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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冷眼观-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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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君听说,此事却难怪毓公发怒,就连我今日听见,也有点替他不服。但毓公亦不过一时的忿话,事过情迁,也就云消雨散了。圣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凡言为心之苗,言既可善,心未有再能恶毒的道理,所以后来并未在做到。无奈我那年伯李筱轩,又是古道害了他的性命,以为毓贤倘真在临时供出,则我固被株累,即或他就是不说,我想此事从前明明是两人公议的,如今拿他一个人去受祸,我已是内疚难安了。若再不肯承认他保护老小,又公然继他的后任,死者有灵,我又怎么对得住他呢?因此惩前毖后,一夜没有安枕。第二日黎明时候,竟于毓贤未死之先,就服毒自尽了。一时奴仆星散,宾客风流,云卿、葆生诸昆弟,亦即扶榇回黄皮珂里后,迄今杳无动静,恐亦看破世情,不欲再做禄蠹了。
  我看了晋公的来信,大半是我自己亲身历验的,旧事重提,凄凉万分。因思此举,他或是不知我庚子北上一层,意谓居停主人既与我有密切之关系,自不得不备细函知,连类相及,以尽朋友的义务。谁知我受恩既重,闻祸愈惊,就不知不觉的露出那以上各种的怪像了。
  当下实无心再去看那书上的记载,只得权时搁起,忙着派人带了条子,到城外小轮船局里去起行李。就叫他顺便送上坐船,不必再往返朝公馆里搬了。一面我就预备想招呼我嫂子一声,起身上船。不意甫经动步,忽见一个仆妇进来说:“大少爷,外面来个背黄色包袱,身上子衣服拖一片挂一片,穿得龌龌龊龊的,手拿着个一尺多长红红绿绿的纸封套,闹着要见你呢!叫他把我们传进来,他又不肯。现在大厅格子边站着,你老人家自己出去望望看,到底是做甚么的?不要是个白日闯罢!”我笑道:“你们真是老鼠睛寸寸光了,怎么身上穿的褴褛一点儿,就定是个白日闯呢?”我说着,就跑出去一看,哪晓是个驿卒,手里拿着一封马递的文书,见了我,忙迎上来问道:“你们这里是王公馆么?”我道:“正是!”他又问道:“可是做过前任上元县儒学的王公馆么?”我见他问得郑重,便半厅廊上一对衔牌指给他看。他才笑嘻嘻的道:“小的是江都县马号里来的。我们管号的大爷,派我送一封文书到你老公馆里,说是随着运台大人的排递,由湖北武昌发来的,所以没有四五天就到了。还要给一张收条,再赏小的随便几文酒钱,好让我回去销差。”我当下接到手,先把那两面文书壳上三处印花一望,见是盖的两湖总督紫色关防,再映着日光照去,里面好像是装的一件札饬,我心里就不由的欢喜道:“现在鄂督,正是我那老年伯张之洞呀!莫非是他闻得我近来捐了一个磕头虫儿官,竟推念先情,来委我一个差事么?然而他们大人先生一日到夜办正事还怕来不及,哪里再有这许多闲空去寻人照应呢?且那外封又不类个委札的样子,或是有甚么世交,替我吹嘘了一句,他因我是未经到省的人,又同他没有统属,不便堂而皇之的写在外面,也未可知。但官衔地二址无一不对,那决不会有递错了的道理了。”
  想到这里,就立意收下来,照例填了一纸回销,又叫人给了他一百文铜钱,那人便接过去,掉转脸就走。一下台阶,嘴里便唧唧哝哝的自言自语道:“我跑了半天,只找到一百个钱,还不够过一餐鸦片烟瘾呢!”我欲待发作他两句,问他嘴里说甚么:“这可是你本官的差使,并不干我事。酒钱多寡,却没有一定的道理在那里。你这个混账东西!须知我这个地方,可不是能够让你撒泼的。”后来我又转念一想,不去添给他钱足够了,何必再去收拾他呢?不知拆那封文书来看,装着没听见的样子,混过去罢!及至拆开来一瞧,唉!哪有甚么委札呢?原来是件讣闻,同夹着一封信!讨气,讨气!这才是梦见整夜戴珠冠霞佩,早上醒来,还是满头的乱稻草,只落得一大场空欢喜呢!我就一头想,一头抽出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不孝男懋曾等,罪孽深重,不自陨越,祸延皇清诰授文林郎晋赠奉政大夫显考西林府君,痛于某年月日时,寿终湖北差次。
  哎唷!不好了,何西林世叔去世了么?我记得他是选的福建知县,怎么又故在湖北差次呢?不要急,等我把那封信看过,定知道的。说着,我就想伸手去拆那封信套,谁知十只指头如同发寒痁疾一样,拆了半日,再也拆不动。后来被我自己发急了,不觉用力轻重失宜,竟把那封信一拉两断。再等我去拾拢来一看,谁知正是西林世叔给我的遗笔,因念道:
    小雅世弟览:兄别后幸得一官,当因时局难知,决意息影。又以敝省演临大海,风声鹤唳,动魄惊心。适宸章二弟听鼓鄂垣,而香帅又与寒家有旧,因挈眷止焉。彼时实深虑足下,如果冒险北上,设有不测,则伯仁虽非我杀,究因由我而死。私心自疚,刻不能安。后有南来者,闻足下已安抵沪江,幸无所损,兄不觉喜跃者竟日。惟数载以来,不欲以殷浩空函,徒劳左右者,实意再图良会。本欲将受之于先师者,仍还这于足下耳!不料天不从人,命难自主,即此百余字,亦不知几费经营,始克成事。自顾实旦暮人耳,决难再会。惟愿吾弟勿以小节而形迹不拘,勿以大事而非关己任,勿以恩重难酬而遂萌退志,勿以直言贾祸而袖手旁观。异日弟能如此,兄即所以报先师于地下矣。至吾弟清况,兄所深知,宸章二弟与兄昔年同为公门桃李,已坚嘱其或幕或官,代谋一席,想永诀之言,当不至视为河汉也。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某月日,西林伏枕书。
  我才看到“即此百余字,亦不在几费经营”上,已自咽不成声;及见他坚嘱宸章二世叔为我或官或幕,代谋一席,竟忍不住哀哉西林!痛哉西林的嚎啕大哭,连我今日,也不知道当年就何以如此伤心到这步田地的?可知人生恩仇二字,是最容易感发天良的了。不意倒把我嫂子同一班仆妇,还有个守门的老苍头,都吓得目瞪口呆,大家围拢上来,问我是件甚么事?我便把柯西林世叔世去世的话,约略同他们说了几句。恰好取行李的人也带着船家到来,说:“今天顶好的顺风,请早点动身罢!他们还要赶路呢!”我听了,当即别过寡嫂,吩咐众人:“好生看守门户,伺候主母,我到宝应去走一走,就要回来的。”说完,便随着那船家,一路步行出便益门上船。
  管船的抢忙买了些米盐小菜,乘着一帆风顺,水急船轻,哪消得半日程途,已驶到邵伯镇。不意江水过涨,就改由陈家沟出甓社湖,便离高邮约有十多里。可惜眼望着把一天的好风,竟慢慢儿息得无影无踪,那只船便不能再照适才的那样冲风破浪了。我其时因为心中烦恼,兀自一个人在舱里坐不住,就走过去伏在船舷上,推开窗格一看,哪晓得县分一不同,方言也就不对了。所有住在那两岸旁边的邻水人家,竟是一个个都变做了一口的秦邮土语。
  我当时伏了一会,见没有得甚么看,就想抽身带上那扇窗格。忽然瞥见远远的一大丛人围着个半老的妇女,在那里跳进跳出的,千杀头万剐骨骂个不了。及至我坐的那只船行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家夫妇两口儿吵嘴,却听不清楚。那男子回了那妇人一句甚么话,那妇人便同惹动胡蜂窝一般走上去,向那男子迎脸三呸,骂道:“哇,你平时连三个钱一根骨头簪子都不肯买,怎么养起儿子来会晓得要一个高是一个的哇?”我听了他这种高邮腔,又是一味的泼横,就猛想起,我从小儿我母亲对我说玩过:“有一个人间高邮老可会学老鸦叫?他道:『老爹,我们高邮人是那个道理会做老鸦呀?”那人便又道:『你果真不会,我就杀你!』他吓得赶忙的应道:『哇!』这个虽是我母亲当时哄我的句把玩话,现在究竟想起来,他们高邮人却真有离了老鸦不开口的脾气,可知年纪大的人,是不会说无根之语的。正是:
    物华自是呈天宝,
    人语须知属地灵。
  要知后事如何,且俟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甓社湖魔王识天文 苏州城周郎归地府


  然而话虽如此,却是扬州府的八属口音欠雅,不尽是秦邮一县为然。即我们宝应地方,古号安宜,又名八宝。国朝以来,文风倒也还说得去,就如三鼎甲都曾见过个把。(状元王式丹,榜眼季愈,探花朱士淹。)但总各有各的笑话。除掉状元、探花两个人的事,未免迹近荒唐,姑不具论。单就那榜眼公季愈说起来,他本来就是个赤寒的寒士,自从点了鼎甲,想去靠他吃饭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及至后来部选着一个云南大理府知府,所有那班想靠他的亲戚本家,何止数千余众,都各人自备资斧,还有先借银子把他用。做带肚子的官亲,想明日到了地方上派好事,就可以一本万利发财的,全跟着他领凭赴任。不料甫至云南省城的码头,他老人家偶然出舱闲眺,没提防那鹢首板上小雨初晴滑似油,竟一个斤斗骨咚下水。等船上伺候的人同邻船上官眷们知道老大人唱下河调了,就忙着派水手下去打捞。谁知慌乱了好一会,却像大海捞针,连一点影儿都莫想捞得着。可怜把那些想随宦发财的人,抛在万里之外,一个个都是有了来的盘缠,却没预备回的路费,竟有落魄异乡,身填沟壑的。所以至今宝应人还有句流口,叫做季榜眼上任,坑杀人万千呢!只有谈到方言上头,也是有名的重浊。不然,何以从前黄漱兰做我们江苏学差的时候,按临到扬八属,会在考棚里大堂上,不知被何人于两楹贴了一副长联,是:
    接卷声中,两县□腔听宝泰;
    点名队里,一般标脸看仪扬。
  呢!至于要问何处人口音好么?此话曾经乾隆你七下江南的辰光,以此询过金山长老。长老当时对乾隆爷说:“乡亲遇乡亲,说话真好听。”今日我听见宝应人说话,虽不过觉犯嫌,却也不甚好听。再证诸考棚里那副联语,决不会是扬州府八属以外九属人撰的。依我说,无论做甚么事,都要习惯但更为佳。那“习惯”二字,直是两情融洽的主动力。他若改过“乡亲遇乡亲,习惯就好听”,这就不错了!何能不问他怎么,只要是个同乡,就硬派他口音入耳呢?
  我当下初上船时,自念应世以来,只有这一何一李是遇我恩礼备至的人,其余不是有恩无礼,就是有礼无恩,何以单拣他们这两个人,老天就替我一网打尽呢?此不住如痴如迷,万分懊恼。谁知被两个乡下妇人几句土白,竟把我各种烦闷解脱得十有八九。正要回身到炕上去歇息一回,不意猛听得岸上有人喊叫搭船,我就又坐下身。抬头一看,见是一位苍髯老者,身上背了一柄雨伞同一个小小包裹,脚下赤了一双足,穿着两只麻鞋,在岸上行步如飞的,一头喊着,一头走着。看他那种神理,好像是个走长路的人样儿。无奈本船上水手,都以为他们船是我独雇的,不敢招揽。后来我又忽见那老者指着天对船上喊道:“呔!那船上的人听者,天快要下雷暴了,还不趁早儿把篷下了傍岸,寻一个僻静地段躲一躲么?再停一刻,这只船使到湖心里去,那还了得吗?”原来这高邮甓社湖,又叫做邵伯湖,为淮汇荟之区,俗传下面有所龙窝,是个极容易坏船的所在。大凡吃水面上饭的,多有点害怕,其实是个活沙。当时我就随着那老者所指的地方朝天上一望,仰见一轮红日当空,微风不动,只有一朵形似柳条布式样的墨云,在日缠边轻轻浮过,很不像个要下雨的气候。不意我们船上的舵工也喊道:“伙计们,如今风转了,你们可看见那西北角上挂下雨脚了,我们快点改篷傍岸,仍摇到上河里去罢!”一时各水手,落篷的落篷,驾橹的驾橹。忙乱甫定,雨点子已是同倾盆似的落个不住。我再朝那老者一看,见他还兀自站在那边岸上。此时雷雨被风搅的越发大了。幸而是夏季里,还可招架;倘要换了个严冬落雪,岂不要把整个儿人旋下河去么?
  我实在是越看越过意不去,就招呼船家替那老者接了包裹,请他到舱里来,权时躲避一刻。及见他走上船头,一面不慌不忙的卸去外面湿衣,一面就对着我打了一个稽首,口里说道:“老夫打搅了!”便傍近舱门坐下。那一种鹤发童颜,已自令人起敬;再加仓卒之中,竟能不改常度,我就猜着他不是个草野遗贤,定是个山林隐士。不觉站起身答道:“岂敢!岂敢!人到何处不相逢,而且彼此都在客边,就是坐一坐又是甚么要紧呢?但我却有一句话要想请教你:适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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