的烟火气,仿佛一幅绝俗的水墨,淋漓地披洒下来。然而,琴声却并不孤峭森冷,还带着人世间的暖意,信手挥洒,娓娓叙事,仿佛正在讲述一个关于古老家庭的温情故事。琴声令她不禁想起了许多奇怪的字句:窗花、鞭炮、祭灶、年夜饭、压岁钱、堆雪人和红棉袄……她想——如果形容童年,那么,大概就是这些词句了吧。
内心深处有一种古怪的激流肆意冲撞,似乎冥冥中受到了那琴声的感召,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一跃而起,恰好一丝寒意从窗口拂来,激得她浑身一个机灵。
她四顾左右,只见地榻旁的檀木架子上有一件宽大的旧布棉袍,好像正是为她准备的,拿过来穿上了,虽然有点大,而且散发出一种柴火余烬的气味,穿上了却极其暖和。
她发现自己还赤着脚,袜子也不知那里去了,低头一看,席榻下正有一双雪白的棉袜,一双青布的棉底木屐,也就穿上了。
走出屋外,却是一片小园,但见花木扶疏,遍植塔松,都压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一条小径弯弯曲曲地延伸开去,通向远处一道茶色木围墙。
作者:雨色2006…6…1611:44回复此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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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袅袅传来,她沿着小径踏雪行来,追寻音乐传来的方向。小径尽头,木围墙中间,是一扇古雅的扉门,全用不去皮的松木搭成,扉门之上弯出一道松檐,悬挂着一串青铜风铃、一盏青色的鼓型灯笼,门扉两边立有两只精巧的含水兽雕。风铃、灯笼和兽雕之上也都积满了白雪。
透过扉门上的缝隙,可以望见一条林通向一座凉亭。琴声正是从凉亭传过来的。
她轻轻推了一下扉门,“吱呀”一声,门就开了,只听得头顶上那风铃忽然“叮铃铃”的发出一连串脆响,仿佛珍珠脱落在玉盘中。
琴声戛然而止。
只听一人在那凉亭中说道:“昨夜大雪,今晨甫止,信步闲游,只觉得空气清冽,晨风干爽,胸怀不由为之一畅,气象不由为之一新,思绪翻涌,忍不住寄情于丝柱琴弦之上,不意惊扰了小姐,万祈容恕。”声音温和,却不是吕无靥。
她微感失望,不过又有些好奇,此人妙手操琴,其韵冠绝天下,她虽然自信雅善音律,但和此人相比,无异无盐之貌相比西施,秋虫之光相比皓月,天壤云霓,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她一边向凉亭走去,一边说道:“琴为心声,先生琴弦一动,天下惊觉。所谓兴薄秋穹,和风入松,白雪操逸,神游圃园,正是先生琴心写照。宫羽角徵,尽皆神妙,小女子有幸得聆仙乐,何来‘惊扰’之说?”
渐行渐近,只见那凉亭之上,一人身穿青布直身的宽大长衣,赤着头,揖手道:“在下燕人姜沣,见过小姐。”
只见这姜沣相貌平凡,年纪甚轻,除了腰袢悬了一方古玉外,其余衣饰俭朴素洁,举手投足间气度不俗。
苏度情微微奇怪,听那琴中的技法和气象,弹奏者必是蜚声海内的大国手,谁知这“姜沣”之名却从没听说过。但市野之中藏龙卧虎,奇人所在多是,也不敢怠慢,敛衽回礼,道:“江左苏度情,见过姜先生。”
姜沣恍然道:“原来小姐就是……就是……唉!我说呢!怪不得这般清丽,这般温婉!”
苏度情嫣然一笑,道:“先生谬赞,小女子愧不敢当。”
目光下垂,只见姜沣身后的石桌之上,放着一方古琴。琴体漆光褪尽,色如乌木,断纹呈龟甲乱纹状。苏度情一惊,伏身看去,只见池沼处刻有古文“雷氏”字样,再翻看琴腹,却见有晋陵子铭。
苏度情不禁动容,惊问道:“莫非……莫非……?”。
姜沣问道:“怎么?”
苏度情道:“莫非……这……这就是唐代雷氏所制的名琴‘冰清’?”
姜沣抚掌赞道:“素闻‘江左度情’博闻广识,精于相物,果然名不虚传。这尾琴正是雷氏‘冰清’。”
苏度情怔怔无语,半晌说道:“雷氏‘冰清’,据说是唐太宗年间,制琴圣手雷文所制,后为钱塘沈振所蓄,再后听说毁于战火,不意在此间见到宝物。”
姜沣道:“小姐说的一点不错。”
苏度情喟然叹道:“世上惟先生方能尽显‘冰清’之清绝;惟‘冰清’方能配先生之绝艺。此乃天地造化,凡人莫敢为焉。”
姜沣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这时,天上又开始飘下雪花,飘在花木、长廊、飞檐、发际、脸上、衣上,片刻就融化了。苏度情凭栏远眺,只见好大一片雪纷纷扬扬地落下,远处的城堞、寺院、城堡、碑碣、窗牖仿佛都笼在白纱下,朦朦胧胧,缥缈几不可辨,似蓬岛仙山,似海市蜃楼。难得还有一线天光,透过雪帘,映白了这一片人间幻境。
苏度情霍然一惊,大声喊道:“这不是江左!不是江左!江左没有宫墙!江左也从不下雪!可是……这又是哪里?!”
姜沣叹了一口气,道:“小姐还不知道,这里离开江左已经几千里水路。只有北国才会下雪。这里是京都。”
“京都?!”
“不错。”姜沣道,“五天前,我们就离开了江左,绕海而来,小姐酒醉,不知今夕何夕矣。”
“五天?”
苏度情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嘴巴张大合不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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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我竟然一觉睡了五天?
一股寒意忽然钻进棉袍,仿佛冻僵的鬼魂一样拥紧了她。她不禁感到口腔发干,鼻翼抽痛,肌肉绷紧,一种事关某个恐怖阴谋的不祥之兆死死攫住了她。
她急问道:“我怎么会在京都?吕先生呢?吕先生呢?”
姜沣苦笑一声,说道:“无靥是我一个远房亲戚,这把‘冰清’就是他送给我的。小姐可以推想:在下一介布衣白丁,除了这一片家业外,身无余财,再有的就是鼓乐制琴的贱艺,哪里能拥有‘冰清’这种宝物?也只有无靥老弟富可敌国,慷慨乐施,才能有这番手笔。”
苏度情满腹狐疑,又问道:“吕先生此刻何在?”
姜沣答道:“无靥已经放船入蜀,临走时将小姐交托给我,说道不忍见佳人流落风尘,命我好生相待,来日自有再会之期。”
苏度情自幼被卖入烟花柳巷,总盼望有朝一日能得脱贱籍,再世为人。大凡天下风尘女子都是这般想法,然而生存所迫,只是一个不可企及的梦幻罢了。决没想到真有实现的一日,不禁怔住了,心中喜忧参半,说不出话来。
姜沣道:“小姐莫非不信在下所言么?”
苏度情虽然聪明,但无甚心机,尽管隐隐觉得此事有些不妥,却立时豁然了,躬身为礼,说道:“原来如此,度情误会先生了。本来琴传心声,听先生鼓琴,雅冠天下。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感发善念,导养神气,宣和情志。故而非君子不能御琴,非至贤不能达先生琴境地步。度情一时慌急,冒犯了先生,失礼之处,还请先生原谅。”说完,便要盈盈拜倒。
姜沣急忙回礼,道:“小姐施此大礼,折煞在下了。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苏度情站起身来,忽然间遽然悲切,流下泪来,说道:“吕先生人中龙凤,大义大德,垂恩眷顾,小女子本来辗转风尘,只图苟延残喘。谁料天降的机缘,前世的福址,幸晤吕先生于江左,把酒言谈,听聆妙论,已是不胜之喜。怎知吕先生竟然还为贱妾赎了身?这……这……唉!这一番大恩大德,只有结草衔环才能报答了。怎奈吕先生白龙鱼服,云游天下,往来无踪,神龙见首而不见尾,小女子就是想报恩也无处报了。”
姜沣脸上露出一种奇怪至极的表情,旋即隐去,安慰道:“小姐不必忧愁,暂且住下,一切已经安排妥当了,且自宽心,须知来日方长啊。”
苏度情正要答话,却见一人从远处匆匆走来,临到近前,才看清是仆从打扮的一人,满头满脸都是雪,长揖奏道:“主人,有客来访。”
姜沣挥挥手,道:“今天瑞雪,我说过了不见客的,回了他吧。”
那仆从偷偷看了苏度情一眼,道:“是元……元先生来了……”
苏度情在一旁道:“先生有事,还是先办要紧,不必陪伴度情了。”
姜沣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此佳日,如此佳景,却有一位老朋友登门来访,坏了小姐的兴致,真是罪过。那么,小姐请自便,这里一切自由,各处都畅通无阻,但请随意。”说完长揖,转头随那仆从去了。
苏度情目送姜沣离去,独自站在凉亭之上。只见这时,雪更大了,漫卷纠缠,乱作一团,极目远望,隐隐可见乌青色的高楼华厦的影像。
京都?她不禁茫然了,就像这一片白茫茫的大雪,感到自身的迷乱、空无而不知所终。命运究竟是一个充满了无限巧合的迷宫?还是谜题般却早已既定了的掌纹?她拿不准,也无从知晓。
对她来说,京都是一册沉重的史书,干燥、神秘、传奇、孤独。以前她的内心深处也曾向往过京都,可是只是一个向往罢了。她更习惯江左,那是一个宋词般纤细、纸鸢般轻盈、纱帘般透明的水城。而现在,南方和北方,细雨和大雪,珠帘画舫和城堡宫墙,蓑衣油笠和玉带蟒袍……一切的一切都被置于了两个极端。
于是,她开始迷茫,就像这一片白茫茫的大雪,迷乱、空无而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