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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

冷眼观-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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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腐儒,太胡涂,听信妻孥,道悦本凶徒。欧阳子,亦豪奴,争斗理派秃驴输。不修帷薄,腾笑阎闾。
  年将半百,眼见要呜呼,又何必助淫僧去见陈谟。一派嘻笑,甚于怒骂,以致激怒陈大令不能不办。诸如现今威而不猛,怒而有节,尚属为读书人留有余地步,即为子孙种无限阴功的一宗善政呢!
  如今那位腹诽陆春帅的穷秀才,既未照例详革衣领,焉得有打板子之一日?而且木驴子这一件东西,是从前一部《倭袍》小说上,治淫妇谋害亲夫用的。我朝深仁厚德,早通饬各直省督抚将军,严戒所属,不得以非刑逼供。雍正年又有: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暨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谕旨,分书各州县大堂对面之“公生明”牌楼及暖阁上面朝里挂之匾额上。
  (此匾直对公案,是专使有亲民之责者见之,触目惊心之意。)天语煌煌,久为定例,何得再有此风?加以《倭袍》一书,半多齐东野人之语,更未可深信,其非处治秀才毁谤官长之罪,可想而知。所以当时这一班人,如杞民忧天,议论传讹,莫衷一是。
  光阴转瞬,已交牌上所示日期,一干男男女女,都不约而同的簇拥到江宁县衙门口来看热闹。只见仪门两旁,各摆了一只大木桶在那里,有一名典史带着本署差役们守着。桶上标着:“如欲进内观审处治某秀才一案者,着各输银钱随意。”到底金陵是个省会之区,久称富庶,不消一刻,早已将那只木桶丢得如扑满一般。随即听见里面传鼓升堂,重门洞启。宫钟坐大堂,命带某秀才,略谕数语,大约不过是说,尔自己短于理财,不知自立,敢以无妻之咎责备长官。本意治尔以应得之罪,今姑念尔四十无妻,势将绝后,背人数语,当是愤懑之辞。且圣人云:“不孝有三,无嗣为大。”本县忝任斯土,义难坐观,兹已思得一策,幸能集腋成裘,共襄厥举。某氏既拒尔云今尚无夫,可凭本县当堂配定,以便各遂所欲。言罢,又离公座立起身来,对着那堂下一班出钱听审的人指道:“某生你看,使尔无到而有妻,使尔妇无夫而有夫,皆堂下诸君之力也。若男若女,若长若幼,均与尔有将伯之谊,催妆之功,是不可以不谢。”爱命秀才望众人笼统四拜,即令鼓吹舆马,并辇资以送其归。
  此是当时我偶在普天香大菜馆见着陆春帅,因而一时想起的。他那时做州县的辰光,真不愧儒雅廉明,爱民如子。何以一经升到封疆大吏,倒反听其闲散起来?莫非方今圣明在上,洞烛时艰,不忍牛骥以并驾而俱疲,工尺因混吹而莫辨,所以才令暂游湖上,留以待时?诸如以上种种思想,现在写出来一大篇话,在当时不过略从心上过了一过,并未出诸齿颊。随即就回转头来对柔斋道:“人说苏州人苏空头,最喜说空头话,怎么这里的待者说六号有人,就真有人,又这样信实起来呢?”柔斋笑道:“他这句话不犯着同你撒谎。但是苏州人所做空头事甚多,也不单是句把空头话呢!诸如有一种甚么叫做『十可怪』,我却记不清楚了。大约是一可怪,『祖宗供在二门外』;二可怪,『小衣尿布拦街晒』;三可怪,『男人开店女人卖』;四可怪,『和尚当作老子待』;五可怪,『囡女偷人娘不怪』;六可怪,『胡须拖到马桶盖』。柔斋说到此处,刚巧待者送上各人所要的菜来:美脱生是要的一样鸡丝冬菇荡、一样青蟹、一样炸竹鸡;柔斋旧要的一样鲍鱼火腿汤、一样猪排、一样虎皮鸽蛋;我是要的一样三丝汤、一样清炖鲥鱼、一样冬菇鸭饭。他忽然停住不说,举起刀叉来便邀我同美脱生道:“来!来!来!我们来修五脏庙,停会儿再讲。”
  如此又过了一刻,名人面前的菜差不多吃到第二样了,我因笑问道:“柔斋,你还有那四可怪呢!怎么就不说了?柔斋听我问,笑了一笑道:“其余的四可怪,都被我变了猪排鸽蛋,吃下肚去了,你还问做怎的?”美脱生不懂此话怎讲,忙向我问:“甚么叫做十可怪?又是甚么会变猪排鸽蛋?”我笑道:“你不晓得!这都是苏州人在日用民生上集出来些土语,因为他们祖宗牌位是向喜供在二门头上,略如我们中国各店铺供奉玄坛一样,都喜欢一律高高乎在上。尿布小衣,从不知卫生为何事,竟是大家小户拦街乱晒。至于市上各店面,无论居何营业,每喜用妇女同买客接洽,相习成风,最鄙薄。囡女苏州未出闺门幼女之通称,偷人又适为囡女道德污点,风化攸关,中外同理。乃苏州人之为娘者,对于囡女偷人一房舍,竟含有不怪二字之性质,乃可谓真怪!且更有视其偷人之多寡为姿色优劣之目的者,其或怪不更加一等哉!苏俗粪夫多用男子,每晨由楼上连举三四桶,拾级而下,其顶上之马桶盖,适与须齐,殊为三吴恶俗,亦他处粪夫所不能也。和尚久为中国鬼神代表,吴人信鬼,就不免崇奉和尚,一切输金钱,严供奉,不啻孝子事亲,说把和尚当老子,当是指此。然而寄语吴人,倘能把老子当和尚,一转移间,岂非大妙呢?”我解释甫毕,连美脱生都听了笑将起来。待者来问竹鸡上海还未到,请老爷们另外改点一样罢!我对美脱生道:“鹧鸪何如?”待者道:“鹧鸪这边人叫他做白鸪鸪,恐怕也没有。”美脱生听他回这样也没有,那样也没有,便对待者道:“你们随便做罢!”待者笑道:“蛇面更没有,我们小馆里只有香蕉、猪油、干母、杏仁,各种布西做点心,这件甚么蛇面不蛇面,大约是广东菜,此地苏州人莫要说吃了,连听听还要害怕呢!再不然,你老爷改一样虾仁衣面,或是江瑶同鸡火衣面也罢!我们这是用上等鸡汁,同白塔油做出来的。”美脱生知道那待者是误会,也就笑了笑,点点头道:“好,随你去办罢!”这待者才欢喜答应下去。
  其时四面房里吃客,都已络绎不绝的来到,也有男的,也有女的,也有一座房间代上十七八个局,拉的拉,唱有唱,嘈杂不了。那些人的妆束,若在上海人的眼睛里看起来,不算得时新。却在苏州地面,就要数他是天字第一号的讲究了。我因笑道:“我瞧不起这边人,倒喜欢吃大菜,可见内地里社会风气是开通得许多了。现在平时如此,若到礼拜,还不晓得怎样热闹呢?”柔斋忙接着道:“通倒是通了,只可惜才通得一半,还有那一半,如同人家鸦片烟枪,被老膏塞住了,没有去寻火签通呢!你原来不晓得,如今中国那些人,我要形容起来,真能把鼻堂都气黄了。即如几个新学界的朋友,打扮得不男不女,倒也不要去说他。怎么撮取了几句外国皮毛,无论在茶坊酒肆,同人谈论起来,不是说这件事与卫生不合,就是说那件事同文明有碍。再不然就是说某人期望低,某人宗旨欠正。向日满口之乎者也矣焉哉,今朝都律改成野蛮自由达目的。及至问起他学问何如,莫说甚么天文、舆地、格致、算学是一丝瞎屁不通,即连俄罗斯大彼得、法兰西拿破仑合起来,是生在我们中国哪一朝哪一代,他都茫然不知道。你想可算得开通不算得开通?所以我说他们这班人适如苏浙航船定例,凡江湖术士搭船,无钱名叫全通,半价叫半通,现今替他改上一个不通,用以移赠,倒还算得是衔缺相当,毋庸送部引见的一件事呢!至于大菜馆生意拥挤,内中却有个主动力在内。多半是因为现在苏省民风浇薄,至有请客吃革命花酒,反要客带两元一人的坐地钱去,质言之,只算替老鸨打抽丰。再加现今又多了一班不肖绅士,同娼家狼狈为奸,串通一气,一个任酒席的资本,一个担捉客的义务。譬如今天席上,只要能够上除主人七位,这就是有名可数的二七一十四元;若再加一人代上两三个局,这就又是毛毛的二十上下。不问酒席账收得着收不着,先不先他已是三十多块现洋钱到手了。除干算净,还可以一人分得着分八九元一个余润。以致那些毛厕坑里石头,又臭又硬的一班二八乡绅,竟是目为利薮。稍知自爱者,自然就视为畏途了。去吃只算是晴蜓吃尾巴,自吃自还要加倍,不去吃即立刻得罪人。所以那么一想,倒是堂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还不若以后大家相约是请客都改到大菜馆里,又时新,又得实的好。小雅你想,那班破落乡绅,在地方上不图谋公益,只一日到夜在饮食征逐上用功,又从而于中取利,可怪得人家替他们起一个外号叫做『乌伥』,说是替乌龜作伥的意思。”
  我道:“如今要照你这么一说,岂不是那一班乡绅同开堂子的老鸨,混而为一了么?怪不得上次有人在抚辕上一条陈,要求开办妓捐,又要设立妓女学堂,专收一起龜子龜孙,教授普通国文呢!今这么一想,既是妓女的利权乡绅可以夺得,乡绅的学堂妓女就不可以开得么?总而言之,目下是清浊不分,贵贱倒置的时代。这句话也说不得了!”
  柔斋一面点头称是,一面又笑道:“小雅,你适才说苏州人若肯把老子当和尚一转移间,即成孝子的这句议论,大是大是。但他们也不尽这一层,一切恶才尽有可取之外,倘肯遇事转移起来,莫说中国别处人抵不上他们聪慧绝伦,就是连外国人也恐怕赶不上他们的脚后跟呢!而其中尤以从前科举未停时,考生为最刁最狡。我如今说一件事,你就知道他们的脑力灵敏,真有人不可及之处了。从前长、元、吴三县小考,学台按临,生童云集。当有一起考生因为日间看见一家候补知府的公馆围墙楼窗上,倚了一个绝色的妇女,临街闲眺,他们竟忽然动了一种人面桃花之感,商议着晚间故意进去,冀逢一面。谁知公馆主人家居未出,见有许多不衫不履的人走进来,问他们做甚么事?他们又你推我,我推你说不出。正熙熙扰扰,两不相下,忽然外面又拥进一大阵人来,嘴里都嚷说:『你们这里有间屋子出租么?在哪里?可领我去望一望!』公馆主人见头一起人跑进来,已不自在,如今又多加了这一起问租屋子的,更觉忿怒,就拿用人出气,骂道:『混账东西!这么连大门都看不好,尽管一起放进人来胡闹!』那考生也就插上去骂道:『我们到你家里混账过几次?你倒说明白。』主人又骂道:『忘八旦!还不替我滚出去!』考生道:『忘八旦还会开口骂人呢!』那主人被激不过,又大骂道:『狗铳的!』他们又道:『怪不得这样嗥嗥的叫,原来是狗铳的!』彼此翻驳有许久工夫才闹明白了,他那公馆门口,不知被何人贴上一张梅红京片,上写『三元考寓』四字,旁写『如有欲租者,请径入内室接洽可也』。两角上还一面写『成者大吉』一面写『破者天诛』八字。这才知道是有人捉弄他的,连考生都是误入桃源。然而是误入不是误入,当局者知之,明眼人知之,即你我亦无不知之也,无庸再耽误说别的话工夫,来替他解释。这是一回。还有也是考期,我初到苏州,见一起考生提了一只纸灯笼到满熏烧摊子上去乱照,这一块又嫌太瘦,那一块又嫌太肥,掂斤播两的迄无成议。如此照了许久,那起考生又提了灯笼望别处照去。谁知过后,熏烧摊子上主人再一检点,这一家嚷说少了一只猪腰子,那一家又吵闹少了一块猪头肉。就此被那起考生拿灯笼一照,都先后的不翼而飞了。当下我就千方百计的在外面查考,才查出是那起考生的灯笼底上,预先就钉了一只倒须铁钩,形同鹰嘴,尖利无比,只要在那肉上略一摩弄,即被提挈以去,而又适隐在灯笼影子底下,人恒不察故耳!此后又有一回,是吴县门口有一名枷犯,忽然那日来了一位考先生,对他同看役说:『你们两个人可想进账几文么?』那枷犯还未开口,看役就接道:『我的阿爹呀!你老人家说哪里话?一个人生在世面上,大则做官做宰,小则贸易经商,再不然像我们身为贱役,受人驱使,谁不是为着两个唠叨子买命来!这进账两个字,是我平时做梦都忘却不掉的本命经呀!怎么能不想呢?只恐怕想不到手啊!』他笑道:『你既肯想就好商议。我如今有一件事拜烦你!』说着,便咕着看役耳朵,唼唼喋喋的咕噜了一大阵。那看役听一句,点一句头道:『小人理会得!小人理会得!你老人家这件事,包管放在我身上,办得到口酥就是了。只是回来,酒钱要多赏几文。』”正是:
    莫说余腥能役鬼,
    须知大力可通神。
  要知年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全本只有三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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