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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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死寂,一阵风走着,疾疾地潜出大狱。外头天正黑,抱住皮袋,顺流一气漂过十里店,拣荒僻去处上岸,藏了刀斧,销声匿迹地回到了一棵杨。
干金难买的良机
余下的日子,格外宁静。一棵杨的两家人混在庄子里,事事更谨慎仔细。连着金积大平原的地里,庄稼立起来又伏下了,伊斯儿觉得好像没有夏秋,在一棵杨住了三年。心里有事,冬天有事,所以两眼里总是冬景色。连着金积的茫茫荒野里,烟树萧条,垅土无色,每次一望过去,总觉得那里苍茫得深远,荒冷得动人。忙着地里活计,心里愁苦时,去师傅坟上跪上一阵。日子过得沉着也迅疾,同治十三年末尾的一天,消息来了:兰州要把监着的竹笔老满拉押来县里,当众砍头。
伊斯儿和喊叫水的马夫商议一阵,决定去。不再救他,只去看,不出声地人堆里给他念个讨白忏悔。干金难买的良机都抓住了,兰州大狱的铁锁都落下了,那瘦人死也不承领,那么他就再不得搭救。
法场上人挤着人。看的多是四乡饥民。伊斯儿想清家官府亏的,连看戏捧法场的,也只剩了饥民了。西省的饥民少了花花道枚,不见人耍蛇、拔牙、说嘴、卖艺,大浪大涌挤着的,都是两眼火星一脸菜色的饥农。听着吼叫般的讨吃声,就立时能辨出陕西甘肃,熟悉些的还能辨出会宁静宁来。形形种种的西省口音,搅和着赤脚烂鞋蹚起的黄尘,卷成团,漩着流,蒸蒸腾腾地遮住了人的视线,连天色也给搅扰得昏暗了。伊斯儿和喊叫水马夫挤着,都顶着烂帽帽,一头挤,一头提防给家乡人撞见。若是听见盐茶口音,或是同心东山的口音,他两人便假装弯腰拾物,或是听人召喊,立即拧了脸,低了头,躲远开。这么挤在饥民堆里,渐渐地近了法场心。
老满拉,还有三四个斩犯,捆羊般捆在阳坡地里,默默地垂着眼眉。告示上墨汁淋漓,一个清家官伸直鸡脖,正用劲吹干那墨迹。伊斯儿盯着竹笔老满拉,心里伤感。
一阵工夫,那官使红笔圈告示。一头圈,一头有个人唱名。头一个喊出的,便是竹笔老满拉的大号。接下来还有别人;伊斯儿听得蹊跷,觉得有些什么差错。他探询地看一眼马夫,马夫正盯着,两眼逼人的冷光。
伊斯儿打了一个寒噤。
那官唱的罪,分明是说:“扰害关津,扑伤两命。”伊斯儿觉得有了什么差错。
再唱的那些斩犯是些因奸杀人犯、焚烧官仓犯、拐卖婴儿犯、抗粮犯等等。伊斯儿明白了:竹笔老满拉隐了两件:一是教门,二是他那一日干的事情。
红笔一甩,最后唱出的一名斩犯是个翦伐植树犯。伊斯儿见到,那湿淋淋的告示给几只手举着,贴上了县城的夯土墙。饥民群里一片骚乱,鼓的声浪把糊上土墙的告示吹飞了。官兵们急追,把那告示纸用甚枣刺针扎上墙,又拍实了浆糊。于是饥民堆里又是一片骚乱。不知是喝彩还是要饭,热哄哄灰蒙蒙的尘沙热浪从头顶涌过,但告示贴得很牢。
伊斯儿又看看喊叫水马夫。
马夫脸雪白,直勾勾的两眼里,寒气阴森。
伊斯儿心一沉。
这一回,满拉没干成事情。伊斯儿觉得恐怖,在这杀人场子上,伊斯儿突然悟出了老满拉的解数。那人有机密,伊斯儿想,兰州城里安了隐线,使过了又藏起。官家不知,自家人也不知。事情败了,下在牢里,那些隐线还在兰州城么?官家还是不知,自家人一样不知。能人呐,伊斯儿暗暗佩服。可是连这么个人,也干不成事情。也就是说,主没有把事情放在他的手上。他能干的,只是写一本经,记下教门艰难的机密。再就是连累一个妇人,伊斯儿想起笑脸妇人那份和善。他使自家的妇人随着殉死,连逃开的路都没有。
这时,开斩了。
头一个便斩竹笔老满拉。人群轰地炸了,都死命挤,个个伸长了脖颈。讨口的饥民也图新鲜,一时间忘了饿。有个佝偻废人像个狗,骚情地从马夫裆下钻,要钻到跟前去。伊斯儿恨得刚要骂,那人被马夫一脚踏住,熊踏鸡一般卧在黄土里。人群里呼啸着汗臭口臭,伊斯儿听见这时满拉在场心喊了一嗓。
“亏心哪——”
伊斯儿一下被泪呛住。他见马夫死劲一踏,那卧在黄土坑里的佝偻废人一声哼,冒出一股恶臭。屎给踏出来了。伊斯儿难过又恶心,急忙搡开人堆,往前挤。马夫也使熊掌扳开人墙,挤在他并肩。后头的人潮一涌上来,贴住后背心顶着——那佝偻废人大概给万人踏死了。伊斯儿这时离竹笔老满拉只几步远,老满拉给按在黄土坑里,正窜跳着挣扎吼叫,一张脸挣得又白又青。刽子手一个人按不住;另一个也愁着砍了帮手,举着刀犹豫。监斩画红圈那人,伸着脖子骂了:
“死鬼:你喊叫个甚?”
“就是喊叫!”
竹笔老满拉挣跳着吼:“就是喊叫!就是喊叫!就是喊叫!”
死鬼都是些野鬼
伊斯儿觉得一边膀子抖。一看马夫,他猛然全悟了:喊叫水的马夫黑塔般立着,两眼黑黑地,却轻轻地,一下下地点头。伊斯儿的泪水汹汹地淌开了,他简直想立时跪下大哭一场。竹笔老满拉把事情就这样交待了,他知道事情已经落到了喊叫水马夫的手上。事情起了,又败了,此刻又传过了,但一切机密都没有给行亏的官家发现。那一日坐在绿呢大轿里的人不知道这一切前后的事,他没有感性。
喊叫水的马夫突然一拧伊斯儿的头,大着哑嗓吼道:
“——行啦,走吧!”
伊斯儿和马夫一闪肩,人墙便冲过去,使他们退了后。老满拉立刻止了喊叫,有一瞬瞬时间,场子内外静了一下。伊斯儿猛挣脱头回看,他隔着人缝,又看见了满拉。
老满拉乖乖地跪着,伸直脖颈——伊斯儿看真了:老满拉是使足力气伸他那瘦脖颈。他伸得那根瘦脖颈直挺挺的,皮都绷直了。伊斯儿这时泪水流尽。这泪水停掉的一刻,这男子绝泪的一刻,伊斯儿以后多少年还记得。
刽子手也许奇怪得停了一会,才砍下了那一刀。伊斯儿和喊叫水马夫没有看见那一刀,他两人已经挤出场子,藏在一堆不会挤的老太婆碎娃娃里念开了。念是默念,两个都不是念经人,只能念个将就。他俩一声不吭,坐在那堆破衣褴褛,或者干脆挂着两只奶子皮袋的饥婆子堆里。伊斯儿睁着一对枯眼,马夫抱着熊大的头,勉强地,把讨白念罢了,等着官家把那些头砍完。
散了杀场,官家刚撤,伊斯儿和马夫便过去。死鬼都是些野鬼,没人认尸。他两人在人群混乱中挤上前,警觉四外无事,便一把扯过竹笔老满拉的埋贴。只是个无头埋贴,脖颈上刀口圆圆的,不见半点撕破。伊斯儿静静地想,竹笔老满拉举的意,该说是全美了。
头寻不见。有个壮实饥民抱着一个头,在剜里头的脑子吃,几个饥民围着,想夺不敢。伊斯儿使个眼色,马夫扑上去,一把夺下那颗头,却不是满拉的。四下饥民围上了马夫,像一群瘦狼围着一头胖熊。马夫绝望地不知怎么办了,末了一抡臂,那颗头呼呼带着锐响,飞得不见了。饥民们立刻扑着追去,马夫擦着手,垂头丧气回转来。
无头的埋贴,给血染得红红的。伊斯儿想起偷渡金城关那一夜,心里觉得老满拉对;只要举了这样的念,还愁没有血衣么。伊斯儿想得心酸。于是又发觉自家已经没有泪。
马夫寻遍了,也查看了那几颗人撕人抢的头,都不是。竹笔老满拉的头,就硬是不见了。伊斯儿守着无头埋贴,心里奇怪。
喊叫水马夫骂道:这些个狗种;还有什么不吃么?咋这么个品性!眨一回眼工夫,吃都吃净了!咋不知死活不打算个后世!吃!就知个吃!没个品级的东西!……
伊斯儿却想,金积大战的时节,不也是埋了数不清的无头埋贴么。正想着,伊斯儿看见了那条狗。那狗望望伊斯儿二人,走了两步,最后蹽开跑远了。
两条汉子,昼伏夜行,在第三天夜里把竹笔老满拉的埋贴运回一棵杨。带着血,缺着头,老满拉神秘又安详。两人当夜给亡人行了站礼,埋在师傅坟旁边。
几月后,传来消息,说是天下改元,以后要称光绪年了。当时乡里人们弄不明白,还是妇人们心灵巧,师傅女儿和喊叫水马夫的瘦妇人拾柴时说:八成是朝廷那老狗完了吧?两个男人听了,觉得有理。一打听,果真是同治皇帝死了。
伊斯儿砍了那棵杨树。没有人管。于是庄子里户户分了一点木料,伊斯儿和喊叫水马夫把料堆在一搭,口里不说,心里准备以后搭座庄户。
在师傅和老满拉的坟上,伊斯儿又栽了一棵树。栽树那天,伊斯儿没有看见喊叫水的马夫,也就没能和他商量。等树长起,伊斯儿想,地名对实景,还是个一棵杨;可是意举的是另一个——到那一日,新树成材的那一日,伊斯儿盼着光阴也能改变。
日子续着日子,又在这片苍凉的土地上转开了。远近的庄户,也许稍显大了一些。天晴的傍晚,有时能见上连成片的炊雾,灰白缭散地在天尽头飘,像是朝着金积点起的香烟。
独自一人念即克勒
喊叫水的马夫回来了,但他那独儿子却没有回来,伊斯儿并不和他多攀谈。马夫没告诉伊斯儿走了哪搭,也不提起要紧的那桩事情。伊斯儿的日子空得很,于是,每天就办些功干。天黑下来,伊斯儿点上香(那时节,有时能卖些柴草置香,有时还是用师傅的解数,点苦蒿子),独自一人念即克勒。没有师傅,事事不好办,伊斯儿就自家给自家定下位份——他怜悯竹笔老满拉那头脑:有主意,有解数,又失了首级,竹笔老满拉的位份在头上。现在轮到马夫;伊斯儿想,喊叫水马夫只不过两膀熊大的气力,他的即克勒位份,伊斯儿猜该在两臂上。自家呢,伊斯儿边念边体会,一直没有定下来。
先是把气运到头上的伤痕,黑暗正中,凝视着全黑里一星红亮,伤疤立即热了。后来,那头疤烫得头疼,伊斯儿暗想,这是位份不对。于是伊斯儿试着变换,在念“俩依俩罕”时,他试着全身的血脉。师傅没去的光阴里,情况不是这样,那时有师傅的指点。伊斯儿潜心自家的干办,陶醉经常发生。喊叫水的马夫一直忙着,伊斯儿知道他在准备事情,便不过问。马夫终日收拾,那瘦女人也终日地推着磨。隔着几座泥屋,石碌碡的钝响从没有个停。
那一年又是饥荒,光绪二年。
马夫妇人的磨盘上,杂粮掺着苞米秆和苦树叶。送走了独儿子以后,那妇人阴沉着脸,连见上伊斯儿也不理不睬;只是在伊斯儿妇人——姑姑跟前,默不出声地弯一下腰。
一棵杨的农户里,有几家逃荒走了。
喊叫水的马夫来寻伊斯儿时,伊斯儿正在陶醉中。清泉滴下黄土,枯崖一分分润了。透过引路人的迷蒙血色,金积平川的尽头立起一座绿琉璃宫殿,入夜时穹顶环绕着璀璨彩灯。伊斯儿觉得到处嘈杂,惟恐那禁寺神宫失去宁静,于是便在四下建城。左手升起来;伴着撕裂的《默罕麦斯》,右手沉下蓄集,紧跟即克勒的顿挫。师傅在红色透明中缓缓前行着,相跟着一群又一群的穷人富汉。伊斯儿觉得双足轻盈,跪坐着也能飞升了,他心里欢喜,他想喜悦地追上师傅说一说这些。喊叫水的马夫来了,万物众人中只有马夫蓬面垢首,颜色黑污。那瘦女人抱着磨棍,仇恨地盯着自家。伊斯儿心里通明大亮,他问道,你两人要走个哪搭哩?喊叫水马夫答:去办那该办的事情哩。伊斯儿又问:我是随上你办那事情呢,还是随上众人升天哩?马夫冷冷地答:怕都由不得你哩。伊斯儿气了,伊斯儿想,只要我念完下了这即克勒的圈子,两脚便能轻声,能飞行,你怎还把我看不上眼呢?伊斯儿便忿忿地收尾,朝着透明红光里的师傅,接了一个都哇尔。师傅在雾里慢慢停住了,伊斯儿心里欢喜,等着搭救的奇迹。此时金积平川里猛然立起千千万万的人来,破开的黄土像一片起风的海。伊斯儿见那千万大众都举着血衣,争着扑向师傅,伊斯儿急了,伸手抓自家的那件。
喊叫水的马夫呵呵笑了:不如满拉。
伊斯儿气极了:怎不如他?
马夫一抱手:我走了,再不住这庄子。
走哪搭?伊斯儿急问。
走肃州。
伊斯儿突然明白了。金积平野方向上,枯死的树木稀疏可辨,眼近的庄户里,倒坍的泥屋有半数。耳朵里抽空了声音仔细听时,是少了那石头碾磨的钝响。再看看喊叫水马夫:一个巨无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