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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

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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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有些憋气,只是搞不清是要怨自己还是怨别人。自家院门是
开着的,人家进来不敲一下也没什么不对,怪自己也没什么理由,因为从来就没什
么外人进过这个院子,来来往往的都是李姓人,自家人面前也没什么可以讲究的。

    当他衣冠楚楚再次出现在来人面前时,特地清了一下嗓子,一来是为自己压压
惊慌,二来驱赶一下刚才的尴尬。而后,端起了茶壶,问客人来自何方,有何贵干。

    来人说是从南京来,边说边递上了一个大大的礼品盒。族长连忙摆手谢绝。无
缘无故的便宜不占,也不随便让别人占便宜,是他的一贯准则。他接过了对方的名
片,眯着眼一看,不由吓了一跳,上面印着“国防部……”什么什么的字样,他哪
弄得清?也就越发恭敬,请问长官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长官咧嘴笑了笑,说:“我们刚刚在祠堂停了一下,现在再到村里看看,果然
是名不虚传,高碑裕后。可敬可敬。”

    族长有些感动,但他没有做声。这么大的派头,从南京赶到这乡下,就为了说
几句佩服?这时,他的心气已经平静了,竖起了耳朵,听着对方的话语里冒出什么
泡泡。

    “是这样。”长官也清了清嗓子,“你们李家祠堂的那块匾很有历史价值,现
在兵荒马乱的,放在这儿不安稳,还是放到国家博物院去好。”

    从自己刚才的清嗓子,族长推断出这个长官清嗓子好像也是因为心虚。国家博
物院?他不相信会有什么好事,有谁真会来替他李家保护这块匾。他说:“这块匾
要是拿走了,那我们祠堂里不是空了么?”这是实话,皇李变成湟里后,能证明他
们是龙子龙孙的后代的东西,也就是这块匾了,要是真让谁拿走了,那么李家的脊
梁还能靠什么来支着?

    “这好办,可以给你们再复制一个,请江南最好的匠人。”

    族长愣了愣,又问:“国家博物院的事,怎么劳您国防部的大驾了?”

    长官一时无话,端起了泡满大麦茶的瓷杯。

    “喝茶喝茶。”族长连忙说,不过有点马后炮了。

    “你不懂,博物院归国防部管。国防就是防止国家文物丢了。”长官边上的听
差说。

    族长看长官,长官忙含着一口水说:“对对对。”

    族长有些生气:真拿我们乡下人当傻子了,以为我什么也不懂。你国防部就相
当于过去的兵部,能管礼部的事?再说了,这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怎么不穿军衣,
搞得偷偷摸摸的?

    他叹口气说,这件事我是做不了主的。

    长官说:“你不是族长么,怎么做不了主?”

    “要是我答应把匾给了你们,村里人也就不会让我当族长了,这样一来,我的
答应还有什么用呢?”

    “你可以告诉村里人,我们是为了你们好,把宝贝保护起来。话要说清楚。”
长官有些急了。

    “你不想想,村里人都把这匾看得和自家娘老子一样,你要是把谁的娘老子弄
到哪个见不到的地方去保护起来,他能答应?”

    “这这这能一样吗?”长官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

    “就是,要不怎么您能在国防部的博物院里做官,他们只能种田呢?他们脑筋
不行。嗨,大热的天,也真难为你们一片好心。村里这些人都是不知好坏的,别给
他们面子,再去别的祠堂转转,肯定有不少宝贝要保护,弄不好,家族之间还要争
得打破头呢。”

    长官脸上露出了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样子。僵了好一会,他吩咐下人,把车里
的一只皮箱拎来了,打开后,族长只觉得眼睛一闪,赶紧眯着一看:乖乖,黄的是
金,白的是银,满满的一箱。

    该是族长紧张了:这这这是干什么?

    长官的脸上明朗出了笑意,看来这一手达到了效果。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让效
果再加强一些。终于说:“这些都给你们,分给你们村里人,这样,他们该不会不
满意了吧?当然,你是族长,可以多分一点。啊?”

    族长心里更是不对劲了,你来替我们保护倒又来给我们钱,这世界不是倒过来
了么?钱倒是不少……这么多钱你慷慨拿出来,就说明不值我们那块匾,这匾是什
么。是我们李家人的魂灵头,可以用钱来衡量的吗?他下意识嗅嗅鼻子,似乎有点
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味道。

    “是这样,您还是不了解我们村里人,当初离开京城时,祖宗就留下了遗训,
一不可做官,二不可发财,尤其是不明不白的财。这才是平安之本。再说,你看看
这村里,从来不和外面多来往,吃的田里种,穿的手里纺,油盐酱醋也只要靠鸡屁
股就行了。”

    “鸡屁股?”长官不明白。

    “就是下鸡蛋。”族长越发沉着了,他再次喝了一口大麦茶,说:“本来一直
这样好好的,凭空弄出这么多钱来,又不会花,要出乱子的。到头来,还不是辜负
了你们的一片好心,是吧?”

    长官张了张嘴巴,没有说什么,一边的下人起来想开口,让他给挡住了。他想
了想,拍拍屁股起身说:“那先这样吧。我们先回去了。”说着,示意下人把箱子
收拾好,很礼貌地给族长打了个招呼,就钻进了那亮铮铮的乌龟车。

    看着乌龟屁股后边冒出的尘土,族长大大松了一口气。终于把这两个不速之客
弄走了,那点看家本领还头一回用,倒也灵了。再想想,来人派头不小,看样子还
是有点来头的,不像是江湖上的人。他们到底要这个匾干什么,究竟是什么人要,
他一无所知。他们这么轻易就走了,肯定事情不会这样随随便便地完了。于是,他
心情沉重起来,边脱长衫,边把眼睛瞄上了那本快要掉到地上的《论语》,好像那
里面能找出什么。

    之后的几天和夏日池塘的水面一样,平平静静。族长没有朝外说,村里人也不
知道。也有上街回来的,来问过族长,说镇上人老问那天村里来个乌龟车到底是什
么事。族长淡淡说,没什么,闲人,老寻古,看看新老祠堂。族长说了,村里人不
敢再疑问。

    嘴上的轻巧遮住了心里的沉重。起先,他怕那长官什么时候再来,又带来什么
名堂,等等,没什么反应了,心里又像缺了点什么,再后来,想着他们来又不见来,
反倒成了一个牵挂,时不时的,老在心头磨来磨去。磨了一阵子后,他的心里也就
渐渐淡了,《论语》看着,又开始有长进了。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长官来了。不过这回他成了下人,点头哈腰地跟在一个更
大的长官的屁股后边,三辆乌龟车头挨头停在族长家院子门口。确实是国防部的,
一干人这回真的穿着军装,上回那个长官是上校,这回的长官肩上扛着亮闪闪的金
星,说是少将。少将胖胖的像个厨师,一进门就笑眯眯地拉住族长的手,说:这个
李村前几年村口路过,只是没有进来。失敬失敬。

    “那时候你在这一带打日本人,忙呀。”上校说。

    “不能这么讲,你说文天祥那时候忙不忙,不还是进来了么?不光进来了,还
写了字,听说还在这里吃了饭?”他问族长。

    “是的是的。”族长连连点头。

    “那时候文天祥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来了,所以一定要进来。您可不同了。
知道抗战会胜利,还可以稳稳当当来。”上校马上说。

    胖将军眯着眼点了点头。

    族长觉得自己是失敬了;“您在这儿打过日本人?”

    将军点点头。

    “那你是陈毅?”族长问。

    将军尴尬地摇摇头。上校说:“陈毅是共产党,现在在山东呢。”

    族长觉得也是,前几年来湟里的陈毅虽说也是少将,但没这么胖,于是赶紧补
救:“那是罗忠毅?”其实他没见过罗忠毅。

    上校有些慌了:“不下不,那姓罗的也是共产党,和廖海涛一道早让日本人在
栗阳水西村打死了。”

    族长有些泄气。虽说不和外面多联系,但前几年在这一带抗日的头头,他还是
知道不少的。还想说几个,看来希望不大,也就作罢。赶紧吩咐上茶。

    少将倒觉得有点丢面子了,他橹起了右手的胳膊,指着上面一条百脚虫一样的
伤疤说:“这是日本人留下的。”

    族长叹了一口凉气,想说出这一带打过的几仗,又怕说豁边,只好作罢。

    “台儿庄,知道吧?”

    族长摇摇头,眼里很是迷茫。

    将军上校都露出了遗憾的神色。只好坐下,端起了面前的大麦茶。将军吹了吹
水,并不喝,放下碗说:“我这次来找你老人家,主要是商量一件大事。”

    族长心里一沉,正戏开场了。对这位身上有疤肩上挂金的长官,他还真有点拿
不准呢。你在台儿庄干什么不关我的事,可在李村,你要干什么我心里一清二白。

    “就是他上回讲的博物院的事?”族长指指上校。

    上校像被蜇了一下:“不不不……”

    将军生气似的摆摆头,说:“我手下这帮人不会办事,博物院的事,明明我是
让他们去无锡太湖办的,他们怎么搞岔了呢?真是鬼摸了头!我要处分他们。”

    族长慌了:“别别,干万别……”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要是真
的因为他们李村的事弄得别人倒霉,李村人心里怎么能够安稳?

    “这不关你们的事,要是打起仗来也这样稀里糊涂怎么得了,让他去炸敌人司
令部,他来炸我的家?”将军越发生气。族长听听也是个理,就不便再开口。但是
歉意却浓了。

    “你们几个都出去,我和老先生谈谈。”将军挥挥他那依旧肥胖的手,把手下
人朝外赶。不过,上校还是留下了。

    族长再次让自己的神经紧张,他端起了茶壶。

    将军对上校:“你先说吧,开门见山。”

    上校又开始清嗓子了;“我们的老总也是李姓,一是看看和你们宗谱能不能联
上,再就是和你们商量一下,能不能在南京紫金山再建一个大一点的李姓祠堂。”

    族长问将军:“长官也姓李?”

    将军摇摇头:“不是我,是我们的老总,肩上有四个星。”

    要和我们联宗?我们李家又出了一个大人物了!族长呆了一会,心里掠过一丝
惊喜,他马上化作了疑问:“李老总是哪里人?”

    “广西。”

    族长沉吟了一会,自觉问得多余。这李家坐天下的时候,诸王的封地里并没有
广西——那是充军的地方,可湟里包括皇李也不是什么封地呀。千百年沧桑,李家
的骨血就像一把盐撒进了水里,弄不清哪有哪没有了。你能说这广西没有?再说了,
自己这里的家谱断断不是总谱,你也不能说人家不是李世民的后代。这时,他心里
一惊:只要是我们李家,倒还没有什么理由拒绝,高碑裕后,大家都是后,碑就是
大家的碑了。

    回过来说,真要是一个家族里的,千年以后的团聚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不要说
还出了一个大官。

    可万一不是呢?要命的就是没有办法分辨。

    拿不定主意,族长只好站起来说:“备饭。自家人来了,就喝新酿的米酒。”

    “好!”胖少将也站了起来。

    一张桌子很快在丝瓜架下摆好了。上的菜很简单,自家田里刚刚割来的韭菜、
苋菜、小白菜和豌豆苗,有从头顶上摘下的丝瓜葫芦,蒸出的腊肉香气扑鼻,臭豆
腐炖痴虎鱼臭气诱人。族长邀少将上校坐下,其他的客人将军依旧不让进来,各自
回到车子里啃面包了。

    族长说:“乡野之人,招待得太简单了。”其实他此时的心里一点也不简单。
不知道怎么办好。同族的到来勾起的亲情,李家出了个大官自然要让他想起家族遥
远的辉煌。但这些伴随的都有失去那块横匾的危险。选择是痛苦的,族长不是哲学
家,但四书五经也没有白读,就是不读,这点道理也懂。

    “都是一家人了,说这个客气话干什么。”

    “这样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是一件大事,我一个人是万万说了不能算的。
容我点时间,和族里几个老先生商议商议如何?”

    上校有些耐不住:“是不是现在就……”

    少将挡住了他,对族长说:“既然是一家人,我也就实话实说。你知道我们老
总现在干什么吗?”

    族长摇摇头。

    将军端起大麦茶,这回真的抿了一口,不看他,很凝重地把目光投向远方,一
字一句地说:“在竞选总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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