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井的女孩们 作者:孙菁-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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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苦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我却震惊了,她看似循规蹈矩没有个性,却原来把诡秘的心思掩藏在深处,这反而让她能够得到想要的。
她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狡诈?〃却不等我回答,又说,〃大家都羡慕我,是的,他是个律师,富有,四十多岁还不算老。不过大家不知道的是,他第一个妻子留下的女儿和我一般大,第二个妻子和他离婚了留下两个孩子。他追我追得很紧,每天给我写信用电子邮件发过来,并让我找好电话,告诉他号码后他再打过来,在电话里能说上一个小时。大伯和伯母总对我说,他们亲生的儿女是指望不上了,不够他们操心的,他们晚年就指望我了,可我想等我老了,我能指望谁。每个人都在命运的转盘上,我不甘心自己被这些重负压着,我为什么总是牺牲品?我想要有人把我从这带走,逃离开。我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了那么一点点运气,他的爱就是我在这污浊世界里沉浮的救生圈,给三个孩子当后妈,我知道明天会有新的难题,可我顾不得那么多,只能饮鸩止渴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有用自己的手抓住她的手摩挲着,希望让她在这残酷的世界里感受一丝温暖。
她眼里噙着泪,却努力不使它落下,〃谢谢,不要对别人说好吗,我想虚荣一次,我想做一次公主,让人人都嫉妒。〃
〃为什么告诉我?〃
〃总希望有一个人知道事实的真相,再说你是个好听众。你是个有充沛想象力和敏感心的人,不会事不关己,连点体恤的心情都没有。〃
有些人直到从你的生活中消失时,你才会后悔没能多了解她,但命中注定,我们只能擦肩而过。
罗西临走时,我们聚会了一次,同宿舍的林林、刘凤阁、贾珂、李婷还有我,罗西没什么特别熟络的同事,不过其他几位的呼朋唤友使那晚小包间里人满为患。别的画廊的女孩有的也来了,其中叫剑梅的刚从德国回来,在那儿只呆了两个月。在女孩们的追问下,她只说遭老罪了,没多说别的。后来就有人传言那德国男人需求很多,中国女人是无法适应的,又有暴力倾向,她去有点试婚的色彩,婚没试成倒给自己留下伤害。
有两位常出没王府井的野导也来了,被称为野导,是指她们没有正式的导游证,也不隶属于哪个旅行社,偶尔她们也会往画廊带外国人。其中有一个我们称为〃美人鱼〃的,因为有一位丹麦小伙子要娶她,她没有答应,所以得此绰号。人们说她除了做野导外,还任由出导游费的人在她的身体上游览探寻一番,我对她一直是嗤之以鼻的。没想到在送罗西的聚会上,她也到场。她和我还有林林前后脚从天外天烤鸭店出来。
林林直愣愣地对〃美人鱼〃说:〃你瞧人罗西,你怎么不抓住那个丹麦小帅哥,何苦这么作践自己?〃我觉得林林是喝多了。
〃我知道你们都看不上我。〃她忽然回过头,对我说,〃嗨,你为什么没跟那个英国小哥哥走?〃
〃我不爱他。〃我不想多说什么,于是给了她一个最简练的回答。
〃爱?爱情对我是奢侈品。你们不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滋味,全家老少睡在一铺炕上又是什么滋味。我的家乡很闭塞,是个山沟沟,三面是山,出了村子便没有路,只有一个大坑,当走到土坑时,三轮车整个竖起来,让你感觉很惊悚。我挣钱给父母盖房,哥哥娶上媳妇,还要把弟弟的户口办到城里,太多的人指望着我,我不能离开。我愿意这样?〃她有些抽泣,〃丹麦——童话王国,我又那么爱他,可我的生命不属于我自己,我没资格谈情说爱。〃
林林说:〃你是个傻瓜,你的哥哥弟弟没有手脚?要是我,我就走,你真蠢!〃
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世界除了黑与白,还有灰色地带,许多交错不清的情感。
第十章 多少哀愁随歌声淡去
我们为经常出没在王府井的老外也都起了绰号,和平饭店工作的法国〃小帅哥〃,时常更换女友,除了中国女孩,各个国家各种肤色的都有,最怕风流的小伙子长了副纯情的面孔,我们常拿他打趣。还有一位长着自然卷发,来中国学跆拳道的,我们有时也戏弄这个老外,我们就管他叫〃卷毛狗〃,凤阁不喜欢这个穷学生,林林说是凤阁对狗过敏。〃badboy〃(坏男孩)拥有巴基斯坦和美国血统,他曾委屈地说你们为什么叫我〃badboy〃,我只是表现出对你们的欣赏。〃教授〃迈克,他说自己是印地安那州的大学校长,我从没相信过,他五十多岁,与沈晓关系亲密,对我们也很友善,住在王府饭店旁的丽苑公寓。他给剑梅也买了个六百多块钱的快译通,沈晓知道后气乎乎地去兴师问罪,回来的时候很高兴,说迈克哭着承认自己错了,还跪下了。
沈晓是罗西走后,老板从别的画廊挖来的一个女孩,周岁才十九,记得半年前的傍晚我们坐在一起,她说自己看见那些留着蓬乱胡须的老外就很反感,总觉得里面会爬出虫子。她还突然问我:〃你说我的想法是不是不切实际?我希望有所大房子,有个非常爱我的男人,那男人长相要帅,要有大把的钱,想上哪儿上哪儿,拥有豪华轿车。〃与别的少女不同,这条街造就她的浪漫有很多物质内容。我说:〃你要的确实太多了。〃
当时她还在别的画廊做,仅仅半年后,她就有了如此大的转变。后来老迈克走了,回国后还给沈晓寄来二百五十美金。穿着从隆福寺买的几十甚至十几元的衣衫,忍受着身处异乡的精神上的孤独,异国的浮光掠影考验着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贫瘠,老外又善于甜言蜜语温存体贴,很容易让一些少不更事没有什么人生阅历的女孩子迷失。
我和林林在派派思喝咖啡时,林林说今天在书店看到一本有关女性心理研究的书,上面说异国他乡的男人,特别是一个神秘莫测的男人,对女人是致命的诱惑。
我说,这倒是为我们这条街所有犯错误的女孩找到了借口。
凤阁指着坐在街边长椅上的一个神情没落的男人说,那是她以前工作过的画廊老板,他和未婚妻因吸毒被劳教。
以后的接连两天里,我都见他独自坐在麦当劳前的长椅上。有一刻我禁不住好奇心坐到他身边,对他〃嗨〃一声,算是打招呼。
他看了我一眼,说:〃你也是在这条街上卖画的?我前两天看见你和凤阁在一起,她说起我的事了吧。我不喜欢你用这种怜悯的眼光看着我,不过你是个好心人。小心点儿,心别太善,看见一条狗将死了,你即使不像别人那样踢它一脚,也别搭理它,没啥好处。女人大凡年轻有点儿姿色,当她一无所有时,只要她愿意运用与生俱来的资本,就有咸鱼翻身的可能,男人如果没落到一无是处就难得翻身了。我的未婚妻上星期嫁人了,开始了她新的人生,我却彻底完了。〃
我摇了摇头,〃你可不是一条将死的狗,而且你不愿意别人可怜你,说明你还有救。有时你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再往前走就会落入悬崖,其实只要你有勇气往前走,你会发现路在脚下延伸开来;麻木才是绝望的境地,痛苦比麻木强,疼痛会促使你去做点什么,所以保留最初的刺痛没什么不好。〃
〃做人不要太直率太热情。〃他淡淡的一笑,〃还有不要太好奇,你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要运用得当,否则好奇心总有一天会害了你。〃
〃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也笑道。
那次的谈话双方很愉快,这是我俩初始都没想到的。他半年后又在王府井小吃街的好友宾馆的二楼新开了间画廊。也就是在那时,是他给了我最大的帮助,使我度过了生存的低谷。
几个女孩子,一看就是在公司上班的职员,公司可能就在东方广场的写字楼里,她们中午来王府井散步,互相嬉戏开着玩笑,她们对其中一个剪着短发蛮有气质的女孩说她像戴安娜王妃,那女孩说,我没法和戴安娜比,不过像她那么活着,命短一点儿也行。
林林看着她们说,我如果有贾珂、刘凤阁她们那样的学历,我不会像现在这样过日子。
我饶有兴趣地问,那你会做什么?
我会开着小轿车拎着笔记本电脑在国贸或现代城上班,做高级白领。
你就是本科生也不会那样,再说在北京本科生不值钱。
晚上遇见一位其他画廊的男翻译,他以前和一个日本女孩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留下的后遗症就是他不再吃猪肉,因为和他热恋过的日本女孩就不吃猪肉,曾有好事的同行在饭桌上使招数逼他就范,但他连猪肉渣都不往嘴里放,这可能算是他对那段逝去恋情的一种悼念方式。他对我和林林说活越来越不好干,他都得头痛病了,夜里做梦领老外去画廊,白天醒来就带不回老外。他还说双胞胎姐妹接手了别人转让的画廊,两人能吃苦脸皮厚胆子大,长得像兵马俑,老外也许就喜欢她们的土腥味。
对〃土〃这个字眼,林林是有几分敏感的。同样从农村走出来,刘凤阁长相俊俏一些,让人发觉不到她的出身。林林的肤色和长相带点农家女的印记,在大都市里她一直和自己的〃土〃味做斗争,于是有时难免夸张、做作。不过我觉得带点乡间的气息没什么不好,每当迎面碰见双胞胎姐妹时,我就会感觉污浊的空气里多了一股泥土之香。
林林劝我:〃不要对刘凤阁存友情的奢望,她与你走得近些,只不过是因为她也寂寞孤独,她也需要诉说,需要倾听者,但她绝不会给你实质性的帮助。我劝你只把她作为玩伴,否则你会伤心。〃
我说:〃我欣赏她活得积极、活得有技巧,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还很勤快,她感染了我。〃
〃你真有意思,不靠自身的力量,而靠别人。等她死了,你就完蛋了?像刘凤阁这种人,她离开两天,我就会把她忘记。〃
〃其实谁又不需要诉说呢,所以我是为这条街的女孩们做出贡献的,契诃夫的'我的烦恼向谁诉说'(指《苦恼》)的男主人公在偌大的城市找不到人倾听自己内心的痛苦,最后只好向一匹老马诉说。我总比一匹老马强得多。〃我调侃地说。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以前人们都不喜欢狼,后来北方的狼(指齐秦演唱的《狼》)唱红了,大家是喜欢那歌词。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一两声长啸,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我们在午夜王府井的街头高唱着,不在意还在长椅上零散坐着的人,好像整条街都只属于我们,多少哀愁随歌声淡去。那是漂泊异地的草根阶层们独有的哀愁。
我去与一对夫妻攀谈,丈夫是德国人,他对绘画作品不太感兴趣,却很健谈幽默。我夸赞他的妻子很漂亮,他问道:〃难道我不漂亮吗?〃他说自己的妻子是比利时人,他们是到中国来旅游的,我说他们可以去大连,他说已经去过青岛就不去大连了。我就和他说大连与青岛是有几分相似,但也有其独特的东西,便对他讲起大连的景致。
在与外国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我常极力推荐他们去大连,家乡在我的记忆中并不完美,甚至盛载着太多的失落和苦楚,但是远离家乡,这就犹如即使剪断新生婴儿和母体相连的脐带,可是婴儿血管里仍流淌着母亲的血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