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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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阿爷默默不语。
铁游击大声问:若打败了咋么个?
突然,姑奶奶从背后插话说:
不用操心打败了;即便打个大胜,我们求的也只一个死字。
铁游击大惊失色,浑身震得一颤。他猛地转身瞪着姑奶奶,又猛地转回来对着胡子阿爷。——这!这么大的仇么?……可是,若那些人不知他祖宗的罪过呢?铁游击觉得冰水浇顶。在这间密室里三天,此刻,他开始觉出这间屋的气氛了。
胡子阿爷艰难地咳了一声。
“——让他后人咒我唦,我等着后世里打官司。让他后人咒唦。我等后世……”
他的嗓音浑浊不清,像被堵得很苦。
铁游击,这黑社会里阴狠如狼的大盗,阴谋夺金银夺土地、手下掌握半省军兵的恶人,吓得说不出话来。胡子阿爷喃喃着,声音微弱,眼神如洞,晨光愈来愈亮地披到他身上,但他的脸庞却愈来愈难辨真。铁游击只想快快走离此地,有胡子阿爷的力量,西省官府就被削了一层。他深信此人不会背誓叛变,他也再不愿意和此人共处了。胡子阿爷静静望着这个公家皮、盗贼心的坐堂大爷,等着他走。此人是送来的机会,除此人外,再不能有更大的机会了。阿爷想。管他有种无种,管他懂不懂信义,这恶狼要抢要夺是真的.这条狼手里抓着几千条枪是真的。从师傅那年以诚信讨来了大雪,整整三辈人牺牲了。也许拿出我们一门三辈牺牲的供品,换来的正是这几千条枪哩。主啊,慈悯的主。头一遭,这是举念上道以来,头一遭不是孤身重围,头一遭不是十面受敌呐。哥老会,黑枪党,金兰山,我任你怎么个黑门黑户,我求的只是叫你办你的事。你那财发大了,你的欲坑填满了,我的刀子才能扎进去。主啊,难道就是这样么。胡子阿爷心里涌起了喜悦,狂乱的冥想热热地变烫了。原来我的回赐是这么个,让十座州县,整整半片子西省,处处有人打枪放火,为我的刀子掩护——慈悯的主,掌握报应日的、我的养主啊。
——陶醉,降临了。
女人挣扎在血泊里
门帐前,姑奶奶扑通一声,双膝跪下了。她满面热泪奔流,“胡大圣人呐——”她伏在地上,身子哭得抽搐起来。
金兰山的坐堂大爷恐怖极了。他想跪下,但膝壳僵硬。他想逃走,但不会开门。四壁突然音乐四起,紧张的念赞声从天而降。他不知道二掌柜已经率领枪手,在夹壁里跪成一排,念起了颂词。更不知大掌柜在厨房小厅,也撇了他的随从,和陪客的回回们一起跪倒。黎明已到,神秘得恐怖。伴着一派赞诵之声,天迅速亮了。金兰帮的山规也黑如漆,残如铁,但他只在这里,才感到了规矩和仪式的可怖。为个甚,这是甚么,他口不能张开了。他的头脑被雷电轰击着:他见识了西省黄土碱水喂养出的血性。
一棵杨的农户们要割稻了。满地垂着沉沉的稻穗头,金灿浮光,一片喜人的黄。碌碡给牵到场里。户户备了绳索家什。两三个火热太阳晒过,有地的拖着妇人娃娃提镰下地。长工随着各自掌柜,稍迟一步可也割开了,南山东山穷瘠地方下来了割地人,帮一日镰能挣上百个铜钱。他们衣衫褴褛得多,腰里杀一根揩汗的青布带子。远望金积川里,那边也浮着一派迷迷黄色。是个能成的年头。山里来的穷汉们来到一棵场,要出气力换吃食,都先上胡子阿爷的门。
三五成群的出力人走过白沙子车道,踏两层石条台阶,然后叩叩黑漆门的铜环。
虎头铜环默默摇几下,不动了。黑漆门紧闭着,严丝合缝。院内悄无动静。
庄稼汉们叹口气,下了台阶。他们抓起破烂的行李卷子,再寻另一家。
地里的稻子,依旧甩挂着金穗头,沉甸甸地把一个浪朝远处漾过去。
院内,人早走空了。只剩下胡子阿爷夫妇两个。姑奶奶在煮一锅散饭,切碎了洋芋丝子,煮着再撒上面糊。一旁坐着胡子阿爷。
两个老人,都不说话。
万事都利索了。两个早年便放出去的儿子,永世蒙在鼓里,他两人永不能知道自家身世了。两个掌柜早已奔山野出发,精选事情到临时用的枪手刀手。几十座城池里,几十家店铺都送出银子以后,便改牌号,闭门面,后人不能再寻上他们的踪影;他们也永远不与一棵杨来往了。
一共有三拨子人马,按口唤各自潜入位置。依着胡子阿爷规定的位份。为着四十年前那个正月十三,阿爷的口唤是叫仇家流十三处血。各拨子人马互不相干,斩绝关系,只跟一棵杨来往。十三处仇家,是失去目标后任意定下的;是官家血债的供物。一股甜丝丝的古怪味道,令人脑胀,诱人心迷,甜甜腻腻地,顺着金积原野的一马平川,弥漫而来,厚厚地浸泡着一棵杨的黑漆门庄院。
胡子阿爷连连布置。定下一桩,便斩断和那一方的联系。十三支人马遍布西省茫茫的山野,此刻如同十三支轰出去的火雷,不会再回来,不会再看见,它们已经消隐了。
胡子阿爷的事完了,明日他也起身,走宁夏道,走道衙门后营,去寻那左家的后人,补缺的哨官。
一棵杨万籁俱寂,万物都陪同着等候。妇人不时瞟过一眼。胡子阿爷闭紧双眼,袖着手坐静。袖管中,一柄盐茶地方百年以来使惯的牛皮刮刀,已经摸索热了。
铁也有冷暖哩,阿爷静静地想。抚摩着袖中的铁器,阿爷睁开了眼。妇人,她是师傅的独女子,正盯着朝自家看。平川里那些个人,密密麻麻地,像割睡下的稻捆,金灿晃眼。那些遍布原野的稻捆子上,汩汩有声,是血在淌。金黄的大地,血色不正。甜甜的浓味,诱得人心里发慌。渐渐地,那血泊汹涌起来,咕咕嘟嘟地,向亡人伤处倒灌。遍地密密的亡人蠕动了,像虫苏醒。执刀的刽子手,掌炮的火器营,警戒的官营大队,慌忙地挡拦那血。血快活地喷溅,猖狂地奔腾,隔年太久的老血是金黄的。胡子阿爷满心盈脸都漾得又甜又腥,他哈哈笑了,泪花迸出眼眶。金积旷野的陈血,在他亲眼俯视下,朝着亡人回归,像连上了抽引的吸管。新血补着来了,新血从火器营的扬威将军炮口,从老湘军的矛尖,从狞笑着走向凌迟木架的刘刽子七窍,从花白胡须左屠夫的全集册页,从西省旱荒大道残存的柳树枝杈,咕嘟嘟地流出来。颜色,终于转成了红色!胡子阿爷开怀狂笑了,可怕的笑声震落了密室的尘土。胡子阿爷拔出牛皮刮刀来,那刀已经刃口滚烫。悲怆的即克勒念起来了,临近的神把听不懂的话,对着这孽世诉说。贵大的神语遮蔽而下,在这血腥的末日里,终于证实了主道和正义。胡子阿爷大声地道了色俩目,向着前三辈子的卢罕。师傅的事情全美了,竹笔老满拉的事情全美了,喊叫水马夫的事情全美了。喧嚣的新血追赶着老血,站起的亡人和仆翻的官兵起伏有致。胡子阿爷满眼通红,他要启程,去全美自家的事情了。鲜红艳丽的血海,欢呼在清凉贵大的赞念声中,美不可收。胡子阿爷挥起牛皮刮刀,砍翻了自家的妇人。
女人挣扎在血泊里。
她不发一语。眼睛里,那种逼人的神采渐渐黯淡。
——再没人能拾个牛角,朝你的阴户里钉了。也再没人泄露一棵杨的机密了。
殉教者的首领
胡子阿爷大声地对妇人说。接着,他为自家女人念了忏悔的讨白。天将擦黑。熊熊烈火烧毁了庄院几十间房和仓里粮食。乡里人救过,但没能成。
只剩下一棵钻天的大青杨树,在一排土坟之间,烧伤累累,孤独肃立。
胡子阿爷赶到宁夏道,正值城里天翻地覆。等候的几名教下脸色茫然,谁也弄不清形势。胡子阿爷望着火光中映出的黑城垣,倔犟地下令寻人。一行人穿过枪炮火网,一路上有不清意思的喊叫。疾步跑过乱瓦砾堆,路上的死人佩着白符号。胡子阿爷大惊,咬紧牙关。不管天坍地陷,不看这古怪事情,这都是魔障,阿爷心里想,死人枪炮,白布符号,都是虚假的。他怒气缠绕在喉头以下,冷面不改。轰炸声扫射声在四城回响,地上死尸多了。胡子阿爷不相信,金兰山与他约定的日子,是明天。他想,只有自家瞒了金兰山黑帮,再没有金兰山瞒自家的事。一支人猛扑道衙。
教下人争着殉道,这么着道衙的卫队垮了。胡子阿爷率先闯入,手提牛皮刮刀。抓了一个卡废勒,问不详细。又抓了一个,还是问不清姓左的哨官下落。天被火光映成火狱,四下里公家的援兵合围了。审一个宰一个,最后捉来一个书记。
——革命党!抬抬贵手吧,党大爷!我也一搭相跟着革命走!日你满清的老娘!革你满清的毬命!革命啦!宰人啦!抬抬贵手!……
四下火光亮灭,烟尘腾落中,有人齐齐地吼叫着“革命革命!恢复中华!”胡子阿爷顿时头晕转了,阳世在烟火中旋飞坍陷。数不清的革命军奔突而来,替了自家的教下,边吼着革命边宰人。回回们失了方向,呆木桩般立在火影里。不是回民复仇,不是金兰山黑帮造反,一场鬼迷的革命,把事情生生地夺上走了。
事情不在我这手上——
我这没有口唤的罪人呐——
胡子阿爷疯嚎起来。他哭了个灰天罩地,哭得连火势都显着弱些了。教下垂着刀,呆呆立着,看他哭。在枪林弹雨里,哭哑了,哭够了,胡子阿爷泪流满面,朝教下挥挥手,便独自怆然走了。教下人慌忙着冲突。革命党已经高唱凯歌,一座衙门已被革命党夺了,这些回民只能捉些散零兵丁,砍瓜切菜。有人已经冲出去不见踪影,有人还正恋战。仇家不在,厮杀已经乱了。
这是一九一一年,西省的辛亥革命。
伊斯儿——胡子阿爷在“革命”起来后三个时辰,便离开宁夏道,孤身回返。
教下的勇士们按照约定,除开亡故的,全部散入乡里。他们没有线索,各城池里的据点已经突然撤走,没有再发下任何口唤。一棵杨撒在茫茫西省的隐形大网,一夜间消失得不存一根蛛丝。
革命党亮出牌号;金兰山、虎威山、中华山、铁血山、哥老会各帮人马,都被利用了。
阳世正在换季。胡子阿爷在夜战中不能承认的炮火,是真的;不是虚假的迷障。那一阵炮火熄了以后,天下便改称民国。西省回民的血仇宿敌,豢养了左屠夫、刘刽子的清官家,在革命党的手里亡了。
距离同治十年左屠夫绝灭金积,整整四十年过去了。
伊斯兰教讲究,四十年正是一代光阴。殉教者的首领,后日尊称十三太爷的马化龙曾预言:四十年后将有人为他复仇,——他的预言灵验了,这是一个奇迹。
但复仇的口唤,并没有落在一棵杨——这个举意暗杀的教派身上。
情感死了正义死了
胡子阿爷回到一棵杨,清理了烧毁的家屋地场。他使黑焦残料,搭了三间小黑屋。一间住,一间静室,另一间水房连着渠。
他伐倒了大青杨。
伐杨那一日,庄里的农人都伸直了脖颈。围观的多,询问的少。驱除鞑虏了,五族共和了,原来清家踩着的回回像要吃香了。那大青杨黑叶茂盛,摇着,颤着,终于轰隆一声巨响翻倒,砰得一个时辰黄尘不散。
胡子阿爷使这些杨木当梁檩,盖了一座小小的清真寺。以后人们便改了称呼,喊他伊斯儿阿訇了。
每天晚上,清晨,高念《默罕麦斯》和神秘的即克勒的声音,久久传荡。
赞颂在四十年后,公开了。
伊斯儿阿訇沉默无言。每天只顾自家的功课干办。慢慢地,庄上有些回民打发娃娃上寺学经,随着礼拜的人也多了起来。
有化钱粮的人来,传闻兰州城新添了一座圣徒墓,叫竹笔拱北。人说那个拱北里只有个没身子人头,还有一副狗架子睡着。都说那坟灵,上个坟求甚都能成。伊斯儿阿訇给了些钱,给了些米,再的一句没说。
几年以后,伊斯儿阿訇打发两个学经的满拉娃,走了个肃州。满拉回来说,肃州兴起一个新门槛,人称是喊叫水教门。老人默默点个头,依然看经钻研。满拉们也悄悄打开经来,不多言了。
因为伊斯儿老阿訇的干办好,人厚道,渐渐地四乡闻名。求字的,讲经的,请干尔麦里的回族人家,经常涌在渠旁大路上,向着一棵杨的小寺而来。来的人都换水上坟,虔诚地在三座蒿草埋没的土坟前,各插一支香。老阿訇弄些散饭,有时只烧锅洋芋,分给上了坟的人。吃着,不免有人问起三座坟的来历。老阿訇说得不近人情,又使人不敢反驳:“为亡人上坟,举意要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