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朱-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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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军
沈从文
一个刚刮过脸的青年弁兵,穿了一身新棉军服,双脚交叉倚立在参军室门边,用小镜子照着下巴,挤那粉刺。这是一个美貌青年,他一面对那镜子挤着粉刺,一面就在自赏他的青春。
房里有了声音。
“王五,屯屯屯屯屯。”
一连喊了三声,这弁兵仿佛才被声音揪着,从沉醉于欣赏自己的趣味中爬出了,大声答应道,“嗻!”
答应了以后,他把镜子忙塞到衣袋里去了,整了整皮带进了参军室。
参军室除了一个老参军就是地图。参军房中坐,地图四 壁挂,进到房中的王五,最先还是望到那张有无数红色×字的地图,才回头望参军脸的。要明白本日情形,望参军的脸,还不如望那张地图上的大红×字的地位,较为容易了然一点。
红字向左移,则战事是又进到本地段了,参军的两眉也聚拢了,向右移则一切相反。
如今是参军仿佛额下只生有一条眉毛的。王五明白事情糟。这一来,还未发言,屯屯就苦恼了。猜测的是参军必定说出不吉利的话。在这风流潇洒的弁兵生活上,再也没有比“开差”的话还不入耳了。看样子则参军非说这话不行,一点不至于错。
这青年弁兵,站立在房子的近门处一角如一根葱,参军大约是第一眼就望到这新刮过的脸嘴了,就微微的笑。
参军说,“王五,卷好了地图,下午要开差走路。”
象打了一个雷,屯屯震哑了。在这雷声响出以前,他是清清楚楚望到参军脸上的阴霾,知道有雷了。虽防备得很好了,到时也仍然一惊,是这青年从雷雨中见到另外一种情形,想不到时间是如此匆促,因而茅苞了。他连忙答应是是。
于是这个年青人就动手卷那房中的地图,把一张椅子搬来搬去,从这里取下图钉又按进别一角上去,仿佛是在那里掉换钉子似的。他把事情完全做错了。在错误行为中年青人只想到开差以后的事。军队是原应当从这一个地方移到那一 个地方的,所以他一面想事一面他把图钉移着。事情作了一 会却不曾把一张地图取下卷好。
坐到房中的参军是五十岁的老参军了,也正是在今天早上才刮过脸的人,他从自己脸上问题转到弁兵的脸上问题,这个极其明白年青手下人刮脸比下操还勤快的理由的将校,知道了开差是年青人极不愿听的话之一种,就说:“好了好了,你不要在这板壁上为图钉开差移防了,年青人,要出去做什么事就赶快去罢,我自己来卷这地图好了。”
“… ”这年青人他不知要说什么话好。他站到一张板凳上整理了一下衣领,又抹了一下胸部。话不说出口,到后居然被他把一张大地图取下卷成筒形了。
“去了吧,去了吧,快去快来!不久就要走远路,到那里去呆事是做不得的。”
“那谢过参军。我就去就来。看看他们,还他们一点小账。”
“是呀,还账吧,也好。看看,也好。只是呆事是做不得的,我再三告你,天气不正,而且一个走远路的人,要知身体的重要。”
“是的是的。我去去就来。”这弁兵,一面立在那一旁说话,一面心就早已向外飞奔了。他跃下了地,又说,“参军有什么事情没有?要买点东西吗?”
参军凝神想了一想,把手撑住了才剃过的光下巴,想起了脸上的粉刺,就说,“你回头,顺便带一面小手镜来吧,象妇人用的,不要太大。”
“参军,屯屯有一个。”说过这话的年青人,也不管参军是不是要看看他的镜子,已经就立刻从军服前衣袋子里把那镜子掏出来了。他把它递给参军,望着参军笑。
参军把镜子接过手来,翻来翻去看,又试照了一照。照到那生在鼻旁已经成熟的粉刺了,但他不动手,却先问王五,“镜子是不是女人送的?”
“回参军,是的。”
“多好一面镜子!(照镜)你就去吧,慢了恐怕不成了。早去早回,我们应当在四点左右动身。”参军看他的腕上的大金表时,弁兵王五也同时把腕上的金表露出。“是十一点半吗?
你快去了吧。不要久挨!不准做呆事。听我的话!“
连声是是的屯屯走出去了。参军就坐到办公桌前,对了屯屯情人给王五那面小小镜子,挤他鼻子孔边上的一个粉结。
他同时想起这年青人的行为来。
但不久,他心想到… 一个年青人,总是免不了要任性的。虽说当面说了若干是字,回头一到妇人面前,做呆事仍然是必然的一件事!他想到年青人的行为,就为这弁兵发愁。
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来去走二三十里路与情人会合一次,本是军人在打仗勇敢以外应有的勇敢。一个从情人床上爬起的军人,一口气得奔十里路追上大队就宿,也是很平常的行为。
但这老参军是放荡过的人,如今是不能再放荡了,见着年青人的不知保重,就不免忧惧起来了。
想去想来他总不放心屯屯。先是不放这年青人离开身边,似乎又不忍,以为不知道的还将骂这做长官的岂有此理,才让他去。为了成全这男子如今是又有点悔恨自己太放纵这屯屯了。
他于是又想。
… 回头人一生了病,虽然不是自己的病,事情总仿佛还是自己的罢。
… 而且这一次,既知道了要行将分手,两人的热烈又岂是平常的吃过嗅过就放手的事。不吃饱不行,两个年青人知道什么是类乎伤食的事?
事情是显然非亲自去制止不行了。他只有找到那地方去把屯屯抓回一个办法。再不然,也得监视到这年青人。至于说为了什么他觉得非去不行,那在他仍然是暧昧之至,只单是为怕这年青人害病责任上着想,他是一定要去了。
不到一会儿这老将校出了衙门,人在街上了。街上热闹得很。因为知道开差消息,各处买物件换钱的军人是特别多了。凡是本军人,无有不认识老参军旧中校制服的,见了这参军的军人,都得立正起来站到路旁行一个礼。参军于是一 旁回礼一旁走路,到了王五的情人家门前。
他先用耳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的声息。里面有人说话,似乎是有王五在。他就用手拍门。
门拍了三下,才听到里面妇人不高兴似的应了一声。但过了一阵还是无人来开门。
他又拍。因为是第二次,他用的力也加倍了。
就听到里面妇人说,“来了!谁?”
“我!”
里面王五的声音就说,“是担水的,不要理他。”
“不是担水的!”参军在外面嚷。
隔了一重门,而且正同妇人做着所谓呆事的王五,人是糊糊涂涂也听不出上司的声音来了,就用着军人的雄武,大声吩咐道:“不论什么事明天来。”
“王五,是我!”
内里这时可听出拍门人是谁了,仿佛一团糟,只听到一 些杂沓声音,听到女人的笑声,过了一会儿,王五开了门,恭恭敬敬立在那矮屋门里,听候上司的吩咐。
开门的王五,立正程度虽不失其为军人模样,但够得上称为“模范弁兵”的整齐,是因为匆促的原故完全失掉了。这个时候军服的领子也不理齐,扣子也不扣好,皮带则带头吊下,尤其是脸上样子,不成东西。象是同谁打过架劝和还不到两分钟。
参军望到这模范弁兵不模范的情形,觉悟到一分钟以前的王五是正做些什么事了。参军就望到这弁兵摇头,温和的笑。
“参军,请你哪进去坐坐,我要金枝热一杯茶喝。”
“… ”参军笑。
“你哪坐一坐不妨。我是正在同她算账,算了半天还算不清楚,正想到你哪会着急!”
“… ”参军仍然笑。
“你哪稍坐坐,我过一会儿就回去好了。”
“我来了,不是耽搁了你们打算盘吗?”
“那里那里,”说到这话的王五,是从参军辞色间看出自己情形已为参军明白,所以有点脸上发烧了。
参军不好意思就此把王五拉走,只得进到小屋中来坐坐。
不清楚的账,是不至于在上司面前算吧。不过这算账的妇人,却因为来的是情人上司,不得不见面。并且既然说是在算账,只有当真做成同王五算账的神气,来到参军跟边一五一十数了。王五则假装着唯唯否否,还故意生了一点气让上司看,那情形真似乎非常认真。
参军始终笑而不言。
凡是用钱算的账是决不会久长的,所以清了账,无可藉词,王五只得辞了妇人,跟到参军身后走出这房子了。
参军看得出王五的懊恼,只装不见到。
到了街上参军把王五扯到身边来,轻轻的问,“到底账算清楚了没有?”
王五糊糊涂涂的说,“清楚了。”
“呆子,我问的是我没有来时候你们算的账!”
把脸涨得通红的王五,不做声。
“说呀,账当然是要算!我问你是算了多久。”
“正算得有了头绪,给参军一拍门,就… ”“哈,这怎么行。莫到将来生出病来又说是参军惊动了你,你自己仍然去算你的账,快快回来就是!”
王五又被糊糊涂涂的推进了门与账主在一块了,参军仍然一个人匆匆忙忙走回军部行营,在路上仍然是一旁回答别人的敬礼一旁走路。
回到行营的参军,遇到机要副官,得来的消息是本军不开拔了,要开拔也需要那离此三四百里的部队到此接替。看情形,自然是再过四天五天也不能动身了。参军又想起草草清账的容易害病的人事,即刻又出了营门。向原来的路上走去,走到了王五所在的那一家门外,拍着门,大声的喊王五。
里面的账自然是一闹又糊涂了。参军知道这情形,就在门外说,“王五,王五,你账慢慢的算吧。”
里面王五似乎在床上,还以为是参军等候在门外,因为时间太久发急了,所以一面告罪一面仍作着事的说道,“参军,你哪家莫催,快清楚了。”
“呆子!告诉是改日开差,尽你今天留到这里慢慢算你那账好了!”
“参军谢谢!你哪坐坐吧,我来了。”
“你不要出来。小心招凉!天气不好,年青人也不要太勇敢!”
“是呀,参军。你哪请进来坐,歇一歇吧。我就来开门了。”
到得把军服草草穿上,起身来把门敞开时,参军的影子也见不到了。
许多在街上买东西的勤务兵,有些业已来去在这一节街上为这老将校行过三次举手礼了的,如今又见到这将校从街的那一端走回来,不愿意致敬的就都躲进铺子里去了。这老将校却不注意到这次不必在路上举手的理由,彳彳亍亍回到参军室。回到那参军室,把一张业已卷好的地图重复站到板凳上钉好以后,坐到现处的老参军,神气爽然了。
他记起了衣袋中那一面镜子了,就掏出来对镜望那鼻子旁边的粉结,且望到镜中自己面孔一部分发笑。
一九二八年冬至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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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作品集—龙朱
龙朱
沈从文
写在“龙朱”一文之前这一点文章,作在我生日,送与那供给我生命,父亲的妈,与祖父的妈,以及其同族中仅存的人一点薄礼。
血管里流着你们民族健康的血液的我,二十七年的生命,有一半为都市生活所吞噬,中着在道德下所变成虚伪庸懦的大毒,所有值得称为高贵的性格,如象那热情、与勇敢、与诚实、早已完全消失殆尽,再也不配说是出自你们一族了。
你们给我的诚实,勇敢,热情,血质的遗传,到如今,向前证实的特性机能已荡然无余,生的光荣早随你们已死去了。
皮面的生活常使我感到悲恸,内在的生活又使我感到消沉。我不能信仰一切,也缺少自信的勇气。
我只有一天忧郁一天下来。忧郁占了我过去生活的全部,未来也仍然如骨附肉。你死去了百年另一时代的白耳族王子,你的光荣时代,你的混合血泪的生涯,所能唤起这被现代社会蹂躏过的男子的心,真是怎样微弱的反应!想起了你们,描写到你们,情感近于被阉割的无用人,所有的仍然还是那忧郁!
第一 说这个人
白耳族苗人中出美男子,仿佛是那地方的父母全会参预过雕塑阿波罗神的工作,因此把美的模型留给儿子了。族长儿子龙朱年十七岁,为美男子中之美男子。这个人,美丽强壮象狮子,温和谦驯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权威。是力。是光。种种比譬全是为了他的美。其他的德行则与美一样,得天比平常人都多。
提到龙朱像貌时,就使人生一种卑视自己的心情。平时在各样事业得失上全引不出妒嫉的神巫,因为有次望到龙朱的鼻子,也立时变成小气,甚至于想用钢刀去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