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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

冷眼观-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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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道:“照你这样的谈吐,岂不是一个偌大的两江总督、南洋大臣,连奏案都是他大少君做主么?”那人道:“怎么不是呢!我有个亲戚前天才从南京来,他一向就是做制台衙门的房科,所以无论是甚么案卷,都要比别人家知道清楚点。我记得他说,制军每日有八只箱子,类皆下行上奏的公事,呈把他老人家画行的。但平时却都归他大少爷代看代画,惟有这一天冤枉凑巧,周老头子忽然高兴,就扶着一位最得宠的姨太太下到签押房里,想画一两件公事,作为醒醒目。哪里顺手拿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苏松常太兵备道兼江海关监督为遵札申报开放米禁日期由。』可怜就把他险些儿气得三魂杳杳归空际,七魄悠悠返太虚,一口气不来,呜呼哀哉!后来过了好一会,才跺着脚叹道:『唉!虽免人诛,难逃天罚!,说过了这一句,便一迭连声的叫戈什去喊大少爷。不意喊了半日,大少爷都没有喊得来。此时那位姨太太心里想道:怪不得前天大少奶房里的丫头,送那二千两银子一张汇丰期票过来,说是甚么上海米业董事教敬我的,当时我也胡里胡涂的就收下了。不料今日弄出这么一件笑话来,我若不在内做个解人,还有谁能来担这肩重任呢?既得人钱献身,就该与人消灾才是呀!他一面想着,一面就忙将周老头子连拖带抱的抱到一张醉翁椅上,轻轻躺下。恰好去喊大少爷的那个戈什,也同着一个伺候账房的家人走进来,回道:『替老爷回,(凡文官三品以上,例得称大人者,本署中所用仆从,仍以老爷呼之,非同武职大员,即无事时,家人父子中,亦以某大人某少大人互相推许也。)大少爷不在衙门晨,今天一大早,就坐了一壶南洋官轮到苏州去了,听说是为甚么抢米暴动的事。适才老爷派人下去喊,家人又到大少奶奶那边去问了一问,据房里人回,还要顺便弯一弯上海,同几个米董算……』不防那姨太太正在周督帅椅子后面站着,为着这件事出神,忽听见他回说到上海去同甚么米董算账,就不等他吐完这一句话,便狠命的举着两只尖如春笋,白如凝脂的嫩手,对准那回话的家人不住摇摆,想止他莫要再往下说。可巧这时候周玉山业已又如醉如痴的沉沉睡去了,且喜并未听见一字。那家人同伺候签押房的戈什哈,猛见姨太太装出这种鬼鬼祟祟的样子来,对他摆手,也就立时住了嘴,不敢再说,只得笑了笑,点点头退将出去。及至稍停一刻,老周梦醒过来,恍如在封神榜上赵公明的妹子琼霄娘娘那颗混元金斗里翻了一转,所以适才的事件,也就浑同隔世,不再记忆了。你想:这一班已达到胡涂极点的胡涂虫,伪君子的做伪君子,活死人的做活死人,一旦政府里诸公叫他掌着封疆大吏领袖群商的重柄,怎么能不把我们种族社会那百万生灵,当作南洋『猪仔』贩卖呢?”我笑道:“你且莫要动气,姑且听我说来!”正是:
    鹤唳竟天原有意,
    鸿嗷遍地岂无因?
  要知我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再讲。

  
  



                        


第二十回    晴川阁两次宴嘉宾 黄花涝一番谈骗术


  我笑道:“你老哥且不要动气,自古非常事,必待非常人而后做。但事既非常,哪里会再叫你我寻常人得知道的呢?你且看那几个不知名姓、无足重轻的海外华工,他们尚肯拼着老命去设法抵制,虽说虎头蛇尾,成效未彰,然而是美孚洋油、茂生香皂也很受了他们一番挫折呢!甚至影响所及,连胡礼记制造的卫生绒衫裤都大亏其本。岂有这弛禁米粮出口的一件事,系关乎全局安危,倒反不细心研究的么!或者他们里面当局确有把握,不过你我旁观的人学浅才疏,未能领略得到耳,也未可料呢?”那人道:“有甚么把握不把握?无非是死命的抱了那一句谷贱伤农的病话,一层层的骗去罢了!我别的都不怕,只恐现在兴高采烈的卖出去,固然是不贱。明日再要鬼哭神号的买进来,那也就可想而知的不能不贵了。好在是他们抱的儿子当兵不肉疼,苦有大家来吃,便宜只是几个少数人去讨,这不同鹬蚌相争,渔翁获利吗?已成中国数千年父传子,子传孙的发财老门道。如今叫我一个人干作气,又有甚么用处呢?落得惹人家笑话一场,说发羊颠疯罢了!”
  我笑道:“你既晓得卖出去不久就要再买转进来的,那又何必自寻苦恼去干作气呢?依我说,这事还不算得我们中国的文明进步吗?不然,你看哪一国能有连食米都配出洋游历的呢?但我很有一件事不放心,惟恐沾染了外人平权革命的毒气,一经回国担任平粜义务,设使弄到饥民喉咙管里暴动起来不服吃,或者就是吃下去,竟在肠胃部当作天津火车站一样放上两枚炸弹,又怎么了呢?”不意那人被我一句话,竟也说得笑将起来。再看两旁边所有的米船,早已走去大半,那河道说像是平空的宽了好些。由此我便叫管船的挨着当儿,一步步前进。直至第四日午后,才挨到扬州三叉河,换坐小火轮过江。
  谁知我一到镇江,就听见金山寺一个方丈他告给我说,周督帅的少爷在苏州客死了的信。我不觉一时间毛发悚然起来,惊道:咦!虽免人诛,难逃天罚这一句话,竟被他活死人的老子骂着了么?怪不得外国人民事诉讼法上,要叫一公堂的官民邻证,都指手画脚去对着上帝发誓呢!但我还有一句不懂的话要说,如今那些讲西学的人不是尝笑我们为迷信神权吗?何以外国人又十分相信上帝呢?难不成他们的上帝是一种非怪非妖,非人非畜,所谓姜子牙的坐骑四不相去冒充的么?倘也是鬼神一流人物,竟连打官司都要去借重他,做升降祸福的大主宰,岂不更比我们中国人平日不烧香,临时抱拂脚的那般宗旨,还要加倍迷信么?可笑一般新学界种子,就闭口咋舌不去同人家驳诘了呢!就照从前旧社会里那些《太上感应篇》上甚么祸福无门,惟人自召说起来也不过是千篇一律,勉人家自己去做好事,做好人,何尝落有半点权柄在鬼神手里的呢?若要因为后世几个靠佛穿衣赖神吃饭的不肖僧道巫祝,便竟把历古大圣人作俑,神道设教的一番防微杜渐苦心,都连根辜负了,岂不是又成了因噎废食的那种局面么?再者,那周督帅的公子,不过因一时利令智昏,受人怂慂,遂致无端种了这么一个一路哭的因,就转瞬结了一个一家哭的果,怎不叫同他一案做手脚的人听着了,心里不觉得勃勃的乱跳呢?任凭他不信神权,藐视天道,我也总恐怕一经午夜扪心,未能自己罢?
  当下就一个人在客栈里寻思了一番,又打算了一番,满想先到上海去望一望素兰,看他这两年可曾如意。及至转念一斟酌,若要他竟自美人已归沙咤蚱,那时我就韵士徒充没罪军了。至于往返徒劳,那都属小事,不过犯不着拿有用之精神,寻这无根之花柳罢了!虽说有情,又有甚么益处呢?倒不如还是照何西林的那句遗嘱,往湖北去走一趟罢!即或不大得意,好在还有许多熟人在那里,似乎不见得会有一处都不好的道理呢!我想定了,就往账房里去要了一张上水轮船票,立刻动身。
  一路上那只轮船,行行去去,去去行行,不上三日程途,已到汉口。当时暂将行李等搬往一家客栈住下。第二日,就渡江往藩署里去,探听何宸章公馆下落。不意他已于数月前得着黄花涝厘局的差事,久经不住在省里了。我听毕心里想道:“大凡外面事,有意栽花花不发,或者无心插柳倒可以柳成荫。既是姓何的不在省中,我倒不若先去见一见张向陶罢!或可得个机缘,也未可必。”当晚仍回汉口,辗转终宵,不能成寐。
  第三日一大早,就在江干雇了一只红船,将所带一切行李铺盖,都移到武昌省城里去,拣所督署相近的栈房住下,从此一天天脚靴手版去随班谒见,不意一连跑了好几日,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返。后来还亏一个督辕传事号房,他私下对我说:“你老爷如果真要找我们家大人,须得好先去见一见丫姑爷,那才可以得窍呢!”及至我再细细的一问,方知现在做督辕武巡捕兼充中军卫队的那个张虎威,本来是制台厨房里一名挑水,也是他该官星发现了,不晓得他怎么样,会弄香帅一个得宠的丫头做大老婆。一时妻荣夫贵,不到几易春秋,竟保举至蓝顶花翎,尽先拔补都阃府,居然的是一名轻裘缓带,儒将风流了。看官们听真,我这句还是数年前的旧话,目下又已过了几个年头,恐怕那颗大红顶子是早经换上了呢!
  闲话少说,彼时就谨遵那号房的台命,立刻备下一副大红全帖,写上“世教弟王某顿首拜”那一行俗字,又夹了一张官衔名片,随同年愚侄的手本,传将进去。不意还没有半个小时,忽见从暖阁里踱出一位五十余岁的文巡捕来,身上穿了一套半新旧的茜纱单袍,头上倒还是戴着一个五品式翎顶,手里把一大把子手本,拿得好像似一柄撒开的红婕扇一样,站立在大堂上,口中喊道:“由扬州来的王大老爷,初次禀到的某大老爷,均见。”说着,便将其余的手本,如同乱稻草相似,交给那号房拿将下去。
  我其时眼中看得明白,耳里听得清楚,知道是已经得窍了,就想整一整衣冠,走将上去。谁知忽从官厅里跑出一个人,年纪约有十七八岁,身上穿了一身的时式簇新袍褂,头上却又不伦不类的戴着一顶凉篷,还装了副极长极重的披肩羽缨。我一眼看去,知他那件货色,定是在北京城里王二麻子家买来的,不然,外省牛尾是决不会有这样出色的。但是他既穿了一身公服,何以又戴上这一顶行装羽缨凉帽呢?莫非是初入仕途,不懂得官场仪注么?可知即穿衣吃饭四字,要想出色当行,也是很不容易的事呢!当时,我正在这么想,不料他猛从我腋下气狠狠貌昂昂的掠将过去。及至我再朝前一望,只见他一面走着,一面在那身边又掏出一副外国式的金丝眼镜来,低着头向鼻上乱架。一时那个号房,也肋肩并足的斜着步子,侧着身子帮上来,对我道:“张大人说,王老爷的帖子称呼不敢当,宫保面前,业已替王老爷回过了,请见过上头下来,回寓没有事,便衣到那边公馆里去谈谈罢!”我起先一听见张大人三个字,只疑惑是张向陶还有一所小公馆在那里。后又再一沉吟,方才想过来是张虎威张票。我就忙笑着点了点头。一迳随着那位文巡捕走将进去。
  弯弯曲曲,曲曲弯弯,不觉来到一所花厅门口。那文巡捕便立住脚,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忽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戴缨帽的家人,忙着用一只手将花厅门帘高高打起,只见大帅早便衣穿了一双靴子,站在主位上候着。那一种白面金须,神怡气爽的样子,却不愧三朝柱石。就是一头花白发养得有二寸多长,同上海堂子里倌人前刘海竟不相上下,未免殊欠雅观。我看了,忙紧走一步抢上前行礼,口中便顺便说道:“小侄一向奔走四方,少过来替宫保请安!”他回我道:“自家人不要客气,我腿脚有点不便,不能回你的礼了。”说着,就坐下来,问了问我父亲是哪年去世的,从前中举的那科是出在哪一位老师房里,听说我是选的一个知县,怎么不做,又去改就教职呢?我当时都一一的回答了。方想再找几句别话去说,不意刚一回脸,就猛看见那位同时谒见的人,忽然立起身,从靴筒里抽出一本簇新红纸的履历来,对着大帅,左右开弓似的请上个双安,然后就用两只手扯开那本履历,先是左手举起,右手落下,斜欠着身子,对准大帅一献。后来又用右手举起,左手落下,仍前斜欠着身子,又是对着大帅一献,便把那本履历从新收拢,呈到大帅坐近的那张茶几上。复行屈一膝,请了一个安,答讪着坐下。我再去朝他脸上一瞧,不料那副小金丝眼镜儿,还架在鼻子上安然未动。细想他那种神情举止,直算在制台茶厅上演了一出跳加官的堂戏,真就很替他十二分捏着一把汗,生怕老头子看着反脸。
  谁知我偷眼看去,造化他,大帅并未动气,还是满脸的笑容可掬,只徐徐的对他说:“你适才这个样儿,是谁教给你的?难不成在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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