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朱-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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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所以不说了。这据说爱情上赌输了的矮奴,看得出主人有出去的样子,就改口说:“主,今天这样好的天气,是日神特意为主出游而预备的天气,不出去象不大对得起神的一番好意!”
龙朱说,“日神为我预备的天气我倒好意思接受,你为我预备的恭维我可不要了。”
“本来主并不是人中的皇帝,要倚靠恭维而生存。主是天上的虹,同日头与雨一块儿长在世界上的,赞美形容自然是多余。”
“那你为什么还是这样唠哌叨叨?”
“在美的月光下野兔也会跳舞,在主的光明照耀下我当然比野兔聪明一点儿。”
“够了!随我到昨天唱歌女人那地方去,或者今天可以见到那个人。”
“主呵,我就是来报告这件事。我已经探听明白了。女人是黄牛寨寨主的姑娘。据说这寨主除会酿好酒以外就是会养女儿。据说姑娘有三个,这是第三个,还有大姑娘二姑娘不常出来。不常出来的据说生长得更美。这全是有福气的人享受的!我的主,当我听到女人是这家人的姑娘时,我才知道我是癞蛤螅这样人家的姑娘,为白耳族王子擦背擦脚,勉勉强强。主若是要,我们就差人抢来。”
龙朱稍缮生了气,说,“滚了罢,白耳族的王子是抢别人家的女儿的么?说这个话不知羞么?”
矮奴当真就把身卷成一个球,滚到院的一角去。是这样,算是知羞了。然而听过矮奴的话以后的龙朱,怎么样呢?三 个女人就在离此不到三里路的寨上,自己却一无所知,白耳族的王子真是怎样愚蠢!到第三的小鸟也能到外面来唱歌,那大姐二姐是已成了熟透的桃子多日了。让好的女人守在家中,等候那命运中远方大风吹来的美男子作配,这是神的意思。但是神这意见又是多么自私!白耳族的王子,如今既明白了,也不要风,也不要雨,自己马上就应当走去!
龙朱不再理会矮奴就跑出去了。矮奴这时正在用手代足走路,作戏法娱龙朱,见龙朱一走,知道主人脾气,也忙站起身追出去。
“我的主,慢一点,让奴仆随在一旁!在笼中蓄养的雀儿是始终飞不远的,主你忙有什么用?”
龙朱虽听到后面矮奴的声音,却仍不理会,如飞跑向黄牛寨去。
快要到寨边,白耳族的王子是已全身略觉发热了,这王子,一面想起许多事还是要矮奴才行,于是就蹲到一株大榆树下的青石墩上歇憩。这个地方再有两箭远近就是那黄牛寨用石砌成的寨门了。树边大路下,是一口大井。溢出井外的水成一小溪活活流着,溪水清明如玻璃。井边有人低头洗菜,龙朱望到这人的背影是一个女子,心就一动。望到一个极美的背影还望到一个大大的髻,髻上簪了一朵小黄花,龙朱就目不转睛的注意这背影转移,以为总可有机会见到她的脸。在那边,大路上,矮奴却象一只海豹匍匐气喘走来了。矮奴不知道路下井边有人,只望到龙朱,深恐怕龙朱冒冒失失走进寨去却一无所得,就大声嚷:“我的主,我的神,你不能冒昧进去,里面的狗象豹子!
虽说白耳族的王子原是山中的狮子,无怕狗道理,但是为什么让笑话留给这花帕族,说狮子曾被家养的狗吠过呢?“
龙朱也来不及喝止矮奴,矮奴的话却全为洗菜女人听到了。听到这话的女人,就嗤的笑。且知道有人在背后了,才抬起头回转身来,望了望路边人是什么样子。
这一望情形全了然了。不必道名通姓,也不必再看第二 眼,女人就知道路上的男子便是白耳族的王子,是昨天唱过了歌今天追跟到此的王子,白耳族王子也同样明白了这洗菜的女人是谁。平时气概轩昂的龙朱看日头不眫眼睛,看老虎也不动心,只略把目光与女人清冷的目光相遇,却忽然觉得全身缩小到可笑的情形中了。女人的头发能击大象,女人的声音能制怒狮,白耳族王子屈服到这寨主女儿面前,也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啊!
矮奴走到了龙朱身边,见到龙朱失神失志的情形,又望到井边女人的背影,情形明白了五分。他知道这个女人就是那昨天唱歌被主人收服的女人,且知道这时候无论如何女人也明白蹲在路旁石墩上的男子是龙朱,他不知所措对龙朱作呆样子,又用一手掩自己的口,一手指女人。
龙朱轻轻附到他耳边说,“聪明的扁嘴公鸭,这时节,是你做戏的时节!”
矮奴于是咳了一声嗽。女人明知道了头却不回。矮奴于是把音调弄得极其柔和,象唱歌一样的说道:“白耳族王子的仆人昨天做了错事,今天特意来当到他主人在姑娘面前赔礼。不可恕的过失是永远不可恕,因为我如今把姑娘想对歌的人引导前来了。”
女人头不回却轻轻说道:“跟到凤凰飞的乌鸦也比锦鸡还好。”
“这乌鸦若无凤凰在身边,就有人要拔它的毛… ”说出这样话的矮奴,毛虽不被拔,耳朵却被龙朱拉长了。
小子知道了自己猪八戒性质未脱,忙陪礼作揖。听到这话的女人,笑着回过头来,见到矮奴情形,更好笑了。
矮奴望到女人回了头,就又说道:“我的世界上唯一良善的主人,你做错事了。”
“为什么?”龙朱很奇怪矮奴有这种话,所以问。
“你的富有与慷慨,是各苗族全知道的,所以用不着在一 个尊贵的女人面前赏我的金银,那不要紧的。你的良善喧传远近,所以你故意这样教训你的奴仆,别人也相信你不是会发怒的人。但是你为什么不差遣你的奴仆,为那花帕族的尊贵姑娘把菜篮提回,表示你应当同她说说话呢?”
白耳族的王子与黄牛寨主的女儿,听到这话全笑了。
矮奴话还说不完,才责了主人又来自责。他说,“不过白耳族王子的仆人,照理他应当不必主人使唤就把事情做好,是这样也才配说是好仆人— ”于是,不听龙朱发言,也不待那女人把菜洗好,走到井边去,把菜篮拿来挂到屈着的肘上,向龙朱眫了一下眼睛,却回头走了。
矮奴与菜篮,全象懂得事,避开了,剩下的是白耳族王子同寨主女儿。
龙朱迟了许久才走到井边去。
一九二八年冬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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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作品集—龙朱
阙名故事
沈从文
上了船,船开了。
船是小小的船,三个舱,小棕榈叶的篷,舱中放的是无数军装,以及四个押解军装的人。各人用灰棉军衣作垫坐的东西,坐到那里望船头的人划船。船在四把桨的划动下,顺水流。船尾一个中年艄公,穿蓝布衣,蓝布裤,口里含了一 枝哈德门烟,两只有毛的手擒到舵的把,一心只在水。
船是慢慢的,——或者说快快的,在向辰州的地方走,今天的路程,不过十分之一而已。走五天,就可以到地了,这有五天!
开船时,在船上吹号,于是所有的装兵,装油,装猪,装一切的船,完全开动了,于是这一只军装船也开头了,开了头,还听到喇叭声音,因为从喇叭上记起行船的意义,大家全欢欢喜喜。欢喜不是无理由的。军队到新地方,换防是应当说欢喜的。商人则船一开动,就可以希望货到地了。船上人则船开以后有酒吃,有肉吃。
这船上几个押解军装的人,是同样也欢欢喜喜的。他们笑。说那粗浅的笑话,说了笑,笑了又说,几几乎忘了有一 个人(四个副爷中之一),是听到这三人笑,照样笑三人不笑时也还笑的,只是不说话。他一人独小,年纪十三岁,小小的身子穿上了长长的军服,不相称的情形正如生活的不相称一样。他仿佛非常可怜的坐在舱口,望那艄公出神,望了艄公又望水,从水想到天涯。水是活活的流,顺流便到海,这人的心思,也流到自己的海中去了。海是水的家,这人的海却在上游,他逆流而行。想起家,他惘然了。家中有妈,有姐,有弟同到妹,用泪眼打发他出门当兵,自己是穿起不相称的军服反而只能苦笑的。如今想起来,却已经象好几年了,实际则是昨天的事。
军服仍然是这一套军服,皮带也仍然是一条现的,自己却再不能在家中呆了。连在门前望望街也不能够了。苦恼咬到心上,他似乎就即刻可以哭。
“四少爷,不要想家,这一去好玩的地方多,比城里有趣。”
这是先时作过他家的用人,这时却作了他的头目,名字叫做秉志,见到这旧主人忧愁,从这简单人的口上说出这样简单安慰。
“不要叫我做四少爷了,你是我的老总!”他勉强说了又笑。
“四少爷,你怎么这样说,你不过眼前的事,归我管。你一年两年就是官了。我要喊你做老爷,不止是少爷!”
说了另外两人笑。仿佛是听出近于讥讽那种意思来了,实则请秉志说一句俏皮话也办不到,这人实在太质实了,话只会这样说而已。笑着的两人中一个是叫陆俊,一个叫杨普,全是本城人,虽知道,先却不曾有过来往的。这两人是连小学也不曾进过,自己却是小学三年级甲班的人物,当然无机会认识了。如今可相熟了,两人年既比他长,且作过一年的兵,兵的事,懂得到许多。他对这些同事自然应当客气,这两人因他是少爷,同团长并且是亲戚,自然也客气。但是,这两人一笑,使他想起自己成了兵的事实上的一切苦恼来了。
他不再作声,只呆想。
谁能保证一年后的事么?一年后,两年后,可以升排长,升连长,做是做得到,但这一年如何过去?
他不要官,只想转去。说好玩,下面生地方纵怎样可以放纵自由。他也不愿这自由。
为什么别人全都在学校念书,自己却非当兵不可?为什么他要出门,是他所不了解的。没有理由出门。真没有理由。家中穷困也不是理由。这之间,他当然把他自己顽劣不念书的一件出门理由忘记了。
“要几天才到地?”
“要五天,”秉志说。
“要六天,”杨普说。
“我猜只要四天零一个早工。”陆俊说。
原来是大家在猜。听到说日子不定,他愿意早到。早到,大致好一点吧。这也是心中猜想,他实则全不知道所到的是什么地方。
到了作什么?他就问秉志,秉志告他要操,五更天要点名,下午八点半也要点名,正午十二点也要点名。
“点三次名真苦!”
“不光是点名,还要下操,也是三次。到了那里,因为军队多,为体面打算,出门不容易,出门时,军装不整齐,就得挨宪兵打,当街罚跪。”
杨普说:“我吃得完宪兵的肉。”
说吃得完,也不说是一个宪兵的还是所有宪兵的肉。但宪兵可恶,从这同事的仇恨中也可看出一半了。他就想,船迟到一点,好一点。只觉得宪兵难于对付,迟到点似乎就可逃过这一关了。这心情愿望近于逃学时的心情。
即或无宪兵,那三操也够受了。他看过兵的操,自己也到过技术班学过一年操,操是有趣的,但一认真就很苦。他想起操,就愿意船在路上停一个月,或者长是这样坐船。
凡是他想到的全是这类事,年青人,一点事情不知,一 切行将压到头上的重量,究竟是不是藏了头或蒙了眼可以躲脱的事,他却全不明白。
“我问你,秉志,一共我们有多少补充兵?”
“有一连。”
“那你是连长了。”
“我不算,我是排长,归连长管。杨伙计是什长,归我管。
你同陆伙计是散弟兄,就归杨哥管。“
他听秉志说,才明白杨普是他的上司,且因此把杨普的号也明白了。杨普经秉志一说,就忙说那里那里的谦词。他说他号金亭。杨金亭,是城里有名养蛐蛐的人物,他这时才知道就是自己上司。他对上司的养蛐蛐的知识,当然是加了一分敬重,一个上司,若对于下属,有拿出本事施展武艺的必须,那是这位金亭老哥,已就早用他的养打架的蛐蛐这一 种本领,把这初出门的少爷征服了。
他就同到他的上司谈关于蛐蛐的事情,谈得很有趣,离家的旅愁,当然是因此一来稍稍放下了。
船弯泊了,停到河边,一个不知名的码头,一个不知名的乡村,呈现在眼前。这时天上落着小雨,河上全是雾,远的来船先是不见船,只听到船上人唱歌。歌声越唱,越远,便知是去船,来的船,则不但歌声越近越壮,且在见到船以前,便可以听到放绳抽桨的声音。这样大的雾,是不常见的雾。雾象一种网,网罩到水面,河岸于是仿佛更阔了。
所有的船慢慢全靠拢了,船的排,是一百有余,码头小,后来的船便不能不把船泊到无岸可上的高崖下了。然而船与船相连,雨虽然是落,雨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