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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冷眼观-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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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把交椅的人,凡那些老师傅、大字班、坐山大爷一切规矩,都派得懂。”萧菲把脸红了一红,假做没听见的样子,仍然是抽他的烟,不来兜揽。我想了一会,猛然的醒悟道:“哦!我说是甚么哥老会、安清帮呢?多半就是那清红两门帮匪的外号罢!听说他们里头的规矩严厉得很。凡属师父对徒弟,真是叫跪不敢站,叫死不敢活,比人家父母教训儿子还要利害几十倍呢!”真晓轮道:“一个人有了子弟,自己放弃了教育上天职,悍然不顾,任凭送把别人去教训,就要该吃这种哑苦呢!”
  我笑道:“小而一家,大而一国,何处不是这个道理呢?譬如一个人,抚有四海,眼看着自己的地利不能兴,自己的子民不能教,一切早弊,皆若吴越人之肥瘠,漠不相关。及至民气郁而不伸,山灵急于献宝,东三省之矿产,尽属他人;普天下之穷黎,半为教友。或有气习鸱张之辈,铤而走险,遂一变其望治主义为革命邪说,辗转蔓延,不可收拾。然后当道诸公,竟犹欲用百年前杀以止辟之政策,以为治标之计。殊不知教者一二人,或十数百人,其拼使此躯同达一杀目的者,或竟即以其人之杀,还杀其人之身,报复循环,而强俄虚无党暗杀之风潮,随日俄战舰载与俱来,恐不止如恒河沙数,何尝不是放弃教育天职不顾一语为害呢?至于我说的这个清门帮匪,虽然没有虚无党的程度,但以暗杀为宗旨,却是如出一辙的。何况他们帮中初入门的人,都要报效师父几件没有本钱的买卖,名曰“献艺”; 或是杀几个人玩玩,名曰『试毒』。大约此风从本朝康熙年间初行南漕的时候,就有了相传。当时有潘、钱、老三个异姓弟兄,素以操舟为业,往来江湖上面,带做点水面上生意。因为一时得着了这个招人承运漕米的机会,就大开东阁的立了潘、钱、老三个山堂的名目,招徒接众,一时无赖之徒,闻声响应。其中有个把三家村里稍辨之乎者也的学究,又献议立了许多十帮规、八世系、三堂、六部、九代的帮头那些妙策。你说是甚么叫十帮规呢?原来是定的一不准违条犯法;二不准藐视前人;三不准重财轻义;四不准奸盗邪淫;五不准爬灰倒陇;六不准违背师尊;七不准私收徒众;八不准毁道灭僧;九不准贪吃懒惰;十不准反出清门。何为八世系呢?诸如元字班,说是他们安清帮的开头一代,以后接序明、清、礼、大、通、武、侠七个字,一直的朝下排去,名为八代。”
  真晓轮道:“那八代的底下呢?”我笑道:“八代底下,字数还未序出,恐怕如今新学昌明,文明日进,他们那些野蛮胡说,竟要应一句绝八代的谶语呢!”真晓轮道:“管他绝八代也罢,绝九代也罢,好在你我都不是沾着味儿的人。但还有三堂、六部、九代帮头,又作怎么讲呢?”
  我笑道:“我幸亏有点记问之学在肚里,不然,今天竟要被你考经济特科似的考住我呢!总而一句,他们的话都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三堂大约是指的潘安堂、钱安堂、老安堂三堂名而言。至于六部,却是不通得极。而且三句不离本行,多半是船上的俗话,甚么端把为吏部,门帘叫户部,柁叫工部,篙橹叫刑部,帆樯叫兵部,中炕叫礼部。九代帮头,就是说那各人当进帮之始,都要由穿跳师介绍在前、引进师带领在后,然后再请本命师择日,大开香堂,或就古庙,叵人家,均俟人静更深,高烧红烛,敬■名香,三师排班而坐,众徒子徒孙都一个个依次鹄立。继由引进师下座,带领其人至本命师前,匍匐跪倒,口称老某人,一心皈依大道,千求师父慈悲收录等语。如是三遍,然后做本命师的,便高声将以上十帮规、八世第、三堂、六部,以及三师各人名下的所有三代名号粮船,当时在第几帮,旗用何色,并兑粮所在,交粮地方(大约以兑粮在浙江省交粮在北通州居多)一一宣布,便一一默记。如此又由引进穿跳二师,互授以帮中口号,及途遇学长平辈各种礼仪,演习已毕,始各如鸟兽散去。还听说他们开堂徒弟烧的香,都不能一权少一枝的,其数目恒视班字为转移。诸如师父是个元字班,那香自然是古庙前旗杆,独一根了。若要拜了个武字班做师父,则星星磷磷,恰成北斗之数。所以进过帮的人同人说话,辄自谦道:小孩子香头低,尽站在第五枝香上,不过是沾着一点子祖爷的灵光罢了,还要望你们诸位大老爷们,叔伯们,照应点慈悲点才好呢!人家就知道他是第四代礼字班的子孙,自己是大字了。
  “我还记得有一天在清江浦城外一丬茶馆里吃茶,谁知那个腐败地方,安清帮比上海翻戏党还多。没有一丬吃食店茶馆里不是挤得满满的。我只得望了望,随便拣一副座头坐下去。不意从我左边的一张桌子上忽然立起一个人来。看他那个样儿,并且像个世家子弟,但是那种大拇指头竖竖的拿了一把黑油纸 扇,在手里不住拾得同放鞭相似,就已经不折一个道理了。我后来又猛听他对着一个歪戴帽子、提画眉笼的人,说了一大串甚么『兄弟沾祖爷的灵光,三师的慧照,在香堂上面,站在第七枝香上。不过是没有穿过皮底鞋子,跑过同东道儿,文不能像秀才,武不能当兵。兄弟来的慌,去的忙,敝前人若有交代不到的地方,还要望你们贵地一班老师父们、少师父们,还有那些一岁两岁,出了娘房;三岁四,进了学堂;五岁六岁,来到校场;七岁八岁,站在香堂;九岁十岁,左手拿着大片子,右手带着小宝,六响洋炮,班得喳喳叫的十方广众大小师父们,慈悲我做后辈的几分才好呢』那些草野奇谭,倒很把我吓了一跳。及至轻轻的问了问堂倌,才知他是我们扬州阮太傅阮元的孙子。我心里想道:他们家里,我认识的人很多,不要回来被他认出我,就黏搭住不好弄了。不如我眼睛放亮些儿走罢!便头一想,一头拿着小手巾,搭讪着掩住嘴,装出咳嗽怕风的样子,匆匆走去。”正是:
    沧桑变幻虽天运,
    贵贱循环总自求。
  要知以后如何,且俟下回再说。


  
  



                        


第二十三回    讯理会堂上露真情 开喜筵同人出公份


  “我当时听见堂倌告给我,他是扬州阮太傅的孙少爷,我就生怕他认出我来,倒不好不招呼,只得拿手帕子掩住嘴,装着咳嗽怕风的样子,三步做两步,两步做一步的赶忙走了。旭公你想,他那种样儿要叫一个会唱传奇的人听见了,岂不要疑他是从那《小和尚下山》一折上甚么『一年二年,养起了头;三年四年,讨个浑家;五年六年,生下娃娃”七年八年,成人长大;九年十年,落他喊了一声和尚爹爹,落他喊了一声和尚爹爹』剽窃了来的么?”
  真晓轮道:“你这话倒有点儿像。那么一大篇子,实在很亏你有这许多的记性记他呢!就是一班下流社会的人,本来就不知道甚么东西叫做道德范围,甚么东西叫做名誉得失。一经被那些自私自利的邪说入到脑气筋里,就如同云从龙风从虎,物类相感,自然脗合。还可以拿不知不罪一句话,替他为解脱地步。若这个姓阮的,明明是阮太傅的孙子,邗江世家大族,总不见得从小儿没有受过教育的罢?怎么也是这样乐下流而忘返,视一般强盗行为比封侯相还要看得重大些呢?这就是令人索解不得了!”真晓轮说到这里,又拿眼睛眇了萧菲一下,见他仍自在那里低着头抽他的鸦片烟不动,遂又笑了一笑道:“我听得人说,目下那些红帮里的人,自从徐怀礼一人归正,便如同蛇无头而不行似的,也就安分的许多了。还听得人说,内中有几个很有名誉的盐枭头目,如任春山、沈葆义各人,也都见异思迁,陆续的做了官了。所以这两年,由长江路上来的人就没有再像从前那戊戌己亥年分,听见沿途村市上,没一处不是三三五五,不衫不履的人,聚着讲甚么桃园义气,梁山根基那些风话了。这件事的影响所及,还算是刘忠诚在江督任上一宗大大的善政呢!”
  我笑道:“这句话倒还不错。若不是他信从长江提督黄苟岩宫保的话,把徐怀礼设法招抚,一直蔓延到现在,那还了得么?设或再勾结了那些海外党人乘机起事,不免癣疥之疾要变成心腹之患了,真多亏这么擒贼擒王的一解散呢!至于这些瞎话,我当时也曾听见过来,不外乎假仁义以诱胁同胞,倡平等以收罗亡命,抗众害群,仇视官府而已。其实都是剽劫的粤匪余毒,又没有才力以济其奸,只晓得奸盗邪淫四字,是他们应尽的义务。正如鼹鼠饮河,满腹即止,又有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可以做得出来呢?可笑近年那般做梦都想升官发财的官府,一经捉到个把清红帮,便视为奇货可居,不是说开会散飘,图谋不轨,就是夸约期举事,幸得预防。一味的张大其词,以为邀功地步。如今竟被他们真个引出实行图谋不轨,得期举事的花式来了。弄得富有变贵为,贵为变回天,一时不啻铜山西崩,洛锺东应,就像是有无数的海外党人散处在内地,无一处不可以放洋枪,无一家不可以藏炸弹似的。又像那些官样文章,倒像是替他们党人预先的出了一纸报告,但现在告示上话虽说吏治既腐败若此,动不动上以杀人为市恩,不以诬良为希宠,中国将来,还想强大的一日么?所以我说他们那些人,正合着四老爷骂强盗一句话:『都不是些好东西!”
  真晓轮听一句,就应一句“是”,末后又连连的赞道:“此论甚是!此论甚是!从来国家败坏,哪一代不是发难在官吏手里呢?盖官吏之性质,为君民间接的要道,在人身上,就如咽喉一样。若此喉咽上有了损病,那个人还想得活命吗?所以曾文正克复南京的时候,在伪天王府看见挂着两副联语,一副是沉痛异常;一副是嘻笑出众。那沉痛的一副上语意,也是含着这个意思在里头的。当下别项禁物都一律销毁了,独有这一副对联,曾文正叫人把他移到后园里石船上挂着,听说至今还在那里呢!惜乎次丹此时不在外面,不然问问他,从前随待他们伯大人小宋尚书在两江总督任上,都该派看见过的。”
  我听了,正要请问他是哪两副联语,忽然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拍着手笑道:
    旧主本仁慈,只因吏酷官贪,断送了六七王天下;
    新君更英武,从此天归人与,收拾来十八省山河。
  还有一副是滑稽体:
    一统江山,七十二曲半(金陵城恰七十二曲半);
    满朝文武,三百六行全。
  这两副可是不是呢?我急忙的望了那人一眼,原来正是宸章。真晓轮见着早站起身来,问他怎么进去这么久的工夫才出来的,难不成你们尊夫人还要次公做画眉的张敞、傅粉的何郎么?不然,就定是在里面看了一出新《双摇会》的堂戏出来的。宸章笑道:“适才小妾幸得一男,故而有失陪待,望乞恕罪!”真晓轮中报,便首先的向他道了喜,又拉我出公份,替宸章新生的小孩子做汤饼会。我也向宸章致了两句颂词。宸章又对我说道:“兄弟的解款,现在业已凑齐了,本想来日就派人押解,同世兄动身的。不想如今有了这一件事,只好攀留你多住一两天,等小犬过了三朝,爽直同兄弟一路走罢!好在连头尾日期算起来,还没有逾十日限期呢!”我道:“世叔这里有喜事,小侄理应留此照应的。但是要彼此拘行迹才好呢!”宸章道:“那个自然。你我通家至好,有甚么行迹可拘,只要你不怪我过于简慢就好了!”说着,又对真晓轮道:“旭初,你们谈的甚么古话,不要因为我一出来竟剪断了,那就不如我还是进去的好了!”
  真晓轮笑道:“我别要再想借故规避,我正要请问你一件下流社会里的甚么那些在理不在理的事呢!想我平日博学多才,去年年终里又得了同通班子里通省干员第一的考语,这一点子小事,多半你可以知道的,务必望我破点工夫,说把我们听听才好!”宸章此时,颇有趾高气扬的气象,又被真晓轮这么一抬,不觉点头幌脑答道:“此话若在三年前问着我,要算合着《镜花缘》小说上一句『吴郡大老倚闾满盈』了。但是如今我还约略的懂得一点儿,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
  说着,又把脸对着我笑了一笑道:“小雅世兄,这也是我们老三做了一趟发审局的差事好处。记得前年汉口,拿着几名青红理三帮会匪,上头就提过江来,发到发审局里研讯。那日听审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们老三终是胆小没用,就生恐兴大狱,预先的了服感冒假回避了,单叫我到局子里去听听是甚么消息。可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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