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新修版)-第20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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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救了撒麻尔罕人,害死了蓉儿,该不该呢?不,蓉儿不是我害死的,是欧阳锋追她追入了沼泽流沙。我拚了性命要救她,不过救不到。我宁可用自己性命来换她的命,不过她死的时候不知道,现下她死了,她在天有灵,该当知道了。我不是为了要娶华筝而求大汗饶了撒麻尔罕城几十万人性命,她知道我想娶的是她,她知道的,她知道的!”想到黄蓉一死,或在天上,或在阴世,便什么都明白了,知道自己真心爱她,不会错怪了自己;倘若她没有死,那当然更好,错怪了自己也不打紧。“最好蓉儿没死,心里怨我怪我,都不要紧,从此不理我,我也情愿,她去嫁了别人,我也情愿。总之她没死就好了!”想通了这一节,纠缠不清的烦恼便理清了不少。
这日来到山东济南府的一个小镇,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座头,自饮闷酒,刚吃了三杯,忽然一条汉子奔进门来,指着他破口大骂:“贼鞑子,害得我家破人亡,今日跟你拚了。”说着挥拳扑面打来。
郭靖吃了一惊,左手翻转,抓住他手腕,轻轻一带,那人一交俯跌下去,竟丝毫不会武功。郭靖见无意之中将他摔得头破血流,甚是歉仄,忙伸手扶起,说道:“大哥,你认错人了!” 那人哇哇大叫,只骂:“贼鞑子!”门外又有十余条汉子拥进店来,扑上来拳打足踢。郭靖这几日来常觉武功祸人,打定主意不再跟人动手,兼之这些人既非相识,又不会武,只是一味蛮打,当下东闪西避,全不还招。但外面人众越来越多,挤在小酒店里,他身上终于还是吃了不少拳脚。
他正欲运劲推开众人,闯出店去,忽听得门外有人高声叫道:“靖儿,你在这里干甚么?” 郭靖抬头见那人身披道袍,长须飘飘,正是长春子丘处机,心中大喜,叫道:“丘道长,这些人不知为何打我。”丘处机双臂向旁推挤,分开众人,拉着郭靖出去。
众人随后喝打,但丘郭二人迈步疾行,郭靖呼哨招呼红马,片刻之间,两人一马已奔到旷野,将众人抛得影踪不见。郭靖将一众市人无故聚殴之事说了。丘处机笑道: “你穿着蒙古人装束,他们只道你是蒙古鞑子。”接着说起,蒙古兵与金兵在山东一带鏖战,当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初时出力相助蒙古,哪知蒙古将士与金人一般残虐,以暴易暴,烧杀掳掠,也是害得众百姓苦不堪言。蒙古军大队经过,众百姓不敢怎样,但官兵只要落了单,往往被百姓打死。
丘处机又问:“你怎由得他们踢打?你瞧,闹得身上这许多瘀肿。”郭靖长叹一声,将大汗密令南攻、逼死他母亲等诸般情事一一说了。
丘处机惊道:“成吉思汗既有攻宋之计,咱们赶快南下,好叫朝廷早日防备。”郭靖摇头道:“那有甚么好处?结果只有打得双方将士尸如山积,众百姓家破人亡。”丘处机道: “若是宋朝亡了给蒙古,百姓可更加受苦无穷了。”郭靖道:“丘道长,我有许多事情想不通,要请你指点迷津。”丘处机牵着他手,走到一株槐树下坐了,道:“你说罢!”
郭靖于是将这几日来所想的是非难明、武学害人种种疑端说了,最后叹道:“弟子立志终生不再与人争斗。恨不得将所学武功尽数忘却,只是积习难返,适才一个不小心,又将人摔得头破血流。”
丘处机摇头道:“靖儿,你这就想得不对了。数十年前,武林秘笈九阴真经出世,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为此而招致杀身之祸,后来华山论剑,我师重阳真人独魁群雄,夺得真经。他老人家本拟将之毁去,但随即说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福是祸,端在人之为用。’终于将经书保全下来。天下的文才武略、坚兵利器,无一不能造福于人,亦无一不能为祸于世。你只要一心为善,武功愈强愈好,何必将之忘却?”
郭靖沉吟片刻,道:“道长之言自然不错,但想当今之世,武学之士都称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最强。弟子仔细想来,武功要练到跟这四位前辈一般,固已千难万难,但即令如此,于人于己又有甚么好处?”
丘处机呆了一呆,说道:“黄药师行为乖僻,虽然出自愤世嫉俗,心中实有难言之痛,但自行其是,极少为旁人着想,我所不取。欧阳锋作恶多端,那不必说了。段皇爷慈和宽厚,倘君临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为了一己小小恩怨,就此遁世隐居,亦算不得是大仁大义之人。只洪帮主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我对他才佩服得五体投地。华山二次论剑之期转瞬即至,即令有人在武功上胜过洪帮主,可是天下豪杰之士,必奉洪帮主为当今武林中的第一人。”
郭靖听到“华山论剑”四字,心中一凛,问道:“我恩师的伤势痊愈了么?他老人家是否要赴华山之会?”丘处机道:“我从西域归来后亦未见过洪帮主,不论他是否出手,华山是定要去的。我也正为此而路过此地,你就随我同去瞧瞧如何?”
郭靖这几日心灰意懒,对这等争霸决胜之事甚感厌烦,摇头道:“讲武论剑之地,弟子不想去了,请道长勿怪。”丘处机道:“你要去哪里?”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到哪里算哪里罢啦!”
丘处机见他神情颓丧,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愈,了无生意,很是担忧,虽百般开导,郭靖总是摇头不语。丘处机寻思:“他素来听洪帮主的言语,若去到华山,师徒相见,或能使他重行振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劝他西去?”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靖儿,你要尽数忘却学会的武功,倒有法子。”郭靖道:“当真?”丘处机道:“世上有一个人,无意中学会《九阴真经》中的上乘武功,后来想起此事违背誓约,负人嘱托,终于强行将这些功夫忘却。你要学他榜样,非去请教他不可。”
郭靖一跃而起,叫道:“对,周伯通周大哥。”随即想起周伯通是丘处机的师叔,自己脱口而叫他大哥,岂非比丘处机还僭长一辈,不禁甚是尴尬。
丘处机微微一笑,说道:“周师叔向来也不跟我们分尊卑大小,你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我毫不在乎。”郭靖问道:“他在哪里?”丘处机道:“华山之会,周师叔定是要去的。” 郭靖道:“好,那我随道长上华山去。”
两人行到前面市镇,郭靖取出银两,替丘处机买了一匹坐骑。两骑并辔西去,不一日来到华山脚下。
那华山在五岳中称为西岳,古人以五岳比喻五经,说华山如同《春秋》,主威严肃杀,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险无比。两人来到华山南口的山荪亭,只见亭旁生着十二株大龙藤,夭矫多节,枝干中空,就如飞龙相似。郭靖见了这古藤枝干腾空之势,猛然想起了“飞龙在天” 那一招来,只觉依据《九阴真经》的总旨,大可从这十二株大龙藤的姿态之中,创出十二路古拙雄伟的拳招出来。正自出神,忽然惊觉:“我只盼忘去已学的武功,如何又去另想新招、钻研伤人杀人之法?我陷溺如此之深,委实不可救药。”
忽听丘处机道:“华山是我道家灵地,这十二株大龙藤,相传是希夷先生陈抟老祖所植。”郭靖道:“陈抟老祖?那就是一睡经年不醒的仙长么?”丘处机道:“陈抟老祖生于唐末,中历梁唐晋汉周五代,每闻换朝改姓,必愀然不乐,闭门高卧。世间传他一睡经年,其实只是他忧心天下纷扰,百姓受苦,闭门不出而已。及闻宋太祖登基,他哈哈大笑,喜欢得从驴子背上摔了下来,说道天下从此太平了。宋太祖仁厚爱民,天下百姓确是得了他不少好处。”
郭靖道:“陈抟老祖若是生于今日,少不免又要穷年累月的闭门睡觉了。”丘处机长叹一声,说道:“蒙古雄起北方,蓄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眼见天下事已不可为。然我辈男儿,明知其不可亦当为之。希夷先生虽是高人,但为忧世而袖手高卧,却大非仁人侠士的行径。”郭靖默然。
两人将坐骑留在山脚,缓步上山,经桃花坪,过希夷峡,登莎梦坪,山道愈行愈险,上西玄门时须援铁索而登,两人一身上乘轻功,自是顷刻即上。行七里而至青坪,坪尽,山石如削,北壁下大石当路。丘处机道:“此石叫作回心石,再上去山道奇险,游客至此,就该回头了。”远远望见一个小小石亭。丘处机道:“这便是赌棋亭了。相传宋太祖与希夷先生曾奕棋于此,将华山作为赌注,宋太祖输了,从此华山上的土地就不须缴纳钱粮。” 郭靖道:“成吉思汗、花剌子模国王、大金大宋的皇帝他们,都似是以天下为赌注,大家下棋。”丘处机点头道:“正是。靖儿,你近来潜思默念,颇有所见,已不是以前那般浑浑噩噩的一个傻小子了。”又道:“这些帝王元帅们以天下为赌注,输了的不但输去了江山,输去了自己性命,可还害苦了天下百姓。”
再过千尺峡、百尺峡,行人须侧身而过。郭靖心想:“若是有敌人在此忽施突击,那可难以抵挡。”心念方动,忽听前面有人喝道:“丘处机,烟雨楼前饶你性命,又上华山作甚?”丘处机忙抢上数步,占住峰侧凹洞,这才抬头,只见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侯通海等四人并排挡在山道尽头。
丘处机上山之时,已想到此行必将遇到欧阳锋、裘千仞等大敌,但周伯通、洪七公、黄药师等齐至,也尽可抵敌得住,却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胆上山。他站身之处虽略宽阔,地势仍然极险,若受挤迫,不免堕入万丈深谷,事当危急,不及多想,唰的一声拔出长剑,一招“白虹经天”,猛向侯通海刺去,眼前四敌中以侯通海最弱,又已断了一臂,这一剑正是攻敌之弱。侯通海见剑招凌厉,侧身略避,单手举三股叉招架。彭连虎的判官笔与灵智上人的铜钹左右侧击,硬生生要将丘处机挤入谷底。
丘处机长剑与侯通海的三股叉一粘,劲透剑端,借力腾身,已从侯通海头顶跃过。彭连虎与灵智上人的兵刃击上山石,火花四溅。沙通天在嘉兴铁枪庙中失去一臂,此刻臂伤已然痊愈,见师弟误事,立施“移形换位”之术,想挡在丘处机身前。丘处机剑光闪闪,疾刺数招。沙通天晃身没挡住,已被他急步抢过。沙彭两人呼喝追去。丘处机回剑挡架数招,灵智上人挥钹而上。三般兵刃,绵绵急攻。
眼见丘处机情势危急,郭靖本当上前救援,但总觉与人动武是件极大坏事,见双方斗得猛烈,甚觉烦恶,当下转过头不看,攀藤附葛,竟从别处下山。他信步而行,内心两个念头不住交战:“该当前去相助丘道长?还是当真从此不与人动武?”
他越想越胡涂,寻思:“丘道长若被彭连虎等害死,岂非是我的不是?但如上前相助,将彭连虎等人击下山谷,又到底该是不该?”他越行越远,终于不闻兵刃相接之声,独自倚在石上,呆呆出神。
过了良久,忽听身旁松树后簌的一响,一人从树后探出身来。郭靖转过身来,见那人白发红脸,原来是参仙老怪梁子翁,当下也不理会,仍自苦苦思索。梁子翁却大吃一惊,知道郭靖武功大进,自己早非敌手,立即缩回,藏身树后。躲了一会,见他并不追来,又见他失魂落魄,愁眉苦脸,不断喃喃自语,似乎中邪着魔一般,心想:“今日这小子怎地这般怪模怪样,且试他一试。”他不敢走近,拾起一块石子向郭靖背后投去。郭靖听到风声,侧身避过,仍不理会。
梁子翁胆子大了些,从树后出来,走近几步,轻声叫道:“郭靖,你在这里干甚么?” 郭靖道:“我在想,我用武功伤人,是否应该?”梁子翁一怔,随即大喜,心想:“这小子当真傻得厉害。”又走近几步,道:“伤人是大大恶事,自然不该。”郭靖道:“你也这么想?我真盼能把学过的功夫尽数忘了。”
梁子翁见他眼望天边出神,缓步走到他背后,柔声道:“我也正在尽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郭靖说道:“好啊,你说该当如何?”梁子翁道:“嗯,我有妙法。”双手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后颈“天柱”和背心“神堂”两大要穴。郭靖一怔,只感全身酸麻,已无法动弹。梁子翁狞笑道:“我吸干你身上鲜血,你就全然不会武功了。” 一张口,已咬住郭靖咽喉,用力吮吸血液,心想自己辛苦养育的一条蟒蛇被这小子吸去了宝血,以致他武功日强,自己却全无长进,不饮他的鲜血,难以补偿。虽然事隔已久,蟒蛇宝血的功效未必尚在,却也不必理会了。
这一下变生不测,郭靖只感颈中剧痛,眼前金星乱冒,忙运劲挣扎,可是两大要穴被敌人紧紧拿住,全身竟使不出半点劲力。