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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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
你眷恋着天山上的小草
你滋润着牧人们的心房
你哗哗地唤着干渴的生命
再为它们挤出清甜的奶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半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一只手浸在正汩汩淌过指缝的泉水里。我驱赶着心头那难以名状的纷乱,贪婪地用耳朵和整个身心捕捉着这首由大自然和冬不拉,由特克斯草原和哈萨克牧人合奏的乐曲。我清晰地感觉到:我提着录音机穿越整个北疆草原的山山水水,也许就是为了寻找她。她是我的梦想,我的追求,我的痛苦,我的焦渴……清凉的夜风阵阵吹来,泉水在我的手上溅起细碎的浪花,我忘记了自己和世界,那由无数和弦组成的饱含丰富的乐曲的每一个音符,正在我的心上录下来……
一九八0年五月
废 墟
其实根本用不着轰炸。那会儿路不平一天到晚老是说轰炸什么的。远处能看见泡子在夕阳下面闪烁,像一面银色的镜。路不平也戴眼镜,左眼裂了一道纹。想起来也真够难为他的:又瘸又瞎,就有一副眼镜,还摔裂了。那家伙最喜欢畅谈第三次世界大战,一屁股坐在牛粪箱子上,吹得唾沫乱溅,镜片闪光。
用不着苏联轰炸机来辛苦。这十多年里,我明白的最大道理就是这个。
大草原到了夏天就这么懒洋洋的。蓝天空上那些白棉花般的云团静静挂着一动不动,准是丢了方向。起伏的丘陵草原稳稳卧定在十几年前的老地方,像是一直在昏睡。我也叉开腿在确加老汉的套包里躺着不动。应该学习草原,做个人应该懂得宁静。草原不像那些蹩脚电影和小说里描写得那么热烈,我在这儿插过八年队,草原的本质该说是宁静才对。
山冈起伏,草梢摇浪,静默的地势凝固着,任他冬去春来,草枯草荣……这才是和谐。鲁子一天到晚醉得像滩泥,打井时脏话说得连我都臊得去听,可是他也和谐。找老婆他是揣着刀子把人家逼答应的,招工他是赖在人家车上跟了去的。李小燕也和谐——她一直唱歌,那会儿他们听她的尖嗓子听得惯惯的;现在她还是在唱,唱到文工团里了。我见过李小燕一回,正对着大镜子练山口百惠的姿势呢,可惜她过了好时候了。
不和谐的只有那口红井——在碧绿的草滩上,只有它红得那么刺眼。缓缓走过来吃草的羊群被它一挡,就分成了雪白的两群。从确加老汉黑污的小毡包里望去,我觉得那摊红胶泥真是刺眼。草原么,我想,应该就是一幅白白的羊群飘过绿草滩的图画。
你应该学习,小徐老师说。她还是用那个姿势一撩头发。那头发斑白,她还是那么撩,我闷闷地想。你那时候多好——行啦行啦!我皱起了眉头。我知道她想说“多好玩,多自尊,多要强”。他妈的三十年都过去啦,她还使这三个词儿说我。我强憋着才没有跑掉。
确加老汉才是一个和谐的象征。我喜欢看着老汉忙碌:费劲地从马背上跨下一条腿,慢慢——慢慢地把那条腿在鞍子后面划个歪歪的圈,前后沉重地咚一声踩住地。踩住地以后还要喘一口气,然后才把左脚从铁镫子里往外掏。最后老汉一边慢腾腾地迈开步子,一边自言自语地叨叨一句什么。迈开几步以后,才懒懒地朝我问候:“哪,今天,过得好吧,你?”
“不好。”我故意逗老汉。于是老汉和善地笑了,古铜般的脸膛上皱出密密的纹。老汉和善地笑了,还摇了摇头,两腿一直慢吞吞地朝这边迈着步子,开了线的靴子无声地踩着包前营盘上柔韧的细草。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善良的人。我要是能干上李小燕那差事,我一定编个歌唱唱这个老汉。从他那破开缝的香牛皮靴唱起,唱他的系得像女人那么高的油污袍子,唱他那战战兢兢拴不住马的枯手,唱他那古铜色的脸膛,唱到他那双简直不像蒙古人,简直不像饱经风霜的老人,简直不像酷烈草原上度过人生的男人的善良的眼睛。他走过来时,背后那些白云朵就和蓝天空化成一片,变得模糊了,碧绿的草滩也变得模糊了。我只看见他背后浮动着一大块灰蓝,一大块暗绿。
我歪在毡子上,接过确加老汉递过来的茶。确加家夏季也喝黑茶,因为没有女人挤奶。可是我宁肯喝黑茶也懒得去那些奶食丰盛的包里串门。老天安排得好,工作在呼和,家在北京,来回串的中间我一年可以遛一趟苏尼特草原。可确加老汉呢,每次来都毫不变样。我总觉着他那双善良的让人心烦的老眼该变变啦,可是来了一看,他就是不变。慢慢地,惯啦,遛这儿一趟,喝几天黑茶,我也像是从老头身边捎回去一丝安静。
牢骚和咒骂
在斜缓的山麓下面,正当那条窄窄的凹地中间,有过一口井。井台用山上的砂岩块砌成,井口收得小小的,冬天可以用一块牛犊皮盖严,即使是大雪覆盖草原以后,这口井也不冻。从井上瞭望出去,能一直看到敖包泰·塔拉背后的青色丘陵。夏季里,由于阳光的强烈照射,这片辽阔的草原上每一道滚滚的草潮都显得浓重又鲜明。
打井队由我、鲁子、李小燕、路不平、老汉确加组成。严格地说,由老汉做饭烧茶,我们仨打井,路不平搞鼓动。因为路不平是瘸子又姓路,所以李小燕给他改名路不平。沤井要用羊粪,拉粪可以坐牛车,就派李小燕和瘸子去戈壁拉了一天粪。牛车颠散了,李小燕灵感一来,就诞生了这个名字。后来回了城一叫,连路不平他爹妈都随着叫了,挺顺口的么。只有确加老汉不叫。
我翻译给老确加,路不平就是“jam-mao”,老汉摇摇头,“真可怜。不好,这名字不好。”吃肉的时候,他总是把胸叉骨夹给路不平吃。小徐老师笑了,她笑的时候脸上就露出两个酒涡来,和三十年前一样。那时候每逢我们一(2)班开晚会,小徐老师就跳舞。我三十年前就记住了她那对深陷在双颊里的酒涡。只不过,她那时头发没有花白,我后来问了,她那年才十八岁。小徐老师笑着摘下花镜,“真有意思。”她说,然后又一撩头发。
大雪那年封住了苏尼特草原,有谁知道困在雪原上的这支打井队的遭遇呢。路不平的枣红马在清晨卧在雪里,半个脏子给狼掏得血肉模糊。茫茫的、冻硬成一层坚壳的白雪冷冷地闪着光,一言不语地铺向天边,在天边和灰蒙蒙的寒气凝成一片。没有救援,牧民们早就四散着搬到雪小的远方去了。鲁子缄口不骂人了,只是有一回确加老汉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壶白酒,鲁子喝醉了大哭了一场。李小燕也陪着哭了,泪水冻成冰挂在她脸蛋上的冻疮上。是为了什么呢?我对小徐老师讲是为了“活动活动,别冻僵了”,对别人讲是想挖挖看能不能碰上金子。为什么呢?如今我对自己也想回避这个疑问了。尖厉的白毛风怪吼着从头顶上那片圆圆的天上疾飞,雪粒打在井筒上一片沙沙响。路不平不能溜绳下井,蹲在井上头朝下头大喊着风凉话:他妈的别挖啦!苏修一炸全他妈是废墟!……要不就喊:小燕!你怎么不唱啦?舌头冻住啦?……小燕甩一锹红泥巴上去:“去你妈的!”鲁子闷头对准没烧化的冻土犯狠,一顿十字镐乱刨。我那时有个毛病,干活不能戴手套。赤手抡一顿镐,再把冻青的手塞进怀里贴在肉上,登时浑身就冻得一激灵。挖完这一层,再铺上羊粪点燃沤着,三个人抓住粗绳往上爬,雪人般蹲在井沿的路不平伸手一个个地拉着,就这样爬上雪地,蹒跚回家。
不过,我们的日子也不光是那些,若是白天沤上羊粪以后,整整一天都能缩在雪丘般的毡包里。那时候我们五个就紧紧围着炉火唱歌,从上午唱到半夜。蒙古包遮得又严又暗,隔着毡墙能清晰地听见雪原上狂风的号叫。斜撑着天窗的巴格那棍,还有我们那截又粗又锈的洋铁皮烟囱轻响着来回摇晃着,像是暗合着我们那不安的烦恼和憧憬。小燕其实在那时才是真正的明星。她那尖脆的嗓门和夹在唱错的歌词中的一连串铃铛般的大笑,成了我们暗淡生活中的生命。她唱《芒比》时,我们开头都有些不好意思,碰上词里的“爱”字时,我们就闭上眼“咪唻斗”一下混过去。小燕在那高扬上去的一句中总是显出了新鲜的温柔:“姑娘她生得美丽非凡;她那双大眼睛又黑又亮”,那一瞬我们都颤抖了,好像一只温暖的手正抚过我们还太年轻的心房。于是我们用男声低低地接上去:“从那时我变得更加坚强,更加热爱古巴我的故乡。”就像是诉说,就像是在这被世界遗弃了的雪地上在立着一个没有人听的誓言。那时炉火熊熊地烤红了我们的脸。我看见鲁子、路不平和小燕他们粗糙冻裂的脸上正流着晶莹的目光。我们衣衫褴褛,皮袍子上缝着布补钉,狗皮帽子磨得秃秃的,七八只放肆地伸向炉火的赤脚丫子上黑垢成巴,人人顶着一个冻成紫黑色的圆鼻头。是的,我们就像真正的牧人一样,我们就像穷苦的牧人一样。我们就在那遥远的草原上,用牢骚和咒骂,用憧憬和失望,用忍耐和歌声,用沉重的劳动匆匆送走了我们的青春……
阿伽,我朝确加老汉唤道。一片云影移过来了,草浪上涂上了一大块暗蓝。那片红胶土不那么刺眼了。
唔,老汉漫声答道,要茶么?他举起铜勺子。
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睡吧,伸直腿,解开腰带睡吧。
可是我还没有饮马。
我去,孩子。你睡吧,一会儿我去饮马。
那……我睡啦。
凉爽的风从撩起的围毡下面穿过。使劲地伸直双腿,那风就梳弄般拂过全身。我沉沉睡了。牧草的潮声窸窸窣窣,我辨不出那是流水还是老确加缓慢的蹄音。
红井
有一匹白鼻梁的小马在一条汹涌的大河里奔跑,那河浩浩荡荡,一泻而下。小马踩着波浪,惊惶又奋勇地睁着一对琥珀般的眼睛。听不见蹄音,只听见澎湃的流水轰响,那河卷着小马冲过来了。
小徐老师在那小学校里被人称作“徐老”。她愤愤地说我太消极太放纵。你简直是完全变了!她说。鲁子娶了个卖酱油的,鲁子一掏刀子,她就乖乖的了。现在鲁子正忙乎着帮她调到卖卫生纸那个组去呢。确加老汉一辈子骑过烈马吗?十几年前他就骑一匹打也不走的褐色马,十几年后他还骑一匹打也不走的褐色马,每天为饮他这匹老懒马辛苦。路不平不宣传第三次世界大战了,一心想上苏联留学,他叫我给他找路子定做一双帅点的皮鞋,一双一脚高一脚低的皮鞋。我告诉他说,穿什么鞋也没用,你上了莫斯科一样是路不平。小燕给我唱完以后等着我夸奖,我说,跟他妈猫叫差不多。她气急了。我又哄她说,你要请我吃一顿我就夸你。还有那口井,那井现在是一滩红土,一堆废墟。我也是一堆废墟。我没有小燕的嗓子也没有路不平的文化水儿,我也不打算天天瞧着一个会骂大街的货回来把胭脂搽在酱油味十足的嘴上。
那口井玩完啦,现在是废墟。我告诉李小燕说。
小燕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半晌,“他妈——的”她骂起来。
我又去告诉路不平。
“什么?!”路不平愣了一下。“亏啦,咱们哥们。”他总结道。
鲁子,咱们那口井,现在他妈一片废墟。
鲁子瞟瞟自己的肩膀。“废他妈的墟去!”他低声说。
我做点买卖。要用蒙语,苏尼特草原上还没来得及引进“转卖商品专业户”什么的新措词。所以,牧民问:“qiyaudeyarajubei(你来干什么呢)?”我就回答说:“Bi投机倒把hina!”意思不用说就是:“我投机倒把来啦!”于是大伙哈哈大笑,乐得不行。我从北京弄点时俏衣服,在呼和的沿线上,随走随卖随花随玩。中途我在确加老汉的小套包里住几天。只住几天,帮帮他饮那马,再好好睡上几天。
草原变成了大海,草浪哗哗地激荡起来,扬起半天高的水花。从远方敖包泰·塔拉那片青蓝的山影里,弥漫着一派朦胧的水气。每当傍晚没有云霞的时候,草原就在我眼前渐渐地变成了这样的大海。我能一直靠着毡墙坐着,一直盯着这个海没入黑暗。确加老汉也不打搅我,他叭嗒着一支锡烟嘴的烟袋,也盯着那个海。
你看见那个海了么,阿伽?我望了望老头的脸庞。在青色的暮霭中他脸上的皱纹丝丝如刻。我们目光相遇后他就微笑了。我又觉得不能理解,世界竟会有这样善良又安分的人。他铜一般的脸庞衬在弥漫的青青暮色中,我受了感染,在那样的瞬间我觉得自己也深沉了。
那烟一样青蒙蒙的海飘摇着,红井的废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